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
一
我们知道,批评永远都必须关注诗歌本身。但一首诗的存在并不总是局限于其本身之内;有时,它能非常活跃地存在于假象或局部的表象之中。文学批评必须考虑真实诗歌内容的这些虚幻属性;有时,为了发掘诗歌的真实属性,批评还必须允许这种虚幻属性至少在批评实践的起始阶段占据主导地位。在论及华兹华斯的作品《颂诗:忆幼年而悟不朽》,我应该首先讨论一下人们对这首诗的普遍阐释。[4]根据这种阐释——为简便起见,我选择了迪安·斯佩里的评价,他能代表其他许多备受推崇的批评家的观点——这首颂诗说明“华兹华斯有意识地向自己的艺术生涯作别,这是一首哀叹才华消逝的挽歌”。
这种阐释——在我看来,它充满了谬误——是如何产生的呢?人们的确可以通过引用该诗的内容来证明其中的观点,但我认为这种阐释并非是从诗作本身直接产生的。当然,这首颂诗的内容并不是直白易懂的。华兹华斯本人似乎也认为这部作品很有难度,因为在芬威克的笔记中,他指出,读者需要具备较高的理解力和注意力。作品的难度并不在于他的用词,因为里面的词语都很简单,也不在于句法,尽管时有难以揣摩的句子;真正的难度在于诗中某些矛盾的表述,以及一些关键词语的含混意义。但我要讨论的这种错误阐释并非产生于该诗本身的内在难度,而是产生于某种外部的、没有公开表述的想法,即某些读者关于思想的本质所得出的观点。
如今,我们不难理解这种关于思维过程的默许观点为何能隐藏在我们诗歌评论的深层结构之中。通常,尽管我们普遍觉察到这些观点的存在,但我们仍需要做出巨大的努力才能将这些观点以明显的方式带至有意识的层面。但是,在讨论华兹华斯的过程中,有一种最普遍的隐含观点已经上升到了近乎表露的程度,我们要做的,只是将其加以把握,并为其命名。我所提及的这种观点认为,诗歌是通过某种特殊的诗歌天赋创作出来的,而且这是一种可以分离和界定的天赋。
正是这种完全建立在假设基础之上的观点,才构成了批评家所有推断的基础,他们试图以此向我们解释华兹华斯的诗艺为何会走下坡路,并将其归咎于他人生中的某些特定事件。事实上,所有这些解释都是在为华兹华斯的诗歌天赋提供各自的定义:从事传记研究的批评家告诉我们,华兹华斯创作伟大诗歌的天赋要依赖于他与安妮特·瓦隆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他的天赋要以他对法国大革命的崇拜为发挥的条件,也可以说它要通过某种特定程度的、充满青春气息的感官知觉才能得到蓬勃的发展,或取决于他对杰弗里的批评所持的态度,抑或取决于他和柯勒律治之间的关系。
现在,没人能提出合理的意见来反对普遍意义上的心理决定论思想,而我当然也不打算提出下面这种观点,即诗歌创作是一种不受任何限定的活动。这种特定的心理决定论思想给出了这样的暗示:华兹华斯的才华枯竭是因为他失去了某种单方面的情感寄托;但这种推测过于简单,过于机械,以至于我认为我们必须反对它,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当然,根据我们所掌握的诗歌知识,我们无权将诗歌的创作归结为某种单一的天赋。只有完整的思想、完整的人格,才能成为诗歌的充要源泉。而这一点正是华兹华斯本人的诗歌创作观。
在对这首诗所作的传记性阐释中,还有另一种未经证实的假设。这种观点认为,诗歌天赋和我们用以感知和理解普遍思想的天赋之间存在着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冲突。华兹华斯本人并不相信这种对立论——确切地说,他的观点恰恰相反——但柯勒律治认为哲学侵占并摧毁了他自己的力量,而那些揣测华兹华斯艺术命运的批评家似乎更青睐柯勒律治的心理分析,却不愿接受华兹华斯本人的观点。他们在这首颂诗中发现,在所谓的“幻想的灵光”和所谓的“哲学思想”之间存在着对立的关系,因此他们就急于得出结论,认为在这首颂诗里,华兹华斯有意识地向自己的艺术生涯作别,因此这是一首哀叹才华消逝的挽歌。
我完全不同意这种结论,我认为这首颂诗不仅不是哀叹才华消逝的挽歌,相反,它是寻求新才华的宣言。确切地说,华兹华斯并没能实现追求这些新才华的希望,但这已经属于另一个需要讨论的话题了。
二
正如许多诗歌一样,在我们开始对全诗有所了解之前,《不朽颂》中任何一部分的理解难度都是很大的。因此,我想直截了当地讨论一下这首诗的主要内容。这是一首关于成长的诗;有人认为这是一首关于衰老的诗,但我认为它是关于成熟的诗。同时,它也涉及了视觉的感知能力,随之也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认识论的内容;它关注人类的观察方式,随之也关注人类的认知方式。最终,它还关注人类的行为方式,因为华兹华斯的一贯立场告诉我们,知识就意味着自由和权力。《不朽颂》这首诗只是在一个很有限的意义上才涉及到“不朽”的主题。
无论是从形式来看,还是从创作过程来看,这首诗都可以被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包括四节,呈现了一种与光学有关的现象学内容,并对此提出了质疑。第二部分包括七节,回答了上述的问题,并可以被细分为两个部分,其中上半部分表达了绝望的态度,而下半部分则充满了希望。在提问和回答这两个部分的创作之间存在着一段时间差;德·塞林科特教授对这段间隔的最新考证是两年。
诗中第一部分提出的问题是:
眼前那缥缈的光辉去了哪里?
那种辉煌和梦想如今又在哪里?
整个第一部分都指向了这一问题,但是尽管它只有一个发展方向,它却历经了不止一种情绪。在该问题达到高潮之前,它已经至少历经了三种情绪。
第一节提出了一个相对简单的观点。“曾几何时”,当所有平凡的事物都笼罩着一层“神圣的光辉”,呈现出“壮观瑰丽和梦样的新奇”。在一首表面上描写“不朽”的诗中,我们也许应该停下来思考一下“神圣”这个词的意义,但目前所用的这个精致的标题却是写完之后很久才加的,而且我们可以推测出,在华兹华斯开始创作该诗的第一部分时,他并没有产生关于不朽的想法。“神圣之光”或许仅仅意味着某种不同于普通之光、世俗之光或科学之光的东西;它是思想之光,即使沦落黑暗之境,它也能熠熠生辉——“不管黑夜白天”——也许这就是类似于《失乐园》第三卷所赞颂的灵光。
第二节继续发展第一种情绪,论及普通的、物理意义上的景象,进一步揭示出“神圣”一词的意义。我们必须注意到,在这个诗节里,华兹华斯根本没有评论他自己生理感官机能的衰弱,其实他曾公开地肯定过这些感官的活力。他费尽心机地告诉我们,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彩虹、玫瑰、月亮、星辰、水面、阳光。我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有些将《不朽颂》视为丧失诗歌天赋的哀歌的人坚持认为,这种丧失的过程是伴随着华兹华斯感官能力的衰弱而发生的。的确,尽管华兹华斯活到了八旬高龄,但据说他从中年开始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为苍老。不过,当他在三十二岁开始创作《不朽颂》第一部分时,他的感官机能还远远不至于发生重大的衰竭。我们在此可能注意到,正如其他人在其他方面可能注意到的那样,华兹华斯从未拥有过他的妹妹或柯勒律治曾经拥有过的那种特殊的,或许带有现代特征的敏感性,不能像他们那样清楚地意识到细枝末节的特点。他所写过的最精致的文章也是具有道德性、感情色彩和主观意识的;这些文章所具备的任何视觉强度都来自于他对客体的反应,而不是他对客体的细致观察。
在这首诗的第二节里,华兹华斯不仅肯定了自己的感官机能,而且肯定了自己对于美的感受能力。他向我们讲述了自己如何因玫瑰的柔美而心动,如何因水面的繁星倒影而沉醉。月朗星稀的夜晚,他可以用幻想的方式去感受月光产生的喜悦。他可以在大自然中发现道德的品性。在他的笔下,阳光变成了一种“辉煌的出世”。但此时他却转而分析了“辉煌”这个有趣词语的不同含意:尽管他将阳光视为辉煌的出世,他也意识到“有一种辉煌已从地球上消失”。
现在,到了第三节,诗歌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就在此刻,华兹华斯意识到了自己在“视觉”感知方面发生的变化,以及“辉煌”的泯灭,于是他产生了“一缕愁思”。我之所以强调“就在此刻”这个词,是因为我想要表明,我们必须理解这样一个道理,即有一段时间,华兹华斯的确意识到了自己“视觉”方面的变化,但并没有因此感到悲痛。那么,这种悲痛可能是碰巧在这段时间出现的,而非必然由这种变化所引发。另外,这种悲痛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因为我们可以从下面的诗句中得到证据:
但是我及时的抒发使它消失,
并使我又变得坚强。
我们要明白此处“及时的抒发”的含意,这一点不仅有趣,而且有用,我也该作出大胆的猜测;但首先我想继续讨论《不朽颂》的发展脉络,只是简短地中断一下,说明此处之所以提及“及时的抒发”,是因为诗人要暗示出,尽管他的悲痛并没有持续很久的时间,但我们所讨论的并不是片刻的内心体验,也不是一次清晨的散步,而是一段足以发展和改变情绪的时间;也就是说,这首诗的戏剧性时间并不恰好等同于它的感情时间。
第四节告诉我们,诗人在听到“及时的抒发”之后感到一阵欣慰,我们暂且不管他到底听到了什么内容,但我们知道华兹华斯可以和谐地享受春天大自然的愉悦。这一节的笔调是狂喜的,甚至让某些读者感到紧张而不快,觉得其中的真挚性令人生疑。这里用了两次停顿与反复的写作手法,用以表达一种痛苦的反应强度:“我感到——全感觉到”,以及“我听,我听,我高兴地听着!”华兹华斯的视觉、听觉和触觉都很健全——而且能感受到愉悦,他和柯勒律治都认为这是诗人必备的能力。但是尽管他的感官作出了反应,尽管他感受到了愉悦,那种狂喜的感觉却通过一种神奇的调节作用变成了悲伤的情绪,这一点证实了之前出现的高调的肯定语气:
——但是,许许多多树中有棵树,
有我曾经观看过的一片壤土,
它们总是把那一件往事追诉:
三色堇在我的脚边
把同样的话儿叨念。
而且它们所提出的是一个可怕的问题:
眼前那缥缈的光辉去了哪里?
那种辉煌和梦想如今又在哪里?
三
现在,有人将《不朽颂》理解为一首挽歌,哀叹才华的消逝,同时也将其理解为诗人对艺术有意识的诀别。这种阐释想当然地认为“眼前那缥缈的光辉”以及“辉煌和梦想”就是华兹华斯用以为他的诗歌才华命名的词语。这种阐释为这首颂诗在华兹华斯的人生中安排了一个位置,就如同《惘赋:一首颂歌》在柯勒律治的生命中所占据的位置一样。众所周知,这两首诗是紧密相连的;它们的创作环境使它们具有了共生的关系。可以肯定的是,柯勒律治在他的诗中的确说过,他的诗歌才华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他的语气非常直白,而且他所用的语言也非常接近华兹华斯的语言。他告诉我们,面对着“这个毫无生机的冰冷世界”,灵魂深处一定会释放出“一道灵光,一种辉煌,一片美丽的祥云”,而这种辉煌正是“愉悦”,但他自己却无法再次拥有了。但是,尽管柯勒律治的诗歌与华兹华斯颂诗的第一部分形成了呼应,它却并非是后者的简单概述。相反,柯勒律治恰恰用自己的境遇来反衬华兹华斯的境遇。正如德·塞林科特教授在评论《惘赋》第一版时所说的那样,这种对比构成了柯勒律治那首颂诗的“思想根源”。[5]1802年4月,离华兹华斯迎娶玛丽·哈奇森还有五个月的时间,此刻他正试图营造一种幸福而有秩序的生活,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天分。与此同时,柯勒律治却陷入了绝望的低谷,因为他自己婚姻不幸,追求华兹华斯未婚妻的妹妹也没有成功的希望。在柯勒律治看来,这两位友人在人生境遇方面的差异可以代表他们各自诗歌创作才能的优劣之别。
柯勒律治明确地将自己诗艺的衰竭归咎于自己人生的不幸,这种想法在两个方面对他是有害的——一方面,它迫使柯勒律治逃避感情生活,转而在知性的抽象世界里寻求庇护;另一方面,它破坏了愉悦感,而这种感觉可以释放出“一道灵光,一种辉煌,一片美丽的祥云”,它可以普照世界,使之成为适合想象力塑造的对象。但是华兹华斯向我们讲述的个人情况却截然不同。他告诉我们,他拥有力量,享受愉悦,但他仍然无法取得辉煌。简而言之,我们没有理由得出这样的推断:当他在第四节末尾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他想要表明:“我的创作才能去往何方?”华兹华斯告诉我们他是如何写诗的;他说自己是根据感官体验进行创作的,同时借助自己具有沉思特点的知性,但他根本没有告诉我们他所借助的是“眼前缥缈的光辉”、“辉煌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