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网格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就布好了,因此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在逝者的决定中生活。我们沿着街道走,我们之前的几代人也是这么走着,走着,走着。
可是,耶稣,你有几天不在城里了,这是特大轰动新闻。五次警报,警车呼啸,大街上惯有的风钻在钻孔。穿着运动短装的跑步者,滑旱冰的,送信的。嘶嘶响的公共汽车门,人行道上堆着影视明星画。所有的饭店订满。婴儿从母婴室滚落出来。建筑物正面的外墙倒塌在街道上,水管爆裂。警察犯罪。每天警察枪击一个黑孩子,掐住一个罪犯的脖子,一伙警察错误地闯进别人的公寓,造成破坏,铐住女人和孩子。有关部门的掩饰,市长致歉。
纽约啊纽约,文学之都,艺术之都,浮华之都,地铁、隧道、公寓大厦之都。拿破仑式的房地产商,疲惫不堪的商人们。自以为是的体育记者,退休的政客们在萨顿广场改写着他们悲哀的政绩……纽约,人们不工作就能大量挣钱的都市。人们一辈子工作最后破产的都市。纽约有众多不知名的破公寓房子,每天都有一个天才在那里出生。
这是一个所有音乐汇聚的都市,这是一个连树都筋疲力尽的都市。
被世界遗弃的移民,他们认为只要他们到了这里,就能站住脚。经营一个报亭、一间酒馆,开出租车,摆地摊。旅馆的侍应生、保安、会计,做生意,管它做什么。你想告诉他们这不是穷人待的地方。穿过城市腹地的种族断层线也穿过我们的心中。我们是以肤色为代码的种族和社会异类分子,对多元文化心存疑虑,出言不逊,似乎城市作为一个概念太沉重了,即使对于居住其中的人也是如此。
但我可以在两条繁忙道路交叉路口的任一角落停留,在我面前是成千上万的生命朝四面八方奔去,往南,往北,朝东,朝西,步行的、骑车的、踏滑板的,乘公交车、小推车、轿车、卡车的,我的脚下有地铁在轰隆驶过……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在这一刻就是这个人工世界中最奇特现象的一部分?有一种我们永远不肯承认的物种上的认同。一颗灵长类的超级灵魂。尽管我们谨慎而冷漠地协调着我们的公共空间,我们其实依赖着周围的人群来勾勒我们自己。城市也许起源于一个市场、一个物品交易站,或是几条水流的交会处,但它暗地里也源于人们想在陌生人群中行走的需要。
因此每一个从这个街角走过的人,无论是穿着破烂的、衣服太肥或太瘦的、古怪的、肥胖或骨瘦如柴的、瘸腿的、嘟囔着的、异国长相的、绿头发拄着烂拐杖的、凶神恶煞的、疯狂的、伤心透顶的,我看见的每一个人……都是纽约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这个流散社群的本地人,是在一个普遍主义的社会里我们持续不断的伟大实验的一部分,这个社会提倡一个没有国别的世界,任何人可以当任何人,人的身份是星球性的。
但不是说你不用看好你的钱包,女士。
***
——数不清的亿万斯年优哉游哉地过去了,这个单细胞的生物体,这个讹误的瑕斑,这个对无生命状态的亚微观的破坏,在黏土和戴着盔甲的野蛮行为中有选择性地发展,经过了试验性的王国——那里的马只有两英尺高,蜥蜴会飞,又进入了成功的领地——那里生活着有皮毛的能自我改进的两足动物,它们的拇指和食指是相反的,他们从史前的历史中大步跑过来,升华成在布朗克斯理科中学的一个少年书呆子。
我认识该校一些极为出色的男孩,他们天生就有解数学题的头脑,对物理学中最深奥的概念驾轻就熟,其中大多数人都未经世故。后来我碰见已经成年的几位,他们还是那么不经世故。可能科学的头脑本质上就是孩子气的,能用孩子般的好奇心和激情体验生活,但缺乏真正的洞察力,缺乏悲伤,太容易被自己在智力活动中的聪明所满足。当然,也有例外,例如物理学家斯蒂芬·温伯格,我读过他的书,他具有一般科学家所没有的沉重的道德感。但我奇怪,为什么宇宙学家和天文学家全都那么喜欢给他们的宇宙起一些可爱的名字。并不仅仅是宇宙起源的“大爆炸”。在这个事件中,宇宙无法克服自身的重力,它会飞回进自身,那就是所谓的“大塌缩”。由于密度不够,它将继续扩大,那就是所谓的“大冻结”。宇宙中由于星系周边的活动而必然存在的无法解释的暗物质由中微子或弱相互作用重粒子组成,后者被叫做温普粒子。星系周围的暗物质光环就是晕族大质量致密天体,或叫做马乔体。
这些聪明的家伙是在嘲笑他们自己吗?这是不是一种美国生意人的谦虚的幽默?就像英国人在日常闲聊中喜欢自嘲?或者这是战火中的英勇——当抽象的概念冲上来进攻时,他们在战壕里故意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认为他们根本就是缺少对神的惧怕。我想,史前不识字的疯癫祭司从一头活牲口身体里掏出心来,捧在沾满血的手里的那颗心还在怦怦跳……这祭司可能也比这些宇宙学家多一些洞察力。
***
——偷窃
星期二晚上
北上列诺克斯山医院去看我的得了绝症的病人。救护车倒进了急救支线终点站,尖叫着,闪着令人目眩的灯光。以前在医院附近他们设了“安静”的标志牌。医生的车排成两排,被绑在有轮子的小床上的病人们也在人行道上排成两排,时髦而年轻的上东区的职员们从地铁口蜂拥而出。
公寓楼里灯光透出来。要是我正乘电梯升到一间精致的单间卧室该多好……一个身体柔软的女人正离开她有趣的工作回家,等着我送她戒指……拔开酒瓶的软木塞,哼着小调,里面什么也没穿。
在亮着日光灯的大厅,坚忍的人群拎着大包小包等着探视时间的到来,婴儿在他们膝上不安地扭动。门卫们——这可是我们这个年头的苦差事——站出各种懒散的姿势。
我要探访的绝症病房的门上写有“闲人莫入”的告示。我推门进去,满屋子的笑脸。
你有药吗,神父?你会让我康复吗?那就他妈的滚出去吧。他妈的滚出去,我不需要你的狗屁。
他只剩下巨大的眼睛了。一只皮包骨头的胳膊像举枪瞄准一样举着遥控器,悬挂的电视中一个微笑的女孩正在旋转一个大轮子。
我的安慰性的教区探访结束了,我穿过走廊,那里有几个穿着整洁的黑人正等在一个私人房间门口,手捧礼物。我闻到了不属于医院的东西……一股刚出炉的水果派的香味儿,各种汤,正在炖着的肉。我踮起脚尖。那是谁?透过鲜花,像一幅高更的画,一个肤色浅黑的年轻黑人女子倚坐在床头。她举止高贵,头上包着头巾。我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但她悦耳而深沉的祈祷声本身好像就意味深长。男人们把帽子拿在手里,低垂着头。女人们戴着白色方巾。在出来的路上我问了楼层的护士,一天两次来单人房间,她说。在这里我们得到天国的一切。惟一的好事是,自从嬷嬷住进来后,我不用再买晚饭了。昨天我带回家一些烤猪肉块。你没法想像味道有多棒。
——另一个和我有该死的瓜葛的是寡妇莎曼瑟。她的双联式新房子在河对岸,对着百事可乐的大广告牌,她在那儿读帕格尔斯论早期基督教的书。
全都是政治,不是吗?她问我。
是的,我对她说。
某人赢了,因此我们就有了现在所拥有的东西?
嗯,想到宗教改革我不禁点头——我想是这样的,对。
她躺下。这么说,全是编出来的,是编造。
对,我说,把她揽在怀里。要知道时间一长就真的有效了。
以前在布里尔利女校的舞会上我曾使她开怀大笑。那次在她家却不行了,现在也不行。一个天生的忧郁者,萨米。丈夫死后她更有理由忧郁了。
但在我们往日的老友中几乎只有她不认为我在虚掷我的生命。
拳曲浓密的棕色头发从中间分开。闪烁的黑眼睛分得有点太开了。身材不入时,说话缺少语调变化,光荣属于至高无上的上帝。
从她那有着厚厚嘴唇的嘴巴一角,她的舌头伸出来了,舔掉了一滴泪珠。
接着,耶稣,她又湿又咸的吻里带着惊人的哀伤。
——为布道而准备
先用医院的那个情景开头,那些正直的好人在他们牧师的床边祈祷。那些人是多么谦卑,他们的信念像光一样围绕着他们闪耀,使我如此向往着……去分享他们对主的信任。
但接着我又问自己,信念必须是盲目的吗?为什么它必须来自于人们对虔信的需求?
我们很可怜,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渴望卸去负担,我们因此拥抱基督教或其他任何有关上帝权威的说法。看看周围吧,上帝的权威使我们所有的人,不管我们在世界的什么地方,也不管我们的传统是什么,都如乞丐一样谦卑。
那么到哪里去找寻真理呢?泛基督主义在政治上是正确的,但实际情况如何呢?如果任何形式的信念都是有效的,那我们选择基督是否只是一个美学上的选择?如果你说“不,当然不是”,那我们必须问,谁是值得被祝福的中选者,走在通往被拯救的正确道路上?而谁又是被误导的其他人?我们能分出来吗?我们知道吗?我们认为我们知道——当然我们认为我们知道。但我们如何区分我们的真理和他人的谬误,区分我们拥有的真实的信念,难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除了通过我们珍爱的故事来证明,即我们关于上帝的故事?但是,我的朋友们,我问你们:上帝是一个故事吗?当我们每一个人考察我们的信念——我是说它的纯粹的中心,不是它所带来的种种安慰,不是附着其上的种种习惯,不是它的仪式性的种种圣礼——我们是否能,是否还能在我们的心中相信上帝就是我们关于他的故事?假定上帝就在我们的这个关于基督的故事里,我们抓住他,描绘他,这个创造了所有我们能够理解和不能理解的事物的作者……在我们关于他的故事里?或者关于她的?关于谁的?我们以为我们在以上帝的名义谈论什么!
——星期三午饭
哦,神父,我听说你又做了一次棒极了的布道。
你怎么知道的,查理?我的小执事,或者,我的合唱团指挥说的?
严肃点。
不,真的,除非你让人窃听了圣提摩太教堂。因为,上帝知道,那里没别人,只有我们这些小人物。给我一个城北的教区,那里没有地铁在震动建筑物的椽。给我一个上帝的闹市区的富丽之地,那里有虔诚的富人和名人,我会告诉你“棒极了”的意思。
听着,佩姆,他说。这不合适。你在做的和你在说的都叫人……担忧。
他看着煎鱼皱起了眉头,好像搞不懂煎鱼放在那里是干什么的。他喝了一小口冰水,而精心挑选的灰皮诺葡萄酒烹鸡却很不应该地被冷落在一边。
告诉我我应该谈什么,查理,即便不谈对我们信念的考验也罢。我的五个教区的居民都是正经人,他们能接受的。
他放下了刀叉,构想着自己的思路:你总是能把握自己,佩姆,过去我暗地里羡慕你能在教会的纪律下钻空子,我们都羡慕你。而在某种意义上你为此付出了代价,这个你我都知道。从天赋和才智来说,你曾让耶鲁为你狂热,你也许应该是我的主教。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我所做的事更难,要当权威,并不停地受你这种人的挑战。
我这种人?
请想一想。一种奇特的语调出现了,智力上的骄傲,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他的蓝眼睛盯着我,像要解除我的防备。男孩般的乱发现在已发灰了,垂在前额。接着他的脸上闪现出他那著名的微笑,一瞬间就消逝了,这种微笑以前也曾出现在这个管理者的脸上,是一瞬间失神的表情。
我对这些事情的了解,佩姆,了解得很深。自我毁灭不是一个行动,甚至不是一类行动。它可能开始时很小,看上去无足轻重,但随着它的动能的增加,整个人都四分五裂,向各个方向撕裂,整个三百六十度的每一个方向。
为之祈祷吧,查理。你觉得我们还有时间喝超浓咖啡吗?
哦,他的另一段台词:我们完全不知道你内心在想什么,神父。但我确信你没有用好手中的力量。
可能是那样的,主教——我当时应该这样说——但至少我不主持降神会。
***
——今天下午,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起初有点尴尬,我看着书,看着墙上的照片,看着我的居室。她只喝水龙头里的水。受制于她的安静,我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她进了卧室关上了门。一片寂静。最后我进去了。她在床上,床单一直盖到下巴。她有点激动,又很倔,扭头避开我的吻。得由我把她拽进这件事里去,逼迫她去做她要来做的事。
后来我就好像躺在莫奈笔下蓝绿色的温暖池塘里了,感觉到湿的睡莲攀在我的皮肤上。
***
——偷窃
星期五
好吧,那条聪明的老狗,蒂利希,保卢斯·蒂利库斯——他是怎么编写布道词的?随手拿起一篇文章,愁个要死。嗅嗅那些词句,用爪子拨弄它们一番:当你潜心去钻研时,什么是魔鬼?你说你想被拯救?那是什么意思?当你为永恒的生命祈祷时,你觉得你是在要求什么?保卢斯,上帝的文献学家,神学博士中的梅里亚姆——韦伯斯特式辞典学家,那个德国……牧羊人。他把我们置于悬念中——把我们带到世俗的边缘,挥着手。当然他每次都救了我们,把我们从深渊中拉回来,我们总算又安全了,又回到了耶稣身边。直到下一次布道,下一场教导。因为如果上帝要活,那我们的信念的言词也必须要活。言词必须获得再生。
哦,我们是怎样地朝他蜂拥而去。注册入会的人数大增。
我们又回到耶稣的王国,保卢斯。是人们再次出生了,而不是言词再生。你可以在电视上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