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敷上了颈部流血的地方,手法娴熟地止血,然后撕裂衣襟为他包扎。咬断最后长出来的一截布条后,身侧那个人回过头来,黑如点漆的双眸中闪着星星一样的亮光,居然真的还带着笑意。
该死!怎么她会去而复返!难道真的不要命了吗?
都快三个时辰了,他还以为她早已远在几百里以外的泉州城了呢。
包扎、吃药,休息——一个时辰后,他终于缓过气来。
“不要命了吗,丫头!”第一句话就是就是劈头盖脸的斥问,带着十二分的怒气。用尽全力地一把推开身边绯色衣服的少女,连眼睛都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变蓝了。
阳光已经是西斜的角度,整个密林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气氛。
来不及了,绝对是来不及了!在天黑前,她是绝对无法离开这片森林了!
——如果天黑前他们几个人没有抓朱雀回总坛的话,势必将惊动老大的直接出面干预。
——如果沧蓝亲自来的话……如果老大真的抓到了朱雀的话……!
“快逃!”他有些颤抖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同时想挣扎着站起来。
“你看,夕颜开了呢……”陡然间,他听见身边的女杀手轻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用力忍着痛扭头,居然看见她静静地站在一棵野木槿树下,看着树下盛开的一丛纤细美丽的花,伸手摘了一朵淡红色的花朵别在衣襟上。
在雪白的瓜子脸上,那一条长长的刀疤显得分外的醒目。
——从额头一直延续到下颔的巨大的疤痕。
“快走!你疯了吗?被、被老大抓到的话……你真的会没命的!”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几乎是愤怒了——自己不顾性命地帮她走脱,而她居然是这样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吗?
“没用了……夕颜开了,我就走不了了。”淡淡的笑意泛起在那有些可怖的脸上。
夕颜,是一种在傍晚时分才开的花,绯红色的花瓣就象天边淡薄的血色晚霞。
明明知道如果回来就再也没机会逃离,她居然还是回来吗?只是为了他不确定的危机,而冒着必死的风险吗?刚刚为了逃离而对自己下手毫不容情的她,竟然会再次地回到这死亡的森林里来!
不愧是姓萧人家的后代啊……他在心里喃喃叹息。
忽然之间,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冲上了喉头,他咽下了那口血,以刀拄地缓缓站了起来,对她开口:“就算是傍晚了也来得及——你快走吧……我替你拦住老大。”
花树下的那个人终于悚然动容,回头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拦住老大?玄武是疯了吗?沧蓝,是任何人可以拦得住的吗?
“哎,算了。我扶你一起回总坛去吧,也给老大省点力气。”忽然,淡淡的笑意又出现在绯衣少女的嘴角,她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同僚,转身向着密林最深处。
“说……说什么胡话!你想找死么?”他厉声叱着,将她推开,“二十岁都还没到的丫头,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
脱口而出的话刚说完,他忽然忍不住想笑——怎么、怎么自己不知不觉地在模仿老大当年的口吻了呢?同样的话,当年老大对他也说过吧?……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无论是老大还是他,他们都是拼死地在保护什么吧?
他刚想笑,那热辣辣的东西忽然从喉头冲了出来!
——血!脏腑中的血!!
所有的意识忽然一刹间都变成了空白。最后留在他眼帘里的,只是那木槿树下那一丛刚刚绽开的夕颜。象血一样的夕颜。
在渐渐开始拉远的意识中,居然开始回荡起一首童谣——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满天飞~
缥缈得宛如远处高楼上的歌声。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跟着,轻轻地和着那梦里的童谣。
“唱吧……请、请不要停下来……”
“什么飞?鸟儿飞……”
夜色已经渐渐地开始降临了,整个森林罩着一层淡淡的薄暮,只有那一丛夕颜在暮色中还是血一样地醒目。而朱雀就坐在树下,反复地、轻轻地唱着儿时古老的歌谣。
玄武静静地在她身侧昏迷,惨白的脸上居然有微微的笑意。想起之前一样故意在她剑下流血,而放自己走脱的青龙和白虎,她脸上忽然有哭和笑两种交织的表情!
八年了……曾以为他们是全都忘了那一天的事情了,然而,他却居然还记得这首童谣!
他们四个人、和自己一样都不曾片刻忘记过这首歌谣吧?虽然八年里的血和汗,已经足够汇集成一条深而宽的河川,把他们所有人和昔日完全隔了开来。
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垂髫幼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猎户家的孩子。而沧蓝他们,也绝对不是现在的杀手。
从十一岁到如今的十九岁:八年。好长的岁月啊……黑暗中奔驰的岁月——然而,为什么前方连一点点预示着出口的亮光都没有呢?
“……鸟儿鸟儿怎么飞?展开翅膀漫天飞……”昔日唱着这首童谣的孩子,手上已经染满了鲜血……难道,杀人、或被杀,就是她以后一生的命运吗?
从十一岁那一天开始的血色的人生,难道真的要延续到永远吗?
微微的夜风吹来,有零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落在玄武黑色的衣服和惨白的脸上。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花吧?轻轻叹息着,她伸手去拂玄武脸上的残花,嘴里依然轻轻地哼着古老的曲子。
忽然间,她伸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有谁、有谁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背后?居然在她完全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就制住了她背后的全部空门!
冷冷的剑锋紧贴着她后颈,白皙的皮肤因为剑芒的寒气而微微起了疙瘩。
“老大?”她轻轻问,语调里有一丝颤抖。
“不要停,继续唱。”身后那个声音冷漠地吩咐,同时一件东西“啪”地落在了她衣襟上,“给他吃这个!”
及时的药物使垂死的人有了转机,听着玄武渐渐稳定下来的呼吸,她的歌声里充满了喜悦——颈后那寒气逼人利剑,对于她来说似乎完全没有一丝的压迫力。
“为什么不走?”后面那个人问。
“如果我不回来,玄武就会死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平静,“死在你教给我的舞风双剑下。”
“就是为了他你才在这里等死吗?”
“如果换了他是你,也一样。”
“……”
不知是不是因为震动,后面那个人的呼吸一刹间有些紊乱。
“跟我回总坛去。”颈后的寒意忽然消失,沧蓝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
朱雀怔住了,眼神不易觉察地变了变——老大的意思是说,如果她回去,就不再追究任何责任吗?没有完成任务,当面违抗他的命令,甚至为了脱离,还杀伤了组织里的重要人员……作为组织里的老人,她完全知道这其中任何一条都足以致命!
而沧蓝居然说,如果她肯回去,一切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连他这样的人……也会徇私?——以前连组织里的人犯一个小小失误、都会严惩不贷的铁面无情的老大!
她唇角漾出了一个苦笑——说到底,还是因为八年前的那件事吧?是因为她死去的双亲、还有脸上这道恐怖的刀疤吧?
——八年以来,所有人都是破格对待她这个孤女的,连沧蓝都一样!
暮色萦绕着沧蓝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回过头去,只看见他一身深蓝色的大氅和漆黑、一丝不乱束起的头发。那一丛夕颜在暗色的森林里更加的醒目,一朵一朵,宛如一处一处四溅开的鲜血!
八年前那扑天盖地而来的鲜血……
伴随着血腥味的,还有那一首古老的童谣——
“……鸟儿飞。鸟儿鸟儿怎么飞?……”
稚嫩的童声,歌谣如银铃般地在记忆里回响起来。
三、夕颜
八年前,大山深处的一个贫苦村落。
“小颜,别光顾着唱歌!快把药端去给里屋的哥哥!”随着慈爱的声音,父亲的大手抚上了她扎着朝天椒小辫的脑袋,同时,母亲从药壶里倒出了浓浓的草药汁,笑吟吟地递过来。
“恩!”她顺从地捧着一大海碗的药汁,一颠一颠地向里屋跑了过去。
“别走太快,小心药泼出去!”母亲擦着额头的汗,叮嘱。
“哥哥、哥哥!喝药!”喘着气,踮起脚把药碗放到木桌上,小女孩雪白的脸泛着红晕,“爹爹说,喝了这药,你们就会好了!”
听到她的嚷嚷,本来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忽然之间仿佛有微风流荡起来。或坐或躺的几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还没桌子腿高的小孩子,然后,其中一个的脸上泛起了笑意,微微俯下身来:“辛苦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夕颜!——喏,是和那漂亮的花一样的名字!”小女孩摇着朝天的小辫子,指着窗外院子里一丛绯红色的花,骄傲地仰头说。
“嗯,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哪!”旁边另一个坐着的哥哥也微笑着,拿起了桌上的海碗,喂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喝了下去。
受到这样的夸奖,小女孩捂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吃吃地笑了。
“喝完了药就走吧。二弟,你背着四弟。”忽然间,那个一直站在窗口向外望的蓝衣少年回过头来,吩咐其他几个,“这地方不能呆久,恐怕官府马上会查到这里。”
看着床上的伤员,大家迟疑了一下,才默默点了点头,立刻开始收拾东西,连那个重伤在身的人也吃力地挣扎起身。
“呜哇!”陡然间,小女孩扁了扁嘴哭了起来,一把拉住了窗前那个刚回身欲走的蓝衣少年,对外屋的父母大嚷起来,“爹爹,娘,哥哥们要走了!爹爹快来,别让哥哥走掉啊!”
“大家快走,不要带累这里的人。”蓝衣少年一边催促其他人,一边低下头,用力地掰开小孩拉住衣襟的手——出乎他的意料,这十岁孩子的手劲居然那么大,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无论怎么都不放开。如果再用力一点,只怕会伤到她的指骨了吧?
身经百战的年轻战士,在面对着那双柔嫩的手时,也不由束手无策。
只是迟疑了片刻,“嘶——”一声裂帛,衣襟被他反手对半撕开!蓝衣少年决然向后退了一步,看了看拿着半片衣襟发呆的小孩,目光闪了一下,似乎出现了略微的动摇,但依然回头带着下属们率先向后门走去。
“几位太看不起咱姓萧的了吧?”陡然间,一位彪形大汉手拿猎叉拦在了门口,目光凛凛地看着一行几个人,“在那个小兄弟的伤没好之前,一个都不准走!”
“萧大叔,不是我们信不过你,只是怕……”蓝衣少年解释,忽然低头看见衣襟又再一次被拉住。一接触到那样无邪的眼睛,他的语声就此停顿。
“怕连累我们吗?”猎户嘿嘿一笑,猎叉用力在地上顿了一顿,“你们去方圆十里打听一下,咱萧铁是怕事的主吗?我当日有胆子收留你们几个,就不怕杀头抄家!”
“是啊,几位小兄弟,你们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萧陈氏也匆匆从外屋里赶了过来,手里还提着药壶,“咱石梁村这里天高皇帝远,官府一时间也未必就能过来呢。”
一家人都固执地看着几位少年,连那个小孩子也是死死地拉住了那个蓝衣少年,大声地哭泣——这一次她学乖了,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生怕一松手他又会撕裂衣襟走掉。
蓝衣少年从胸臆里发出一声长叹,颓然松开了剑,蹲下身去凝视着孩子的眼睛,迟疑地伸出手、为她抹去满脸的泪水——也许他手心的老茧磨痒了她,那个孩子忽然噗哧一声笑起来了,用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哥哥答应留下来了?”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孩子明亮的眼睛。
——其实,对他们这一群满身血腥的少年兵来说,又何尝不留恋这样的纯净眼眸?
“哥哥,哥哥!快看,夕颜开了呢!”
夕阳下,小孩子拉着身边的英俊少年叫了起来,指着庭院里那一丛花儿。暮色里,那绯红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绽放——花是美丽的,然而,这样美丽的花、映在少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一朵一朵都化成了大滩的鲜血!
那些、那些血……都是死于同胞屠刀下的同伴的!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然而,在战争的阴影再一次笼罩住少年双眼时,耳边忽然传来了清脆的童谣声,银铃一般地在风中摇响。他诧然回过神,看着站长院子里摇头晃脑唱歌的孩子——他忽然想起来,在被追兵所迫负伤逃到这个偏僻山村里,在半昏迷中,耳边从来都没有中断过这样的歌声吧?
那几乎是在梦里的童谣,驱散了所有战争的恐惧和苦难。
“哥哥,摘花给我!”那个叫夕颜的小孩子咯咯笑着,踮起脚,去够那朵最红的花儿。
一朵花被轻轻插在了女孩朝天小辫上,少年低下头来,微微对着十岁的孩子笑了——他的笑容,宛如乌云密布的苍穹中忽然破云而出的阳光,异常的耀眼夺目。
“沧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这个小孩子似乎有超出大人的敏锐感觉,看着少年亮起来的眼睛,赞叹地说,“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
夕颜花旁,蓝衣少年微微微微地笑着,那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安宁平静的笑容。
或许,这样也不错吧?
他们这些在军队和战乱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兵,也一样可以远离硝烟杀戮吧?
四、血火
“队长,快看!村里起火了!!”
伤好以后,在后山温习武艺,白虎忽然看着山下叫了起来。四个人大惊,一齐回首,果然看见那个小山村里冒出了滚滚的浓烟——那个烟飘来的地方,居然还是那个他们最熟悉的小院!
“快走!”沧蓝想也不想,飞速下山,其他人连忙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有三三两两的村民猎户从他们身边走过,带着躲避什么的仓惶神情,纷纷摇头叹息——
“太惨了……连一个小孩都不放过,那些官兵还是人吗?”
“唉,也怪萧铁那家伙平白惹事——怎么说,窝藏叛军是杀头的罪啊!”
“其实,我听说那些人原来都是方将军的部下——以前还是和当今皇上一起起兵的吧?怎么鞑子被赶走了,就成了叛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