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帧小横披,是父执涂月僧先生所赠,行书七言绝句二首。第一首《家居旧作》:“频年驱马即天涯,腊雪春风感岁华。不及帘前双燕子,年年来绕故园花。”第二首《奔牛道中作》:“层楼高榭间精蓝,人隐红窗影半含。画艇乱摇三汊水,任他分路看江南。”款为“甲子春分船山”,下钤“张问陶印”白文和“船山”朱文印各一枚。原是四块斗方,我得到后请刘竹书师傅重新装裱成横披。涂老早年庋藏甚富,五十年代遭遇十年冤狱,老夫人和六个子女就靠变卖书籍字画维持生活。此件被定为赝品而不收,留了下来。传之有据的张问陶书,都是典型的王字,与王梦楼、梁山舟等相近,与这四块斗方大异其趣,定为假陶是有道理的。但就字论字,此作八面出锋,豪宕率性,比真陶更惬我意。
一九七三年春节期间,社会比较松动了,几位父执辈到舍间看望卧病的先父,我陪着说话。他们原是单位个别的民主党派、工商联、无党派人士,当时由省委统战部合为一个学习组,成了组友,所以有两三位我不认识。其中有一位涂月僧先生,湖北口音,与贵阳话差别不大。涂老仪表魁梧威严,听介绍又是省参事室参事,我就猜想是一位“故将军”。忽然他对我说起陈恒安先生,我这才知道,“文革”初期在山里听说陈先生自杀的传闻不确,第二天就去省博物馆看陈先生。问起涂月僧先生的情况,原来他不是“故将军”,而是一位诗人,与陈先生多年交好。
涂老豪爽风趣,喜欢和后辈交往,我们很快就熟悉起来。他经常串门与朋友聊天,在家则同年轻人下围棋,看球赛。我最喜欢的是听他说掌故。他阅历丰富,博洽多识,逸闻趣事层出不穷。他本人的经历,我则知之不详。七九年省里开文代会,一位册亨县来的代表忽然来找我,说是听说我能帮助他找到涂老。他说,涂老曾任他们册亨县的县长,政声卓著,调职时老百姓拦路挽留,给他立了去思碑。碑在“文革”中被打断,“文革”后当地人拟议重立。这次来省里开会,家乡父老要他一定要想法访到涂老的下落。我带他去涂府,双方见面,说明缘由,都很激动和感慨。涂老作了一组答谢册亨父老的诗,托来使带回去。诗题《感册亨韦君言三首》,有小序:“册亨县文化局长韦君过访,为言耆旧五老述及四十八年前抑强扶弱故事,并邀重作册亨之游。旧梦烟云,闻之惭汗,感赋三绝寄意。”诗曰:
往迹羞言怨与恩,卌年前事忍重论!
犹劳故老长相忆,为报轮囷胆尚存。
民淳俗厚浇风绝,沃土清流禾黍滋。
曾是昔时眠食地,因君翻作故乡思。
水绕峰围记赭楼,新颜应改旧荒丘。
他年践约重来日,愧对青山我白头。
涂老身后,哲嗣整理遗作,发现当年涂老调离册亨时的旧作《留别册阳》,可能是这次见面后忆录的。如下:“马上春风带宿酲,三年幸未负初盟。难禁折柳攀辕意,重上千山万水程。春树春花各恋旧,一丘一壑总关情。相期更有重来日,待看中原洗甲兵。”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故末句云然;等到再见册亨来人,则是刚熬过十年浩劫的“文革”。这以后人事倥偬,涂老重访册亨的愿望,终于没有实现。
涂老去世后,挚友陈福桐先生撰长文悼念,我读后才知道了涂老的生平。涂老一九一〇年出生于湖北黄陂的书香世家。所受的教育(毕业于武昌中华大学教育系)与家庭的影响(族中出过六七位留美博士),决定了他信仰的是德先生与赛先生(民主与科学)。一九三八年入黔,先后担任过册亨县县长、郎岱县县长等职。从政的所见所闻,使他对国民党彻底失望;解放战争爆发后,他已是国民政府的简任专员,却在武汉与共产党员侄儿深入长谈后,选择了参加推翻蒋氏政权的道路。他受命回到贵州,利用原来的人事关系,担任了省保安司令部主任秘书,并以此身份,营救了多位地下党员,又争取了一批国民党军政人员起义。贵阳解放前夕,保安司令部副司令韩文焕要他一起去台湾,他躲到老友陈恒安家,直到韩离开贵阳。他做的这些工作,都是在组织领导下进行的,有高层人士可以证明。贵州解放初期,他还担任过民政系统的工作。后来他却被诬为“南京最高当局潜伏在西南的最大特务”,关押十年之久。子女不仅生活困窘,升学也受影响,早早打工谋生。“文革”结束后,涂老沉冤得雪,恢复了工作和待遇,担任政协、方志、年鉴等方面的社会职务。全国恢复高考那一年,他家子侄媳婿共七人考上大学,轰动一时;如今已有任教授、当博导的了。前不久涂家为老太太做九十大寿,非常热闹。席间,一位当年常去陪涂老下围棋的年轻朋友(也已退休了)告诉我,涂老曾对他说过:对不起儿女,害他们失去了受教育的权利。
一九七一年夏秋,副帅“无限忠于”的神话破产,天上神仙打仗进入胶着状态,完成了历史使命的“小孙悟空”们已变成农村广阔天地的沙砾。社会也悄悄松动起来,一大批以“准备打仗,疏散下放”名义送到深山野寨落户的城市弃儿,纷纷逃回家乡。开始是胆大者的孤注一掷,渐渐形成洪流,贵阳市中心区过去的贯城河、后来的人防工程石盖上,凭空增添了几条“席棚街”。其中有几位能诗擅词的老教师、旧职员,儿女在省城工作,归来后食宿无虞,旧习抬头,四言八句地“言志”起来,并且在老友新知间互相传阅唱和,很快形成十来人的诗酒雅集。涂老自是其中健将。我常能收到老人们手写的诗笺,甚至是油印的诗辑。有时还把我和廖公弦叫去参加。公弦虽诗才过人,却是写新诗的;我更是一句也写不成,有负前辈们希望有人“继绝学”的苦心。这几位老先生的诗词,后来都分别出版了专集。涂集名《乐山斋诗词集》,身后由挚友王燕玉教授编订并作序,老友陈福桐先生撰长文记述涂老的生平大节,共收诗二百七十五首,词八阕。子女们的后记说:“先父一生几经磨难,早年所作散失殆尽,十不余一;七六年以来篇什渐多,但在整理保存上从未经心。自前年(按指一九九〇年)七月突患脑疾之后,语言及思维出现障碍,往常熟稔于心的旧作也无法记忆抄录。这些都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
王燕玉教授序说:“先生各体诗中,数多为七言绝、律,大都随手挥洒,举重若轻;质优为五、七古风,无不究心琢磨,敏妙惊人。……此可窥测大才奔放,难受拘束,近似李太白、韩退之;同理,先生不大填词,即难耐纤细迂曲之故。”对涂老诗艺的评论很确当。涂老是“宋诗派”,但不取晦涩掉书袋一路,豪爽沉雄,一如其人。记得一九七三或七四年的国庆假期,他在舍间背诵新作的几首诗,一边讲解,一边畅笑。我听得又惊又喜,又怕又爱,大有“雪夜闭门读禁书”的刺激感。这组诗在集子里题为《秋感六首》,今日读来,仍然震撼心灵,叹服诗人的超卓胆识和犀利笔锋。全抄于后:
蚁斗蜗争苦未休,尚容袖手涉横流。
惊心文物成刍狗,到眼衣冠尽沐猴。
小草剧怜殉烈火,落花无意恋高楼。
狂飙行见千林尽,烈焰经空却在秋。
京华日日布纶音,善恶忠奸在转心。
短枕梦回惊夜永,长林木落感秋深。
美人捧诏姗姗出,虎将持符赫赫临。
传檄文攻兼武卫,龙醯凤剧载相寻。
夹路高悬尽谤书,冷看人海几乘除。
罪追三代从头数,颂极诸天振臂呼。
雨覆云翻皆在手,赢颠刘蹶讵关予。
何时倾泻天河水,一洗人间腥秽无。
怀璧原为罪所归,难将祸福判从违。
人心已共天心老,民命真同蚁命微。
道路放言争黑白,友朋相戒话轻肥。
夙知朝令夕能改,昨是何曾今又非?
一念能令万态狂,英雄毕竟不寻常。
传经顶礼焚香诵,斗狠千矛万弩张。
纵虎原为擒虎计,系铃终有解铃方。
芝焚蕙叹知何限,指点中原血战场。
今岁欣传大有年,侈言人力不关天。
粮筹己尽宁求益,衣券无多莫浪添。
佳节暖心茶当酒,菜场攘臂后争先。
相逢犹作舆人颂,圣泽鸿恩总未偏。
六首七律三百三十六个字,概括了“文革”(甚至更加深远)的几乎所有方面,可谓一部“诗史”,一部求诸全国也恐难多觏的诗史。尤其可贵的是,这组诗写于文字狱遍及街巷、一字之误可罹大祸的当时,不同于时过境迁的马后炮。甚至到了一九九三年诗集出版时王燕玉教授还细心地加了一段按语:“此六首系‘文化大革命’时作,词语难免偏激。不加删削,亦存真也。”诗集里的好诗极多,苦于不能多引。另一次,他念了一首除夕诗给我听,对其中一句特别得意。他家居住的那个大院里,有一位出身“红五类”的妇女,以讨饭历史为荣,动不动忆苦思甜,逢年过节更要以之教育邻居,令他很反感。这联诗是“且弄童孙学善祷,难同邻妇共骄贫”。后来读到诗集,知为作于一九六九年的《除日书怀》:“安排酒茗伫佳辰,乐在今为晏起身。且弄童孙学善祷,难同邻妇共骄贫。长门不妒修娥老,短景宁求曲蠖伸。更事渐多翻忍事,鬓华待与岁华新。”
在这个诗人群体中,康强健谈的涂老固然是中心人物;但又另有一批年轻的忘年之交,经常去陪他下围棋、看足球。两种场合他都如鱼得水。燕玉先生这么概括他:“月僧先生大才博学,德厚识高,擅长赋诗作字,兼好踢球弈棋,能饮酒,善谈论,所至如拂春风,四座欣喜。”他是参加过民国首届全运会的足球队员。有一次我和妻子去看他,他守着小彩电在看足球赛,两眼不离荧屏,说话心不在焉。我们待了礼貌所需的几分钟,就笑着告辞。他高兴地连声送客:“不送不送!再来再来!”他下围棋,在儿子的同学和朋友中,热心教出几个学生,对他当然十分尊敬。但下棋总是胜负不定的,年轻灵敏的头脑又往往“冷灰里爆出热豆来”,如果学生赢了师傅,好胜的涂老会受不了,沮丧赌气,形诸颜色。这是他的一位年轻棋友告诉我的。集子里有一首咏棋绝句:“赌赛唯争一着安,局终已是漏将残。曷来雅得坡公旨:胜固欣然败亦欢。”末句用苏东坡语。黄庭坚看了这诗,笑说子瞻不知道斗棋的乐趣所在。涂老这么说,要不就是棋风不顺,安慰自己;要不就是以弈喻世。总之他是不会甘心服输的。涂老让我刻过一方大印,曰:百岁难磨赤子心。这是他的诗句,他的夫子自道,非常准确。他很喜欢这方印,去哪儿写字都带着。有一次应邀去某地看山水,把我给他刻的几枚常用印一起丢失了。我给他另刻了一套,但用的时间不长,他就因脑血管病,渐渐不大能作诗作字了。涂老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三日去世,享年八十二岁。与他相识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一向都认为以涂老的身体素质,是当臻期颐的。身后挽联挽诗很多,有一联概括精当:“政海著贤声,才德兼施,黔境留芳怀懋绩;骚坛领硕望,文章彪炳,汉皋遗范仰风仪。”
涂老的抱负在于兼济天下,诗为事功之余。他的《梵净山杂咏》中有一首咏水绝句:“出山更比在山清,越涧穿山款段行。流向人间作霖雨,总缘一念在生民。”自注曰:“杜诗:‘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喻隐士出仕之非清高也。反其意而用之。”一诗一注,具见平生志趣。然而,一生的命运,却是事与愿违。志在雪中送炭,仅成锦上添花。晚年虽亦常作壮语,如《咏松》:“拗铁虬枝久郁蟠,世人都作散材看。风饕雪餮浑闲事,识得贞心在岁寒。”倔强之态,难掩心底的愤懑不甘。又如《甲寅春日杂诗》之一:“眼底千帆去来休,胸中五岳梦相谋。渐知不了即为了,道是无求亦有求。”对命运无可如何,只索随遇而安了。
每逢回忆涂老,就会想起柳亚子的两句话:“文士中年,例伤哀乐;英雄末路,乃作诗人。”还有辛稼轩的“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后来写过一篇回忆涂老其人其诗的文字,就是用“先生余事做诗人”做的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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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涂家那年七人“中举”,其中涂老唯一的女婿夏学忠,与我特别交好。他少年遭逢父母离异,跟着母亲艰难度日,体质和气质都偏于柔弱。母亲过早过世,未及奉养,更成为他难以排解的伤痛,自号“怀恩室”、儿子乳名“小恩”,都是纪念慈母。时时处处的克己谦抑,任劳任怨,使笼罩心境的阴霾与日俱增,郁结为严重的抑郁症,厌世轻生。亲人防不胜防,终于自戕离世。其实这时候他已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夫妻融洽,儿女明慧可爱;虽有失母之恸,但这是无从弥补的事。从物质层面,实找不出厌生的理由。他性情之善良,对人之热忱,都可谓罕见。他在民族学院念书时,就开荒种瓜菜,除了带回家,还让我们分享。有一次聊天,我说起弘一法师和曼殊上人这两位民国和尚,一个从浪漫艺术家到律宗大师,干什么像什么;一个是和尚兼艺术家兼革命志士,干什么不像什么。对比鲜明,色彩浓郁,很可以用来写一篇小说。我是漫兴而谈,小夏却记住了,不仅过问进度,而且购赠苏曼殊诗文集以表期待,今犹在架。他写得一手好小楷,入选各种书展。他抄录过一部字数浩繁的格言箴语,装为四册,郑重馈我,至今也完好如新。转眼间小夏弃世已二十多年,儿女都走进社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