一位数十年没见过面的低班校友,忽然来电话,说是刚从美国儿子处回来,老同学谢虎生托他捎了一袋“太平洋的小石头”给我。次日就来访,把这份万里迢迢的礼品交给了我。
谢虎生是我的世交学弟。其尊翁根梅先生与先父同事,是竹城有名的“箫王”。五十年代初期,广播电台就放过他的演奏。有一段时间,他上班的南明烟厂办事处与我家同院,我每天都听他吹箫。他除了吹古曲,还吹自度曲,听过的有《坝桥观瀑》《布拉格之春》等等。大女儿是大画家赵无极的原配夫人,居住法国;二女儿在泰国经商。他因此成了替国家挣外汇的统战人士。不料“文革”之前的“四清运动”里,这身份一变而成为里通外国的可疑分子,被通知去与“管制分子”(“地富反坏右”)们同堂听训。他悲愤交加,眼压猛升,散会走到门口就双目失明了。百般医治无效,从此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多年。我和妻子去探望,见老人很乐观,在编撰韵书以自娱。问起吹箫,说是会引起眼压上升,被医生禁止了。
虎生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干过多种职业。三年困难时期,扛着猎枪进山,大开杀戒,改善生活。后来成为手艺超群的汽车修理工,那年头最趾高气扬的货车司机们,在他面前都要低声下气。“文革”结束后,他找了个机会,孤身去美国闯荡。所遭遇的夹磨折腾,可以写一本五百页的大厚书。他夫人是医生,给他当留守夫人,上班,育儿,服侍长年卧病的公婆(对面两间屋,一边躺一位老人),直至一一送终,然后带着儿女去美国团聚。虎生自小诙谐,又胆大敢冒险,去年熬到领退休金了,回来逍遥,约我见面,讲笑话一样说了很多在异乡打工,如何与老外斗智斗勇,斗心劲斗狠劲的故事。我大笑之余,心想换成了我,绝对活不出来。
他来舍间,看见我喜欢石头,所以回去后要捡小卵石送我。我把这些小石子浸在清水里一看,不论石质、形状、色泽、花纹,一样谈不上。但冲着太平洋这个牌号,亲手捡拾这份心意,几万里这段路程,飞越大洋这份劳动,也就足以抵偿一切了。我从中选取了一小半,放入一个玻璃钵,灌上清水,垫个瓷盘放在茶桌上。无事时瞥一眼,咀嚼咀嚼其中况味,重温重温谢家故事。懂石头的朋友来看了,听了来历,也会像看外国留学生唱京戏,虽然扮相咬字不地道,却会宽容一乐:“洋票友,容易吗?!”
这堆石头中唯独一块能有点“说法”:灰黑底色上,细白纹形成一个清晰的“弗”字。我想,要是多一个人旁,成“佛”字就有含义了。可惜!忽然又一想,这不是个美元标志“$”吗?这一想,乐了:小时候,老师说这符号的读音是“打那石”,看中什么东西,把此“石”往“那”儿一“打”就行。不知是否真这么读。我家乡盛产幽默家,很多话当不得真。
“$”石,巧,真不枉是美国来的。
虎生有一位同学周清筑,有几年每逢中秋节,就带些糍粑毛豆之类去看望谢老。我听了感动,用这件事写了个短篇小说《无声箫》,至今是个初稿。几年没见过周清筑,听说头发和大胡子全白了。他的夙愿是从小把儿子培养成足球健将,以弥补自己的大憾。这个愿望也落空了。造化岂能听你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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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虎生今年来访,赠我一本他姐姐景兰女士的画册。多年前,她不想老是生活在赵无极先生的光影下,与之分手。记得“文革”结束后,她回来省亲,曾应省美协副主席、她老同学秦元魁先生之请开过讲座,介绍西方现代艺术。我去听了。她带来很多幻灯片,边放边讲,不啻给长期封闭的贵州艺术界打开一扇窗子,放进了大量的奇异景色和新鲜劲风。谢、秦二位如今都已不在了,连学弟周清筑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