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间,和听雪楼在洛阳争霸的天理会被灭门。她站在血污里,眼睁睁地看着数以百计的人在自己面前呼号着死去,而其中,居然还有那个多年前遇到的少年。在萧忆情问起那个负隅顽抗少年的情况时,机敏的她马上提供了自己所知的情报。
然而,她没有想到楼主用了那样的手段摧毁了少年信念。在泼天的血腥中,看着碧梧下一袭白衣如雪的年轻公子,看着他深不可测的眼睛和几乎是洞穿一切的冷漠,紫陌却忽然感到了寒冷——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离他很近了。可那种洞穿一切的眼神,只有在看着无动于衷的事物时候,才会拥有。
没有人能走近这个人的内心。
反而是天理会门下的那个少年——那个绝望的、痛哭着的孩子,却能让人由衷的感到生命的真实和成长的痛楚。这一点,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也曾经有过。
看着这个少年,阅尽风尘的她,心中居然有丝丝缕缕母亲般的温柔和触痛。
“黄泉还小,性子又偏激——你有空多照顾他。”回去时,听雪楼主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眼光从她脸上扫过,却隐约含了深意。
紫陌的心里便是一惊:那眼色,似乎也是淡漠而洞穿一切的。她有些惴惴然:虽然在那个人身侧,却丝毫不知道他心里作何打算。
但,既是他吩咐过了的,她便是尽心尽力的去做。
然而,那个叫黄泉的少年性格桀骜偏激得很,好几回她去那间小屋子照拂他时,他总是不言语,也不理睬,就当她是透明的一般。幸亏紫陌见识也多,对此并不生气,只是将房子整理了,放下带来的新被褥衣服,做几样合口的小菜,便自顾自的离去。
时间久了,这样的相处倒也不显得不自在。到后来,偶尔她问一句,少年也会“嗯”的答应一声,却不多话。
自从加入听雪楼以来,这个孩子简直是疯了一样的练剑。楼主指定让二楼主高梦非来教导他剑法。这位二楼主在武学上督导的严厉几乎是骇人听闻,每一次接受指导回来,黄泉都能洗下一身的血水。她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渐渐涌起了一种疼惜。
那一日,她听人说,那个少年已经有好几日没有从那个小屋子里出来过了——她上了心,便抽了个空过到那边去看看。推开门就闻见了饭菜发馊的气味,她心下一震:三天前她带过来的饭菜,黄泉居然丝毫未动!
那个少年卧在铺上,一动不动,她唤了几声不应,伸手一探他的额头,被烫得惊呼了一声。急急拉开被褥将昏迷的少年扶起来,发现有一道深可见骨得剑伤从他的肩头直划到右胸,没有人替他包扎,因为天气炎热,已经开始腐烂。
紫陌呆了呆,心下莫名的一痛。
那一晚,她请医买药,一直忙到深夜。
黄泉醒来时正是子夜,一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紫衣女子清醒温柔的眼睛。紫陌看着少年睁开眼睛,那眼睛一瞬间柔亮的如同初生婴儿,她心里不由得软了一软,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勺子,敲了一下碗边,如释重负的笑:“好了,乖孩子醒了……吃药!”
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何,少年忽然将头埋在被中,痛哭起来,惊得紫陌手一颤。
从那以后,黄泉便像换了一个人,对她显出极度的依赖和顺从。
那个少年的性格本来是桀骜而偏激的,情绪在两个极端之间剧烈的偏移,有时候甚至对着听雪楼主都会露出冲动顶撞的气色。只有紫陌是他的克星——只有她能用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安静下来。
每当这时,听雪楼主的眼神深处便会泛起丝丝缕缕的笑意。
有一次她斜眼看见了,恍然明白过来,一股酸楚便从内心压不住的冲上来——原来,那个人仍然将她做了一枚棋子,因为摆放的巧妙,可以用来牵制另一个有价值的下属。
这个人……究竟有多深的心计、能想的多远?
那种不惊轻尘、洞穿一切眼神,竟然激起了她极为反感的情绪。
什么时候,这个人会变成这样?完全不同于当年在朱雀大街上的偶遇时节。那个时候,即使是在漫天的风雪中,至少他的眼睛里还有一丝的生机与暖意。然而到了如今,他的眼神深处,再也看不见丝毫的真正心意。难道他真的以为,这世上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在他的控制之中么?
她无端端的气恼起来,一日复一日的放纵颓唐,并且刻意地再也不去见那个少年。
然而,她不去见黄泉,黄泉却自己过到风情苑来找她了。
“紫夫人今日不见客。”楼中的侍女匆匆的拦住,然而少年阴沉着脸,劈手给了她一剑,血溅出来,侍女惨呼着倒下。
“什么人这么大胆……”门被猛烈的推开,坐在恩客怀中正喝了半杯合欢酒的紫衣女子皱起了眉头,抬头斥问,然后脸色慢慢苍白下去。
“黄泉?”她怔住,不敢相信这个少年会擅自离开听雪楼找到这里来。
少年站在门口,仿佛被室内旖旎糜烂的甜香熏得不敢进来一步,只是盯着她的脸,一动不动,眼眸暗淡而涣散。紫陌心头一紧,记起了当日黄泉在得知天理会真面目后绝望下的疯狂行为,手指扣紧了桌子底下的机关。
不好,他会杀了她!
“唰。”黄泉忽然出剑,剑光如同匹练般闪过,她身侧恩客连拔剑都来不及,一腔热血便从颈子里冲了出来——好快的剑法!紫陌暗惊,跟着二楼主这些日子,这个孩子的武艺竟然精进到了如此!
他若是再上前一步,我就用暗器杀了他。咬着牙,紫陌下了决心。她知道黄泉偏激的性格,一旦翻脸,当真是六亲不认!
然而,黄衫少年只是看着她,眼神凶狠而冰冷,瞬间万变。但是他却没有动。她的手指扣在暗器的扳机上,渐渐颤抖。
忽然间,黄泉用力将剑扔在地上,回头冲了出去。
“啊——啊啊啊!”少年从楼上跌跌撞撞的跑下去,一路上不停地用头疯了一样的撞击着廊上的柱子,发出嘶哑而绝望的喊声。
紫陌惊得呆住,等回过神来已经不见了他的影子。
走到廊上,外面夕阳如血,她深深叹息,扶栏看着远方。手却忽然一震——栏杆上洒上了他鲜红的血迹,染的她满手都是。
风柔和的吹来,那是一个安宁美好的黄昏,不知道为何,整整两年没有再流泪的她,忽然用沾满了血的手捂住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十六岁……都是十六岁。这个孩子和她,在这个年纪里,都经历过怎样的幻灭和磨难?
那一刻她想,她可能真的是在乎那个少年的,就如在乎那个时候的自己一样。
“黄泉垂危,速回。”
几日后,萧忆情的手书在眼前展开,紫陌的手却微微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这个孩子,居然去执行那么危险的任务……简直是不要命了啊。
“为什么你竟允许他去刺杀武当掌门?”气急交加,她第一次忘了在那个人面前保持风度和敬意,对着听雪楼主人大喊,“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对手!你是想让他去送死么?”
“我当然不会让我的下属无缘无故去送死。”然而,白衣的楼主只是微微笑了笑,缓缓道,“因为在那个时候,他一心求死,毫无惧怕——我觉得借着当时心中的力量和必死的意志,他并非不可能为我除去青灵子。这样的机会可能只有一次,我怎能错过?”
紫陌惊住,抬头看着萧忆情的眼睛。
冷漠而迷离,深的看不见底——那还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眼神么?
“紫……紫陌。”昏迷中的少年嘴角滑落出一个名字,惊动了一屋子的人。墨大夫舒了口气,拔起了银针:“好了,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悲喜交集,她的心忽然间充满了柔软的感情,不顾所有人都在一旁,推开大夫,扑过去抱住了榻上的黄泉,哭了出声。
大家都不说话,萧忆情也只是淡淡在一边看着——看着她痛哭的脸,看着少年醒转后复杂的神色,冷冷的目光中忽然也闪过一丝微弱的温暖笑意,却转瞬即逝。
蔷薇开的时候,紫陌看见那个新来到楼里的绯衣女子。
在说话的时候,楼主一直看着她,眼神是专注而沉默的。然后,他亲自引导她来到听雪楼的大厅内见过所有人,并让她坐在自己的榻旁——从来,他没有让人和一个人和自己平起平坐过。
那个绯衣女子却只是用冷冷戒备的眼光,看着将来的同伴。
“我叫舒靖容……大家叫我阿靖便好。”那个女子沉默了很久,才淡淡说了一句。然而这一句话却在人群中激起了纷纷的议论。
紫陌心中也是一震:舒靖容?血魔的女儿?
“好了,大家都见过了——以后靖姑娘,便是听雪楼里的女领主。”微微咳嗽着,楼主用目光扫视所有人。人群静下来:请一个邪派女子来出任楼中领主,楼主他……居然敢起用这么危险的女子作为左右手?
她心中不自禁地觉得一紧。
“公子,这是我所能收集到的有关舒靖容的资料,请过目。”当晚,她便把所有有关这个女子二十岁以前的资料都送到了楼主的书斋里。顿了顿,紫陌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忽然低声道:“据可靠消息,靖姑娘在十八岁那一年,曾与二楼主相识。他们……”
“不必说了……”萧忆情却打断了她的话,拿过那一叠文书,看也不看的在灯上烧了。
紫陌的脸色微微一变。素来楼中有传言,二楼主高梦非不甘于人下,久有背叛之心——新来的靖姑娘与其素有瓜葛,渊源非浅,以楼主为人之深沉精明,又如何能毫不过问?
“我与阿靖今日相识,一切便是从今日开始,昨日种种,不必再过问。”看着有关一切在灯火下化为片片灰烬,萧忆情却是淡然说了一句,“她亦没有问过我以前二十二年间的事情。”
紫陌看着他眼中的波动,不由苦笑。
只有相关的命运是不能被他所控制的……在说起这个女子名字的时候,楼主眼中流露出的复杂情愫,已经确切的告知了她一切。
原来,他亦非太上忘情。
然后,她就感叹:那个舒靖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由资料看来,绯衣女子绝非简单人物,可以说看惯了事态炎凉,风起云落。然而,楼主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两个人相遇前,他们各自都经历过太多。
然而,即使如此,他和她,还是能穿过以往所有人和物堆积起来的屏障,一直走到对方身畔去——或许,那就是命运。
紫陌走出白楼,正当盛夏,空气中暗自浮动着蔷薇的芳香。
她转过一条小径,忽然看到那一身绯衣在夜色中闪动。
蔷薇花架下,那个叫舒靖容的女子正抬起手,抚摩着一串垂下来的花,血薇剑绯红的光芒映着她清秀的侧影,她的眼神冷漠而倔强,却含着淡淡的忧伤。仿佛是一朵盛开在野外的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靖姑娘。”忍不住,她唤了一声。
绯衣女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身侧发出轻微“铮”一响——紫陌知道那是血薇剑弹出剑鞘的声音。然而,她只作不知,微笑着过去,与她并肩在月光下看花。
“这些花开的当令,才这般繁茂。若是早了或者迟了,便少不得风雨摧残,化成了土。”微微笑着,紫陌若有深意地说了一句。
阿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无论开在哪一季,终究会化为尘土。”
紫陌怔了一下,惊讶于这个同龄女子居然有着和楼主相仿的洞察力和冷漠态度,却再一次微笑了起来,摘下了一朵花,簪在发间,侧首微笑:“所以,花开堪折直需折啊……莫待无花空折枝呢!”
不等绯衣女子回答,她轻盈的走了开去:“黄泉还在等我回去,先告退了。”
月光很好,她的心情忽然也很好。
往日种种,转念间,仿佛都如过了季的蔷薇,一起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