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块拳头大小的三峡石。浅褐底色上,有一道深褐花纹,画出一个作揖迎客的小和尚,造型准确又生动,线条简洁又肯定,真如高手妙构。石质粗糙,又有两条裂纹,但小知客僧足以令它们忽略不计。
一九九三年在三峡石宝寨路边小摊上购得。
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句,从小背得心向神往。直到快六十岁了,才真去看了一眼。那时三峡工程已拍定,重庆市作协恰值五省市作家笔会做东,乃组织这次“告别三峡之旅”。再不看就看不到了,我于是报名参加。
乘坐“长江号”江轮,我与贵大中文系的徐达教授住一间卧室。据称这是豪华游轮,食宿走动确也方便,但活动空间也只如一家不大的饭店。此生只准备瞻仰这一回,所以对神女峰、白帝城、屈子祠、三峡等等久仰的名胜古迹,都认真虔诚观赏。尤其对白帝城,杜甫的诗句久已令我想象那“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和“白帝城高急暮砧”的苍莽意境。从江心仰望那座高空危崖上的孤庙,果然是瑰奇画面。登高入城,置身其中,就只是普通小石镇了。难怪高人曰:审美需要距离。大殿里“先主托孤”的蜡像群,乍看有点可笑,渐渐进入角色,还真像亲历了这场悲凉的历史场景。过巫峡、瞿塘、西陵三峡时,循着杜诗“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的萧森意境,来看眼前江景,虽置身庞然巨轮之中,不复古人蚁舟簸荡的奇险奇观,渐渐也生出些千载相通、会心不远的快感,中国的“旅游文化”,诗人墨客才是首席志愿者。
这次笔会中德高望重的老作家,是东道主方的马识途老人。五十年代,他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几篇当时极为稀有的讽刺小说,很是轰动,后来又有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出版,我对他甚是仰慕。但一路上没有特地去拜谒,一来素性不善交游;二来有个成见:作家只需读其书,不必见其人其照。年轻时,见到曹禺、冯至和何其芳的照片,觉得与想象不一致。鲁迅看头像很理想,全身相片却又意外了。钱锺书先生说,吃蛋就行,不必见生此蛋的母鸡,这话深得我心。
马老的家乡在江边石宝镇。船到此处停泊,大家上去游览。镇上最有名的古建筑是一座庙,紧倚石山,像宝塔一层层叠上去,一层比一层小。可惜庙名和层数都记不清了,翻老相册也没查到。石宝镇的公务员们,已经准备了盛大的“脐橙宴”,款待乡贤马老的大队客人。那硕大带脐的橙子是名品,非常可口。在几张大桌上堆得小山似的。众人正大快朵颐,忽听介绍,上百斤脐橙是镇机关职工醵资买的,没花一分公款。大家既感动,又过意不去——当时公务员的工资水平还很低。
长江边上的城镇,多是一条路从江岸迤逦而上。石宝寨亦然。坡路两边,摆着一些石摊,都是当地农民从江边捞出的鹅卵石。他们叫“鹅石板儿”。我逐一巡视过去,选中四块拳石。除这块迎客僧外,另一枚稍大,纹理繁复,一正一倒可以看出两张猴脸,一诙谐一凶恶。又一块豆绿地上布满白梅花,有枝有干有花,只惜体作三角形,不好看。还有一块,浅褐底上有深褐色米点山水图。回来后,一块给属猴的儿子,一块送给同人余未人女士。
拿回船上,同伴们经我一一指示,立刻拥上街去。我说不必去了,有点看法的都被我买了。他们不信,终于废然而返。
四块石头的价款共十元。买石的诀窍是一声不吭地看,看中就拿起来问价钱,别的啥也别说。记得有旁观者问:上面有啥?摊主答:不晓得,他们才看得出名堂。事隔多年,玩石之风大盛,很快异化成商业行为,奇石成了“无价之宝”(无估价标准)、“天价之宝”(动辄四五位数)。各地捞石头卖的老乡,也渐渐知道石头的好坏了。但不论他们大着胆子要多高的价,转手的石商总能再赚十倍百倍甚至更多。我家乡地区有条河,后来发现产五色奇石,几年间渐淘渐少。最后,外省石商竟动用整套打捞机械和潜水员,连番进行拉网式搜索,直至再无一石漏网。人欲泛滥,天必遭殃。
我从小喜欢石头。四年级时,与同学到山上找石头,准备送给父亲做生日礼物。母亲和姐姐笑话我,父亲说:这是对的,“寿比金石”嘛。我歪打正着,很是得意。“文革”中在山里教书,跟着两位当地人去看一个大溶洞,在洞壁深处,捡得一具被人凿下来又没带走的钟乳石山,峰峦洞壑俱全,色分黑、白、灰、橙。当时喜得手舞足蹈,以为天赐,还为它写了首七律。可惜色浅部分不坚硬,不几年就酥裂了。幸亏留下了一张照片。现在蓄养的三十来块,都是乡友玩家馈赠的。其中如家华所赐“洪荒海兽”、应国所赐铜石“金蟾”、王伟所赐大化石“秘魔崖”、辉娅所赐画石“茵梦湖”,都可入精品。友谅主动带至舍间相赐的“鲁迅”象牙石,更是形神皆似,见者无不称绝。小和尚早算不上什么了,但我仍然很喜欢,不仅因为花纹真奇,而且是我自己访得的最初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