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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弦的八月,已过立秋,但天气仍很炎热。早新闻里的播音员在播报天气预报的时候,依然说得咬牙切齿。

龙海峰和马小坤起了个早,打算趁太阳还没毒辣的时候,就去完成赵巧妹交给他们的光荣任务。

两个人走在吴浜的乡间小路上。虽然气温已经飙得很高,但道路两旁高大挺拔的水杉像两道巨大的绿色屏风,将炎热拒之路外。田野的风透过水杉之间整齐划一的空隙,一阵接一阵轻柔地吹进来,竟让人有了春风拂面的错觉。

马小坤身处在这样的景致里,心里因为想着为别人了却一个心愿而一片澄明。他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江南。

陈一凡的家是一栋两层结构的普通楼房,就坐落在村口的那个花红叶绿的荷塘旁。

拴在院落里的一条大黄狗,见大门口来了两个陌生人,就“汪汪”叫了几声赶紧通知屋里的主人。

一位穿蓝色短袖衬衫的中年男子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龙海峰一看,正是他们要找的陈一凡。

龙海峰与陈一凡握过手后,就把马小坤介绍给他。

马小坤握着陈一凡的手,说明了来意:“我是代赵巧妹和山花镇的父老乡亲来向您表示感谢的。”

不善言辞的陈一凡羞涩地笑着说:“不用谢,应该的。”

马小坤从马甲袋里拿出一幅竹编年画,递给陈一凡:“这个是赵巧妹让我带给您的。”

“我怎么好意思拿人家东西呢。”陈一凡连忙推辞。

“我们山花没啥好东西,这幅画是她用一根根细细的竹丝精心编制而成的,她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留个纪念吧。”马小坤真诚地说。

陈一凡小心翼翼地接过画,仔细看了起来。

马小坤指着画面上的图案解释说:“这幅画叫‘三星高照’,上面有‘福星’‘禄星’‘寿星’三个神仙,祝愿您和家人‘三星高照’有好运。”

“谢谢!谢谢!”陈一凡很感激地给马小坤鞠躬。

马小坤连忙扶住陈一凡:“要谢,应该谢您。”

“赵巧妹和她女儿现在过得好吗?”陈一凡问。

“比以前好多了,两年前就搬进了新居。”马小坤转头看着龙海峰说,“全靠龙叔叔他们援建组和你们这些好心人的帮助,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好日子。”

“陈怡小姑娘学习还好吧?”陈一凡关切地问。

“还好,今年刚小学毕业,马上升初一了。”马小坤回答说。

“她们家如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啊。”

“谢谢,我代赵巧妹谢谢您!”马小坤也向陈一凡鞠了一躬,又说,“她现在进了村里的竹编工艺合作社,学了竹编这门手艺,收入比以前好多了。每年梨花节展销会上,我们山花镇纯手工打造的竹编年画和竹编工艺品,都会吸引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客商。”

“那太好了。”陈一凡听了有些激动。

马小坤看了一眼身旁的龙海峰,意思是差不多了。

“我们要走了。”龙海峰再次握住陈一凡的手说,“谢谢你啊!”

“吃了饭走。”陈一凡拉着龙海峰的手不放。

“不了,谢谢你,我们还有事。”龙海峰说。

陈一凡松开了龙海峰的手,转身跑进里屋,拿出一锅煮热的玉米说:“我也没啥招待,刚才连茶都忘了泡,你们吃了这个再走。”

“谢谢。”龙海峰推辞道,“你的心意领了,还是留着你们自己吃吧。”

龙海峰和马小坤回到市区,时间还早。马小坤想赶在中饭前去趟老年护理院见姐姐。

龙海峰说:“过几天再去见你姐姐也不迟。”

马小坤噘着嘴说:“龙叔叔,我都来了一天一夜了,再不去见姐姐要被她骂死的。”

“你姐姐很忙的,去了也是给她添乱。”

“那您说,什么时候才是不添乱,总不能让我们姐弟俩长期骨肉分离吧。”

“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吗?”

“龙叔叔,昨天我跟姐姐说好的,今天去见她。我现在就要去。”

龙海峰听他这么一说,就妥协了。

“那现在就送你去。不过,等会儿回来,你得自己坐公交或打的了。”龙海峰忽然想起“帮扶困难群众基金会”下午还有一个慰问活动。

“好的,谢谢龙叔叔!”

“小坤,以后别一口一个龙叔叔,你应该叫我‘龙伯伯’才对啊。”龙海峰的称谓情结又在作怪了。昨晚败给了老婆,今天得补回来。

马小坤坐在副驾驶上转头瞄了一眼龙海峰说:“叫您龙伯伯会把您叫老的,叫叔叔好,年轻、有活力。”

龙海峰没想到马小坤会这么说,这小子口才不错啊。龙海峰真的没话说了,谁都不想老,都想年轻、有活力。至少,人的心态不能老。

前面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跳了红色,龙海峰踩了一脚刹车停在斑马线前。车里的两个人也像红灯那样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终于换绿灯了,龙海峰踩了一脚油门,越过路口。

马小坤又转头瞄了一眼龙海峰说:“龙叔叔,最后征求您一下,是要我继续叫您叔叔呢,还是要我改口叫您伯伯?”

“随你。”龙海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猛踩油门,内心有了视死如归的感觉。

“我看还是叫您叔叔吧。叔叔年轻,距离近。”马小坤把头靠到汽车座椅的头枕上。

“怎么个距离近?”龙海峰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叫得距离越近,说明代沟越少。”马小坤不紧不慢地说。

“照你这么说,我叫你哥哥代沟就没了。”龙海峰瞋了马小坤一眼。

“嗯,差不多这个意思。”马小坤抿嘴一笑。

马小坤的话有点诡辩,但似乎无懈可击。龙海峰在称谓上又一次败下阵来,而且这次败得比上回更惨。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有些老了。

马小坤见到姐姐马小芩时,她正在老年护理院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给一位卧病在床的老人擦身。

他站在走廊的窗前,望着姐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暖流长驱直入涌进他的眼眶,眼前顷刻一片汪洋。

是姐姐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那年大一暑假,马小坤在德阳的一个派出所见习。他抽了几天时间回山花老家看望姐姐。当时他姐姐仍住在村里搭建的简易帐篷里,但即便生活很艰难,勤劳善良的姐姐给了他很多安慰,那个时候可以说姐姐是他活着的精神支柱。

临走那天,本想搭龙叔叔他们援建组的依维柯到绵竹市区,然后再换乘公共汽车回德阳,但他们援建组突然有紧急任务提前走了。

那天,天下着大雨。马小坤准备从村里先步行到镇上,然后再搭人家的拖拉机到绵竹市区。姐姐执意要送他到镇上。马小坤不要她送。马小芩说送了他,她就去镇上的同学家窝一夜。于是,姐弟俩就沿着龙门山脉那条坑坑洼洼的山路往镇上走,殊不知他俩正面临着一场死亡的危险。

大雨从山上汇聚到山脚下,一路肆虐。这时,前面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山上数十块大小不等的石头伴随着泥沙从几十米高的山坡上滚滑下来,“哗啦啦”的响声如战场上千军万马在厮杀。

马小芩一看不好,马上拉上马小坤的手,拼命往回跑。他俩刚跑过一个山口,后面就像追兵似的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厮杀。马小坤和姐姐几乎是一口气跑回了临时帐篷那个所谓的家。

苦难,让马小坤感受到了什么是“相依为命”,也让他明白了什么是“情同手足”。所以他很敬重姐姐,珍惜与姐姐的关系。

马小芩安顿好老人,走出房间。

“姐姐!”马小坤站在门外的走廊里喊她。

“弟弟,你来啦!”马小芩惊喜道。

“嗯。”马小坤微笑着点点头。

“走,去我宿舍坐一会儿。”马小芩拉上马小坤的手。

马小坤的手被姐姐拉着,感到无比温暖。他喜欢这种被关爱、被呵护的感觉。或许,没了爹妈,姐姐就成了爹妈的化身、成了他的保护神。

马小芩自从来了古弦,来到这家老年护理院工作,就一直住在护理院给她安排的集体宿舍里。

马小芩住的地方不大,一间十五平方米的房间,放着两张一米宽的小床,外加一个卫生间。有点像旅店里的标准房。与她同住的是一位盲人,从小被父母抛弃在福利院长大,如今已是一位出色的按摩师,也是老年护理院的员工。

马小芩和弟弟走进宿舍的时候,女按摩师正准备出门。今天是双休日,不少护理院的老人都被子女接回家过周末,护理院里的活就少了许多,因此她有机会“回娘家”去福利院做义工。

马小坤经姐姐介绍,与女按摩师打过招呼后,用敬佩而又怜悯的眼神目送着她走出宿舍门。他问姐姐:“她生活能自理吗?”

马小芩说:“怎么不能,有些方面比常人还厉害。”

“你指哪方面?”马小坤追问。

“比如她的听觉,她的嗅觉,还有触觉,都是我们常人无法相比的。”马小芩边说边给弟弟倒了一杯白开水。

“是啊,上帝为他们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他们打开一扇窗。”马小坤不无感慨地说。

马小芩将杯子递给弟弟说:“去年她刚来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一个小偷翻围墙进入我们这栋楼里偷东西,是她第一个发现的,就因为她的听觉十分敏锐,周围一有异常动静她就能觉察到。”

“真的吗?那今后我破案要是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也可以让她发现发现。”马小坤开玩笑地说。

“别跟我贫嘴。”马小芩继续说,“还有一回,护理二区的一个老头在床上抽烟,烧着了床上的被褥,房间里的人还没觉察,她在走廊里倒嗅到了。”说起这些事,马小芩常常为她的室友骄傲。

已到吃饭时间。马小芩说:“弟弟,中饭就在我们护理院食堂吃吧。”

马小坤说:“不,姐姐,今天我请你外面吃。”

“为啥?”马小芩有些惊讶。

“不为什么,看你瘦的样子,就知道你经常不吃荤菜。”马小坤猜测道。

“我喜欢吃蔬菜,多吃蔬菜有益健康。”马小芩不打自招。

过了双休。周一早上,公安局人事科的人刚上班,马小坤就去报到了。

人事科的一个小姑娘看了他的报到证说:“怎么这么早就来报到?再过两个星期来。”

马小坤张大了嘴巴很失望地说:“早报到不好啊?”

“人家都按时报到的,哪有像你这样提前这么多天就来了,何不趁有时间出门旅游旅游,等工作了就没时间玩了。”小姑娘像看猩猩似的看着马小坤,那眼神分明在说:哪有这样傻的大学生,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马小坤不想把自己的身世和内心的纠结讲给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听,怕她承受不起。

如果家里有父母,有舒适的环境,他也不会提前这么多时间就来报到,他是没办法。马小坤不想在龙海峰家里多住,即便龙叔叔和金阿姨毫无怨言,毕竟给人家添麻烦,自己也不自由。想早点报到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能早日住上公安局的集体宿舍。

他已经去考察过,集体宿舍就在城北卧牛山的山脚下,虽然离公安局远了点,但那里空气新鲜、景色宜人,出行购物也很方便。况且他住惯了山边的环境,有种亲切感。更让他舒心的是,这里不用担心像他老家的山脉那样会有泥石流、会有大地震。即便有,这里的房屋也能挡得住泥石流、抗得住强地震。

马小坤越想就越渴望早日住进公安局的集体宿舍。他对人事科的小姑娘深深一鞠躬,求她帮帮忙,看能否找一个相对人性化的变通办法。

人事科的小姑娘见马小坤向她鞠躬忙说:“你别这样,我可做不了主。”

马小坤自讨没趣地站在小姑娘面前不走。双方沉默着。

这时,进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马小坤认识她,这不就是去年冬天来学校招警的古弦市公安局人事科的龚科长吗。

小姑娘看见自己的嫡亲领导来了,像见了救兵,忙对科长说:“龚科,这位新警想提前报到。”

马小坤赶忙将身子往前一倾说:“龚科长,您好!”

“哦,你就是那位四川灾区的,叫……”龚科长脑子里的人多,一时短路。

“龚科长,我是公安大学应届毕业生马小坤,去年就是你来学校招警的,我们见过。这是我的报到证。”马小坤说着恭恭敬敬地把就业报到证递给龚科长。

龚科长看了看报到证,就完全记起来了,热情地说:“对对对,请坐请坐。”

龚科长之所以对“四川灾区”印象较深,是因为当年她老公是全国公安第一批去地震灾区的援川警队成员,而且担任“援川警队古弦大队”大队长,对接的援川单位就是绵竹市公安局山花派出所。兴许是老公的枕边风吹多了,让她对灾区的人和事也多了几许偏爱和关注。

龚科长听了马小坤的情况汇报和诉求,考虑了片刻:“要不我看这样吧,你先去商城派出所实习一段时间,两周后来局里正式报到,参加岗前培训。”龚科长把报到证还给马小坤说,“这个你先保管着。住宿的事,我马上跟行政科和商城所协调一下,看看怎么安排。”

“谢谢龚科长!”马小坤听龚科长这么一说,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马小坤从公安局回来就跟龙海峰说了他的情况和想法。说是征求龙叔叔的意见,其实早已先斩后奏了。

龙海峰也是明白人。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和圈子,强扭的瓜也不甜,况且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以后在别的方面多关心照顾一点,也不失为一种明智。

第二天一早,马小坤拿了行李就来商城派出所报到实习,住进了派出所的集体宿舍。

所长给他安排的师傅叫蒋健民,四十来岁,个高体胖,一副臃肿得似乎连走路都成问题的样子。不过,他那张胜若包大人的脸,很正。

“师傅,请多关照!”马小坤双手抱拳,招呼一声,算是完成了拜师仪式。

马小坤对眼前这位胖乎乎的师傅不是很满意,或者说,对他低看一眼。原因也说不上,凭第六感觉吧。但转而一想,反正就跟个十天半月的,也无所谓好不好。

商城派出所是古弦市治安最复杂的一个派出所,地处城乡接合部,辖区面积四平方公里。虽然管辖区域不大,但客流如过江之鲫,日均流量达三十万人次以上。这主要是因为辖区内有一个全市最大的服装市场,其规模可以说是全省最大,在全国也是排得上号的,曾连续三届名列“中国十大服装专业市场”榜首。

整个商城下设男装中心、女装中心、童装中心等三十五个专业市场,分服装、针织品、布匹、装饰面料、床上用品、小商品、鞋业、五金等多类经营区,店铺、摊位三万多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经销商十万多户,日资金流量超过二十亿元。

当年服装批发城组建的时候,龙海峰就是商城管委会的“开国元老”,对那儿的情况了如指掌。所以昨天晚上马小坤在整理行李的时候,龙海峰就边介绍边关照他,那里很复杂,去了要做好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思想准备。

马小坤上岗第一天,就遇上了一场刀光剑影的厮杀。

当天上午八点多,他跟师傅一起上路执勤,所谓的执勤就是或驾车或徒步在马路上和商城经营区内兜圈子,有“警”处警,无“警”巡逻,以维护辖区的治安秩序。

马小坤没想到,师傅的身段虽然胖,但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让他这个短跑王跟得满头大汗。当他俩和两个警辅(就是人们习惯称呼的“辅警”或“协警”)步行到男装中心时,突然对讲机里传来了“鞋业经营区有人打架”的处警指令。

几分钟后他们赶到时,只见经营区的过道里散落了大量的皮鞋和零乱的纸盒,光滑的水泥地上已有两个倒在血泊中的男子,而过道尽头还有两个人一人拿一铁棍、一人持一砍刀在追打厮杀。

马小坤见师傅毫不犹豫地第一个冲了上去。自己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也跟随师傅的脚步冲了过去。心想,反正老子没爹没妈了,第一天上岗当警察千万不能做软蛋蛋,否则以后怎么做人,况且已有抓过一个小偷和一名毒贩的经验。

“住手!”只听师傅大吼一声,使出一个类似空手道的怪异动作,一手夺刀,一手抢棍,然后一个漂亮的一百八十度转体,把两个不可一世的家伙掀倒在地。

马小坤本想也使一套学校教的擒敌拳,在师傅面前露一手,但为时已晚,师傅没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就这么快速地结束了。而他回过神来想去收拾两个倒地的家伙时,也失去了立头功的机会。那两个人已被旁边两个警辅一人一个死死擒牢了。

在回所的路上,马小坤坐在师傅的身后,从后视镜里看着师傅那张坚毅果敢的脸,就有些自惭形秽了。

真可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马小坤发出这样的感慨还不足十二个小时,他又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被师傅的丰功伟绩震撼了。

当天晚上,马小坤吃过晚饭,感觉有点累,想早点休息。回到宿舍,发现师傅也在。一天的跟班,特别是那场惊心动魄的经历,让他一下子有了跟师傅生死相依的友谊。

“师傅您怎么还不回家?”马小坤有些出乎意料。

蒋健民叹了一口气说:“回家没意义。”

“怎讲?”马小坤更出乎意料了。

“老婆赌气回娘家了,你说我回家还有意义吗?”蒋健民无精打采地说。

“那您也不能跟自己赌气啊,赶紧去求老婆回家。”马小坤替师傅忧虑起来。

“求她?我才不干呢。”蒋健民高傲地说。

“师傅,女人要‘哄’和‘求’的。”马小坤倒像个政工干部,做起蒋健民的政治思想工作来了,“师傅,您想啊,当初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是不是您经常‘哄’人家的。后来到谈婚论嫁了,是不是又是您单膝下跪哭着喊着‘求’人家的。所以啊,您必须得继续‘哄’、继续‘求’。”

“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呀。”蒋健民白了马小坤一眼。

“师傅,您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马小坤有些沾沾自喜。

“有个屁道理!”蒋健民哪里听得进一个乳臭未干的愣小子的话。

看来师傅也是个一根筋的家伙,马小坤不想浪费这方面的口舌了。

他看到师傅床头柜上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进这个宿舍门就想问的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师傅,您床头柜上为什么要放五星红旗?”马小坤已经观察过了,派出所集体宿舍里就他的床头柜上有五星红旗。

“你想知道吗?”一提起五星红旗蒋健民就来了精神。

马小坤一本正经地说:“想啊!师傅,不瞒您说,今晚您要是不跟我说,我真的会失眠。”

“小小年纪,失你个头。”蒋健民轻轻拍了一下马小坤的脑袋。看得出,蒋健民此时的脸色已经阴转多云了。

“师傅,这不会是您为了驱神弄鬼搞的迷信吧?”马小坤脑海里最先出现的是这个猜想。

“你小子怎么这么多歪念头,老不往好的方面想。”蒋健民瞪了他一眼。

马小坤故意侧着脑袋,眼睛朝天,想了半天说:“好的方面吗……哦,知道了。”马小坤说着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两步,然后背对着蒋健民舞动着双手,深情地说,“师傅,您一定是心中装着我们伟大的祖国,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奥运会冠军那样站在世界领奖台上看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那激动人心的一刻。”马小坤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突然一个转身,冲着蒋健民,“师傅您原来一定是个国家级运动员,对不?”

“NO, NO。告诉你吧,我原来是天安门国旗护卫队的。”蒋健民平静而又铿锵有力地一字一句地说,那“天安门国旗护卫队”几个字好像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不是一个词组,而是一把充满了“精气神”的宝剑。

“师傅您真的是国旗班的升旗手吗?”马小坤激动地问道。

蒋健民脸色红润地点点头,此时的脸上早已阳光明媚。他说:“纠正一下,其实官方没有国旗班这个说法。1989年我当兵的时候,甚至还没有‘天安门国旗护卫队’这个名字,直到1991年才正式成立。现在人们常说的国旗班其实就是‘天安门国旗护卫队’执行升旗任务的第五班,我当兵的时候就是那个班的。”

“那您的身材太那个了……不会骗我吧?”马小坤像高考遇到了一道做得似对非对的题目那样又陷入了疑惑的思考。

蒋健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翻出一张相片给马小坤看,“看到了没有,左边那个最英俊的就是我。”

马小坤认认真真地看了照片一眼,又仔仔细细打量了蒋健民一下。

蒋健民说:“你别这样看着我。那个时候我挺英俊的,不像现在胖成这个样子。”

“那您现在怎么会胖成这样?”马小坤问。

“吃药吃出来的啊。当然,平时不注意饮食,休息没个准,一到值夜班就吃半夜饭,这些都是胖的因素。”蒋健民很有感慨地说,“多吃半夜饭,少吃年夜饭,身体就是这样弄垮的。”

“师傅,别的都能理解。您身体好好的,怎么会吃药呢?”马小坤像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孩子,非要问个究竟、弄个明白。

“兄弟,别看我们升旗的时候很潇洒,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其实每个战士身上都有很多伤痛。年轻的时候不在乎,现在人到中年了,什么毛病都有可能来拜访你。”

“师傅,您现在已成这个样子了,可今天上午在鞋业区瞧您的身手还是不同凡响啊。”

“兄弟,我是有基础的。唉,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啊,很苦,很苦。”蒋健民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什么苦,弄得跟高玉宝似的。”

“你说对了,我就是一个当代版的高玉宝。从小被我家老爷子半夜鸡叫似的逼着去练功,什么童子功、站桩功、倒立功,我都练过。不瞒你说,进‘天安门国旗护卫队’当一名升旗手是我从小的梦想,不过做个护旗手也不错,只要进这个队这辈子就值啦。”

“牛!看来您进国旗护卫队的条件是绰绰有余啊。”

“也不能这么说。要从一个普通军人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升旗手、护旗兵,不脱几层皮、掉几斤肉那是不行的。特别是练那个站功,苦啊!虽然我从小练过,但还是觉得苦,平时训练连续站三四个小时不算,而且练的时候腰间还要插上一个十字架,领口上别一枚大头针,一站就是大半天。还有,顶着大风练稳定,迎着太阳练眼神,甚至抓来蚂蚁放在脸上练毅力。你可不知道,为了练出一个完美的形体,晚上睡觉天天睡硬板床,不用枕头,有时甚至还要在双腿之间夹上两块十厘米宽的木板。”蒋健民说起他的光辉历史就滔滔不绝起来。

蒋健民讲得绘声绘色,喷唾沫。马小坤听得五体投地,流口水。

半个月后,马小坤结束了商城派出所的实习,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师傅。到公安局人事科报到后,就去了市局战训基地参加一周封闭式的岗前培训。

市公安局战训基地在北郊一处四面环水被河道包围的孤岛上,唯一的通道是一座连接孤岛的桥。从外表看似乎像度假村或什么高档会所,其实进到里面的人谁也没有感觉到悠闲轻松。虽然不能说像进了二次大战的集中营,但严明的纪律,严格的作息时间,严谨的训练课程,还有严肃的教官,都让人感受到一种无处不在的压力。

马小坤去的第二天,不知是由于水土不服,还是前段时间实习累了,竟发起了高烧,体温一度飙升到39.8℃。

龙海峰那天刚好打电话给马小坤,问问他训练和生活情况怎样。想不到是这样,便赶紧前去探望。

龙海峰火烧火燎地赶到市公安局战训基地时,马小坤正躺在战训基地医务室的病床上打着点滴。

“小坤,要紧吗?”龙海峰边说边把一个系着红丝带的水果篮放到床头柜上。

“龙叔叔,叫您别来,怎么来了。”马小坤仰起头想坐起来。

“快躺着别动。”龙海峰一把按住了他。

陪同龙海峰一起来病房的是战训基地的教导员黄保国,他与龙海峰早在四年前就认识了。

当时龙海峰是“对口支援四川地震灾后重建古弦指挥组”指挥长,而黄保国是“援川警队古弦大队”大队长,对口支援的地方均是绵竹市山花镇。因此也可以说,曾经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当然,龙海峰的级别要比黄保国高,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市长跟公安局长的关系。

黄保国站在一旁,看到龙海峰跟马小坤这么亲热,就不便多说话。

他忽然发现龙海峰比四年前刚认识的时候苍老了许多,除了两鬓多了些白霜,眼袋也明显鼓起来了,但龙海峰那个熟悉的大嗓门依然没变。不禁让黄保国想起了在绵竹山花那些难忘的日子。

黄保国是全国公安第一批派往地震灾区的援川警队队员。作为时任古弦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副大队长的他,与局机关和基层一线抽调选派的十九名优秀警察一起组成了“援川警队古弦大队”。他们从接到省公安厅命令到整装出发,前后只有短短三十六个小时。许多警察的家庭都是新婚不久或孩子年幼需要照顾的时候,但他们都简单安排了一下家人的生活就告别家乡和亲人,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赴川支援的征途。

当天晚上,在绵绵细雨中,他们一行二十人跟随江苏援川警队大部队到达绵竹灾区营地。营地建在一个网球场上,四十多顶帐篷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就像战场上安扎的营寨。一进帐篷,大家都傻了眼,里面空荡荡的,现成的东西什么都没有,队员们只能自己动手铺床、拉绳、支蚊帐。一个帐篷内放六张床,非常拥挤。帐篷与帐篷之间的间隔最多一米,靠纵横交叉的绳索来连接固定,绳索上还得晾晒衣服。在那个非常时期,奔波劳累了一天队员只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

开营伊始,由于时间紧迫,后勤跟不上,营地里不要说电视和热水澡,就连桌子、凳子都没有,吃饭、开会都只能站着、蹲着。绵竹灾区的空气湿度特别高,很少有好天气,加上地震的影响,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的日子更是难得一见,营地黑板上气象信息中空气质量一栏里很少出现“良”,更别说“优”了,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股莫名难闻的气味。站在帐篷外,放眼望去,一片灰蒙蒙,唯有营地门口各个援川大队的旗帜在天空中迎风飘扬,鲜艳夺目。白天,只要太阳稍一露脸,帐篷内的温度就会骤然上升,人在里面待上一会儿就会大汗淋漓,可一到晚上,温度又会大幅下降,就如换了一个季节。恶劣的气候几乎使每个人都感冒过,而且治愈的过程比较长。白天晒过的衣服放在帐篷内,到第二天早上穿时还会觉得湿漉漉,大家开玩笑地说,这是刚从洗衣机里脱完水的衣服。不少人的皮肤出现红肿、瘙痒,甚至产生炎症,服用了多种药物,仍不见效。由于帐篷内的蚊子特别多,即使白天也得点上蚊香才行。见过的,没见过的,各种各样的昆虫,晚上稍不留神,它们就会钻进队员的被窝里,有时还会狠狠地“亲”上一口。早上起床,蚊帐外的地上躺满了昆虫,黑压压的一片,一扫就是半簸箕。大家开玩笑地说:“以前威虎山上有个‘百鸡宴’,我们现在可以摆个‘百虫宴’了。”一问食堂师傅,还果真有几种昆虫可以入菜呢。艰苦的生活环境得到了上级领导的关怀,当地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来营地喷药消杀后,情况才有了好转。

黄保国所带领的援川警队古弦大队除了部分队员支援绵竹市区的刑警、交警外,其余队员全都下到山花镇。山花派出所是黄保国他们警务工作的主要对接单位,全所只有六名警察,警力严重不足,地震以来没人休息过一天,大家整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坚持着。地震引起的各种社会矛盾改变了当地的社会治安形势,古弦大队主要配合派出所开展治安巡逻、接处警等工作,与当地警察一起维护山花镇的社会治安稳定。

在村落、在市镇、在新建的板房区,五十二点五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随处可见古弦警察的身影。灾后山花镇夜晚能见度特别低,村道又比较狭窄,在古弦较为容易的巡逻工作在那儿也变得十分不易。为了尽可能到达灾区的每一个角落,开车的警察必须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辛勤的工作换来了山花镇辖区案件的低发和社会治安秩序的良好,赢得了社会各界和当地百姓的称赞。古弦警察所到之处都普遍受到当地百姓的欢迎,只要知道是来自古弦的警察,许多人就会关切地询问生活得是否习惯,或用带有川味的普通话说声“感谢”,发现队员们的水杯干了,就会主动递上自己的矿泉水或茶水。

一天,黄保国带领队员驾车巡逻至通往绵竹市区的一个路口时,突然看到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大爷在向他们招手。老大爷用四川话说着什么,可他们听不懂,幸好和他们一起值勤的协警是当地人,就当起了临时翻译。原来,大地震后,老大爷家的房屋被毁,又失去了亲人,几乎成了一无所有的人,是江苏警察冒着生命危险帮他从废墟中抢救出了部分财产,还给予了他物质援助,现在基本能维持生活了。为了表示对江苏警察的感谢,他要去一位老同事家取一本《绵竹市年画编年史》送给江苏援川警队指挥部。也许《绵竹市年画编年史》不值多少钱,但他要用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来表达他对江苏警察深深的感激之情。可此时他迷了路,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走得满头大汗,几乎走不动了,但即便这样他依然坚持一定要去拿。黄保国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就让协警问清了老大爷要去的地方,开着警车把他送到了目的地。

还有一次,黄保国带领队员步巡到新建的板房区,碰到一位退休妇女正带了四五岁的小孙女在板房门口玩耍,小女孩见到他们穿着制服,就亲切地喊:“解放军叔叔!”老人看到他们臂上的红袖章,就纠正孙女说:“不是解放军叔叔,是古弦来的警察叔叔。”孙女问:“古弦在什么地方?”老人回答道:“好远好远的地方。”孙女又天真地问:“好远还来这里干吗啊?”童言无忌,但老人一脸严肃地说:“他们是来帮我们的呀!我们不能忘记他们。”山花的老百姓就是在平时的一点一滴中教育下一代不忘感恩。

龙海峰与马小坤聊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黄保国也从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退出来回到现实。他一路把龙海峰送出来,两个人边走边聊。

“黄教导员,小坤这孩子全拜托你啦。”龙海峰一脸的恳切。

“龙书记,您放心,我会拿出当年援川时的那份热情去关心小马的。”黄保国之所以称呼龙海峰叫龙书记,是因为龙海峰之前担任过古弦市委副书记。

“是啊,想当年我们在绵竹、在山花的时候,虽然很苦,但我们都以饱满的热情挺过来了,并且给了灾区人民许多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和关爱。”龙海峰说。

“是的,虽然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我们这些援川人也得了很多别人恐怕这辈子也无法得到的东西。”黄保国深有感触地说。

两个人说着就来到大门口,驾驶员已将车停在门楼下。龙海峰与黄保国握手告别。

龙海峰上了车。刚才的几句话让他的心情颇不平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

信是绵竹市山花中学初三学生陶心如写给他的。她是山花镇新乐村低保户金红珍的女儿,也是龙海峰他们援建组十位工作人员共同捐资助学的贫困学生。金红珍的丈夫和儿子在地震后相继离世,母女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龙海峰拆了信封,抽出一张粉红色的信笺,读了起来。

亲爱的龙叔叔,您好!

不知您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和妈妈都很想你们。

感谢您和援建组的叔叔阿姨们一直以来对我家的帮助。为了让我们有房住,让我有书读,你们付出了太多的心血。我和妈妈这辈子都忘不了。妈妈常常跟我说起你们,没有你们的帮助真的就没有我们今天。今年过了暑假,我就要上高一了。为了我的学习,妈妈也常常唠叨个没完。妈妈和我都梦想着我能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将来有个好工作,带着她来古弦看你们,给你们一个惊喜。

以前我太不懂事了,我多想回到从前,从头再来。但这已经不可能了,只能努力前行。我一次次地反省,扪心自问:为何要等到失去了以后才懂得珍惜?为何不懂得珍惜现在所拥有的而要去抱怨自己所失去的?现在才知道活着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生活呢。当上帝给我关上一扇门,就会给我打开一窗扇。生活在给了我困难的同时也给了我更大的财富。世界是那么美好。放下昨日的烦恼,用微笑去拥抱今天的生活,用努力去实现明天的梦想。

让我再一次说句最最真诚的话:谢谢您龙叔叔!谢谢援建组的叔叔阿姨们!你们的关心、帮助和鼓励,让我有了战胜一切困难的力量,使我们的生活如此温暖和充实。我会记着这份爱,用心去生活、去关爱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对了,龙叔叔,还有一件事您必须答应我。您曾说过,等我们搬了新家就来我家里吃顿饭。可是我们的新家都已经搬了快三年了,您还是没来吃呀。以前您在的时候,每次和援建组的叔叔阿姨们来看我和妈妈,都是匆匆来匆匆去,连口水也不喝。现在您回去了也一直说忙。希望明年春节的时候,等您放假了,等我也放假了,您和援建组的叔叔阿姨们一起来我家吃个团圆饭,也算是了却妈妈和我的一个心愿。我现在会做饭烧菜了,到时我做给您和叔叔阿姨们吃。一定哦!

龙海峰读到这里,已是热泪盈眶,想不到他随口说的一句话,让人家记挂了这么多年。都说,人走茶凉。可他们走了快两年了,灾区人民依然惦记着他们。这能不感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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