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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周的岗前培训很快结束了。

马小坤终于如愿以偿搬进了公安局新警集体宿舍。那里将成为他新的生活起点。

新警集体宿舍楼是一栋由原来一家老式招待所改建的,两个人一间,每层楼有一个公共卫生间和一个洗衣房。

马小坤被安排在五楼的502室。他喜欢住得高一点。人在高处,就会有一种高瞻远瞩的感觉。

安顿好了行李,马小坤就来到楼顶的露天阳台上。

身后的卧牛山郁郁葱葱,眼前的古弦城车水马龙,远处的天空霞光万丈。

马小坤站在阳台的围栏前,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似乎就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他想起《泰坦尼克号》杰克和露丝站在巨轮前舷处那个经典的飞翔动作,便想起了毛雅妮。记得那天在雄伟的水电站大坝上,他俩也做过类似的惊险动作,被他的姑妈制止了。

马小坤心里在说:雅妮,你还好吗?也工作了吧。

他睁开眼睛,恍如昨日。

今天是宣布新警定岗的一天,这决定着每个人的人生走向,虽然不能说一锤定终身,但也意味着你这个新媳妇将走进哪个婆家的门。马小坤在心里早就为自己选好了他心目中的“意中人”,但是还得看红盖头掀开的那一刻。

马小坤起了个早,把那身崭新的警服烫得笔挺。一米七八的他,要把自己最光亮的一面展示给这个盼望已久的神圣时刻。

“马小坤——”

当市公安局人事科那位风姿绰约的女科长读到他名字的时候,马小坤像被炽热的阳光照晕了似的,额头上沁出了激动的汗珠。

“——巡防大队巡逻一中队。”

他终于听到了“婆家”的名字,那声音很陌生,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也很沉重,就像妈妈在废墟下面微弱的喘息。

马小坤的脑袋瓜感到一阵缺氧。他愣了许久,冒出一身冷汗,从头凉到脚。

马小坤之所以很沮丧,倒不是巡逻警察日晒夜露工作艰苦,而是当刑警的梦想成了泡影。

原本以为,进刑警大队是“三根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的事。当初大学填报志愿的时候,马小坤就冲着将来当一名福尔摩斯式的刑警,填报的第一专业是侦查学。后来不知咋的,可能是他理科成绩特别优秀的缘故吧,被刑事科学技术专业录取了。好在两个专业像亲兄弟那样挨得近,以后都可以进刑警大队工作。

现在好了,被分配去了技术含量最低的巡逻防控大队下属的一个辖区中队工作,这离自己的理想也太远了吧。

马小坤欲哭无泪,连去见“马克思”的心都有了。

马小坤把这个欲哭无泪的消息第一个告诉了龙海峰。他暂时不想告诉姐姐,免得她为他掉眼泪。

龙海峰在电话里说他正忙着,让马小坤晚上到他家吃晚饭,到时可以好好聊聊。

马小坤答应了。此时的他像一叶漂在大海上的小舟,或许龙海峰就是他最温暖的港湾。

夜幕下的古弦城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显得有些忧郁。华灯初上,给这座城市增添了几许亮丽,也蒙上了几许说不清的迷蒙。

江南的秋天,说来就来了。

马小坤骑了一辆橘黄色的公共自行车,穿行在匆匆下班回家的车海人潮中。

自从那天搬出来后,马小坤就再也没去龙海峰家吃过饭。虽然去拜访过几次,但都是礼节性的,带点水果匆匆去,找个理由匆匆走。主要是不想让龙海峰破费,也不想让金阿姨累着。

明日新村到了。

马小坤在新村门口的公共自行车停放点还了车,从车篮里拿了一袋新疆大红枣和一盒两瓶装的蜂王浆,就直奔龙海峰家。

走到小区的九曲桥上,就迎面碰到了龙海峰的女儿龙金玉和她老公。

马小坤在龙海峰家里见过他女儿女婿两面,因此不能说太熟,也不算太陌生,双方碰面的话还是能认出对方。他记得彼此还交换过手机号码。

“你们好!”马小坤上前先打招呼。

“呀,是小坤,怎么才来,我爸等你都等急了。”龙金玉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兴许是在开发区建设银行做大堂经理练出来的。

“不好意思,我有事来晚了。”马小坤说的有事,其实是去超市买东西所以才晚了。

“你先去啊,我们去门口取个快递,一会儿就回来的。”龙金玉说完就与老公手挽手依偎着走了。

马小坤站在桥中央,望着这对新婚燕尔中的伉俪背影,露出了几许羡慕的眼神。

马小坤拎着大红枣和蜂王浆一踏进龙海峰的家门,就被龙海峰骂了一通:“小坤,你才刚工作,每次来都带这么多东西,你大款啊,给我拿回去!”

“龙叔叔,您要我拿回去给谁呀?”马小坤皱起眉,显得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我不管。”龙海峰似乎很生气。

“知道您胃不好,听说这些对胃有好处,所以我带了点,又不值几个钱。”马小坤堆起笑脸说。

“反正以后来我家,不许带东西。”龙海峰的口气也缓和了下。

“那您是不希望我来咯。”马小坤继续微笑着说。

“谁说的?”龙海峰一本正经。

“刚才您自己说的啊。”马小坤开始调皮起来。

“不许不来,也不许带东西来。”龙海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好好好,龙叔叔,以后都听您的,这次就下不为例吧。”马小坤似乎摸透了龙海峰的脾气,跟他硬不行,急也不行,只能小鸡炖蘑菇那样慢慢煨。

“对了,刚才我跟战训基地黄教导员的爱人通了个电话,问了下这次你们分配的情况。是这样的,今年你们局里刚好新出台了一个《中层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暂行办法》,所有新警一律上一线岗位,说是今后提干的一个必备条件。所以这次新警上岗分配,全部下到一线的交警中队、巡防中队和派出所。”龙海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所以啊,你也不能搞特殊,好好工作,以后会有机会调整的。”

“龙叔叔,我的运气怎么这么霉啊。”马小坤感觉这回去刑警大队真的没戏了。

“我看那,不霉,是锻炼自己的一次好机会。”龙海峰一副领导口气。

“老头子,你与公安局的王政委不是老朋友吗,也不为小坤通通关系,老是唱高调。”龙海峰妻子金菊花跑进客厅,瞟了丈夫一眼说。

“你懂什么。以后提干当领导,不熟悉基层工作怎么行。即便提了,一是人家会不服,以后工作难开展,二是基层情况不了解,底下人骗了你也不知道,三是……”龙海峰毕竟当领导的,说话喜欢一二三。

“别一二三的,就你最懂。”金菊花打断了丈夫的话。

“龙叔叔,金阿姨,你们说得都对,是我最不好,革命工作不分好坏,应该干一行爱一行。”马小坤不想为了他的事而让一对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夫妻为这点事争吵,只能做自我批评,并做出庄严承诺。

“这就对了。”龙海峰拍拍马小坤的肩膀说,“吃饭!”

这时,龙海峰的女儿和女婿也回来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马小坤正式上班拿工资的第一天,不是直接去了巡逻一中队,而是在巡防大队大队部接受廉政教育和入警宣誓仪式。

马小坤想,这些内容他们在战训基地培训时都已经搞过了,不是多此一举嘛。但巡防大队领导不这么想,对于刚刚踏上社会的年轻人,他们必须负起责任,尤其是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必须清正廉洁、爱岗敬业、忠于职守、警钟长鸣。

巡防大队是一支年轻的队伍,不像别的大队,如刑警大队、治安大队、交警大队那样很早就有了,而且这支队伍的年龄结构也很年轻,除了大队长、教导员这些领导干部较为年长外,底下的队员清一色全是三十岁以下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马小坤在巡逻一中队拜的一位师傅叫蔡从军。说是师傅,也是搭档。蔡从军也是公安大学毕业的,比马小坤高三届,算是嫡亲的学长学弟。所不同的是他俩学的专业不一样,一个是犯罪学专业,一个是刑事科学技术专业。

两个人既有缘又无缘。说有缘,都在木樨地老校区上学,没去过团河那边的新校区;说无缘,在老校区那么逼仄的空间里,竟从没见过面。现在,两个人的缘分总算又回来了,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其实,蔡从军到巡逻一中队工作时间也不长,比马小坤早一年,刚毕业的时候分配在看守所,天天跟穿“黄马甲”的人打交道。

两个人边说话,边做着巡逻前的准备工作。

马小坤问师傅:“看守所与你的专业不是很对口嘛,怎么不做管教来干巡警了?”

蔡从军做了一个鬼脸说:“革命工作嘛,都一样。如果你问组织,他们一定统一口径地告诉你,工作需要。如果你再问,他们会说,服从是警察的天职。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喜欢哪一个?”马小坤问。

“怎么说呢,各有千秋吧。”蔡从军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小老弟,作为你的师兄,现在又是你的师傅,我得跟你打个预防针,当警察就得吃苦耐劳,还得忍辱负重,如果想享福就别当警察。”

马小坤不想听他的说教,便岔开话题说:“师傅,高墙大院里一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吧,说来给我听听吧。”

此时,蔡从军已在警容镜前穿戴好,拿起对讲机对马小坤说:“走,现在跟我巡逻去,等会儿回来再说。”

蔡从军叫上两名警辅,马小坤随他们三个人分乘两辆警用摩托车出发了。

表面上看两个警辅辛苦开车,而他们两个警察坐享着从身边掠过的阵阵清风。其实不然,蔡从军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手持对讲机回复从空中电波传来的指令。其实大家都辛苦,只是分工不同罢了。

很多人并不喜欢坐后面,马小坤就是。他喜欢那种风驰电掣的驾驶乐趣和刺激。有一年暑假,那时候他刚拿到驾照,非常想拥有一辆自己的摩托车,那种驾驶带来的乐趣和刺激就像着了魔一样,让他到处找车骑。

巡逻一中队的管辖区域是外来人口较多的高新技术开发区,人多事杂。

马小坤没想到,他来巡逻一中队第一次出警,遇上的第一个“警”,不是抢劫、强奸、杀人,也不是盗窃、敲诈、拐卖,而是让四个男人都措手不及的一个孕妇。

蔡从军从对讲机里接到指令,说是在农贸市场门口有个孕妇跌倒在地,情况危急。蔡从军一招手,两辆摩托车疾驶而去。

马小坤和师傅他们来到农贸市场门口,那个孕妇已经被人扶起坐在一张方凳上痛苦地呻吟着,脸色苍白,裤裆处已渗透出一片血水。

面对一个早产的孕妇,四个大老爷们真是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是好。

蔡从军边请求市急救中心派救护车,边叫弟兄们拦车。

但拦了几辆一看是个孕妇,都不肯停。他们只好等救护车,可等了一会儿救护车还是没来。也许是救人心切,蔡从军又请求了一遍,对方抱歉说,市区高架路发生严重车祸,救护车忙不过来,让他们再等等。

蔡从军火气冲天地说:“再等不是等死吗!”

此时,围观者越来越多,但都是些只动口不动手的“诸葛亮”,这个说“快送医院啊”,那个讲“不能随便动,动了要坏胎气的”。

正当大家焦急至极时,一辆长安警车驶来。马小坤一看,开车的正是他的第一任师傅商城派出所的蒋健民。

“师傅,快,快救个人!”马小坤像抓牢了一根救命稻草,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小坤,出什么事了?”蒋健民边问边下车。

“那个孕妇要生产了。”马小坤指了指不远处那个呻吟的少妇。

蒋健民一看不妙,赶紧打开车屁股后的车盖说:“快!快把她抬上车。”

由于不知该如何处置,大学课程里和上岗培训时也无这方面的施救教学。马小坤他们几个人只能七手八脚地把孕妇连凳带人一起抬上车。

血水,浸染了孕妇的裤子,也沾染了马小坤的警服。

孕妇被送到第一人民医院。幸好抢救及时,孕妇和胎儿最终都脱离了生命危险。

马小坤回到中队,刚想换掉那身沾染了血渍的警服,就接到龙海峰女儿龙金玉的电话。

龙金玉在电话里十分焦急地说她们银行有个老太太一定要给一个陌生账户汇款。她觉得那个老人肯定又是遇上了中奖之类的诈骗,想阻拦,但对方死活要汇,现在正赖在她们开发区建行里“大闹天宫”呢。

开发区建行离马小坤所在的巡逻一中队驻地不远,属于他们的巡防区域。马小坤请示了师傅蔡从军,就带着一个警辅骑摩托车前往。

马小坤和警辅还没把车停稳,龙金玉就迎上来说:“快,碰到一个疯子。”

他们走进营业大厅,只见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正坐在大厅中央的水泥地上,手舞足蹈地又哭又喊,全然不顾身边那些围观者和劝说她的人。

马小坤走过去,蹲在地上,和蔼可亲地对她说:“老阿姨,快起来吧,有什么事跟我说。”

老太太见警察来了,便停止了哭闹,把眼一瞪说:“你这个小警察怎么说话的,我老了吗?我老了吗?”

马小坤见对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哭笑不得,只能耐着性子赔不是:“对不起,我错了,阿姨您确实不老。您能不能先坐到凳子上,有话慢慢说。”

老太太总算被马小坤搀扶着劝到大厅等候区的凳子上。

“小弟啊,你给我评评理,我活了一辈子,难得中这么一个大奖,他们还不让我领。”老太太眼泪汪汪,一副委屈的样子。

“阿姨,您让我看看中的什么大奖。”马小坤边说边去拿老人手中那张像广告纸一样的中奖通知单。

老太太将手一缩,心肝宝贝似的搂进怀里说:“这个不能给你看。”

“那我不看。阿姨您想想,既然是您中了奖,为何还要给对方汇款?”马小坤试图慢慢开导她。

“这个你不懂的。”老太太用警惕的眼神看着马小坤说。

“阿姨,我是警察,请您相信我。”马小坤显得很真诚的样子。

“现在,警察的话也不能全信,上次我就是被两个假警察给骗了。”老太太的气又升上来了。她仔细打量起马小坤,突然发现了马小坤警服上的血渍,惊恐地说:“你身上怎么有血?”

“哦,刚才送了一个大出血的孕妇去了医院。”马小坤不假思索地说。

“什么!你身上有血光之灾。”老太太突然立起身,冲出众围,逃跑似的快步走出了营业厅大门。

这时,蔡从军带着一名警辅也过来了,问马小坤:“人呢?”

马小坤得意地说:“就是刚才出门那个,被我吓跑了。”

蔡从军用手指点了点马小坤的脑袋说:“小心被投诉。”

“啊?”马小坤顿时张大了嘴巴,一副很惊讶的样子。

巡逻一中队有个保持了多年的光荣传统,就是每周一上午都要提前一个小时上班,由中队长主持、全体队员(包括值班休息的队员)参加的一周一次的晨会,主要通报上一周的工作情况,布置下一周除了正常工作以外的一些重要事务,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但一般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马小坤和蔡从军从会议室出来回到办公室。他就问师傅:“师傅,看守所的故事您还没讲给我听呢。”

“你想了解看守所的故事,很简单啊,我推荐你看李迪写的《丹东看守所的故事》。”蔡从军边说边整理自己办公桌抽屉。

“丹东离我太遥远了,我就想了解我们古弦看守所的故事,特别是师傅您的故事。”马小坤嬉皮笑脸地说。

“我现在没闲工夫跟你讲啥故事,实在想了解的话,要不给你看一篇我去年在看守所的时候写的征文稿。”蔡从军继续整理他的抽屉。

“真的?”马小坤有点出乎意料,这个五大三粗的东北人居然也会写文章,而且还参加什么征文比赛。

“让我看看还在不在?”蔡从军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沓A4纸。

“师傅,您的文章一定获大奖了吧。”马小坤给师傅戴起了高帽子。

“重在参与,只得了个三等奖。”蔡从军一副谦虚的样子。

“奖金不菲吧。”马小坤对蔡从军做了个鬼脸。

“一点点。”蔡从军不想说出具体数目,因为那奖金实在少得可怜。

“够我们弟兄夜宵了吧。”马小坤得寸进尺。

“夜你个头,早就变粪便了。”蔡从军才不上马小坤的当。

蔡从军已从A4纸里找到了那篇征文稿,递给马小坤说:“给,看完还我啊。”

马小坤接过打印稿看了一眼说:“师傅,您参加的是‘我为警营添光彩’征文比赛啊!”

“我是赶鸭子上架,被领导逼的。”蔡从军笑嘻嘻地说。

马小坤坐到自己办公桌前,认真看了起来。

寂寞开出耀眼的花朵

——记看守所民警平凡岗位上的点滴古弦看守所 蔡从军

这是清晨五点半的古弦,空气中氤氲着初夏的花草香味,晨曦悄至,露珠滚动在街边绿化带的草叶上。街上除了几个清洁工人躬身的背影,一切都还未醒来。在妻子的抱怨声里,我赶忙起身洗漱,单位王管教打来电话,我监室里的两个犯人又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起来了,其中一个情绪相当激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平息。这也记不清是这一周的第几次“加班”了,原本可以交给代值班的管教处理,可是,心里总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

忘了介绍自己了,我是古弦看守所的一个普通民警,两年前从公安大学毕业,就被分配到这里。记得第一天上班,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民警笑呵呵地拍拍我肩膀说:“犯人判的是‘有期徒刑’,咱们可是‘无期徒刑’哪。”个中意味当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句玩笑话吗?但工作两年来,也算尝到了一些滋味儿。

监所民警干些啥?行内给总结了这么几句话:管的是三种人一类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罪犯;走的是三个点一条线——家里、单位、监舍;做的是三件事一程序——收押、看守、放人;说的是三句话一目的——认罪服法,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这几句话说来简单,个中的单调、艰辛,只有管教民警自己能够体会。这里没有硝烟战火,更没鲜花掌声。有的是无声的电网高墙,有的是冰冷的手铐脚镣,有的是各怀心事的形形色色的在押人员。民警们尽管有时也会感到平淡、烦琐、劳顿,甚至失落,但更多的还是对岗位的坚守和责任的担当。我们在深感巨大压力的同时也感受着充实、兴奋、满足和自豪。或许这份骄傲就是在平凡的岗位上创造出了不平凡的业绩,在高墙背后演绎的一个个温暖动人的故事吧。

心想着这些,居然一股暖意流过心头,思绪打断,脚下这辆二手的老爷车已经缓缓驶进了单位的大门,哎,还是先想想眼前这“火烧眉毛”的急事儿吧。

这个脾气火暴爱打架的在押人员叫王许一(化名),自己因涉嫌抢劫而将被判处无期以上刑罚,他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女朋友或者女朋友不再理他,刚进来就萌发了自杀的念头,听其他管教描述他整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换了监室也不见好转。今年三月份,我把他接手了过来,这次算是我的主动请缨,一来想给他换个环境,二来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接手之前我就仔细研究了他的案情和心理状态,就将他叫到谈话室,尽量用温和的态度和真切的言辞,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心。肯定了他身上的优点,激活其求生欲望,终于让他稍稍放下了思想包袱,当下表示愿意服从我的管教。

从那以后,王许一再没闹过自杀之类的轻生行为,生活开始变得有规律了,并积极参加生产劳动,还经常规劝同室人员要服从管教,认真接受改造,重新做人。今天不知怎么了,闹得又是哪一出戏?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前天监室里刚刚教育了一个七十三岁的贾某某,他是有名的“老狐狸”,因寻衅滋事入监,一进来就哭爹喊娘,满地打滚并威胁绝食。我看他是四川人,又一把年纪了,专门找人给他要来了川味辣酱,瓶子不能带进监室,就给他重新倒腾,这老爷子,还真乖乖“投降”了,吃不惯这里的清淡味,这辣酱成了他的救星,看人的眼神也变得真诚了。看他从良的态度端正,也打心底里心疼他一把年纪。或许是想到了自家的老父亲,我让岳父特意找了几件大襟衣服,老头子接过手居然两眼泪汪汪,嘴里呢喃着“狗儿,狗儿”。一打听,原来他有个儿子叫狗儿,因为赌钱欠了高利贷给人活活打死了。也许这两件大襟衣服触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贾某某刚消停,这个王许一,听说是女友给来了一封信,信里都是对他的失望,也不想就此耽误了自己的青春,打算和他来个“了断”。这唯一的情感寄托就像一根救命稻草,王许一顿时蒙了,像一个濒临死亡的绝症病人失去了最后一点希望。王许一看完信就号啕大哭,情绪异常激动。同监室的人受不了,出言不逊了几句,事态就严重了起来,他对人拳打脚踢,用尽蛮横暴力,差点把人打晕过去。

我马上把他喊进谈话室,先让他平复一下情绪。然后给他看了一份早报,上面的一则新闻和他的遭遇非常相似。我没有多说一句话,也许这个时候,再多的话语也是多余的。钻了死胡同的人,太容易走极端了,盯着死角怎么都出不来,就让他自己悟吧。

这种“看似无声胜有声”的谈话方式,有时会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为了巩固谈话效果,并取得王许一对我的绝对信任,第二天,我又驱车赶到王许一女友的单位,与其女友会面。做了工作后,其女友答应规劝王许一,并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劝他只要好好改造,亲人朋友是不会抛弃他的。

王许一看了女友的信及我和他们单位领导与其女友会面时的合影照后,当即流下了感动的眼泪,并主动从其口袋掏出前天藏起来的一根绳子,说:“谢谢,蔡管教,我听你的,以后不会再想自杀了,我保证不给你们看守所,不给你蔡管教带来麻烦!”他的这一声“谢谢”给我触动很大。这件事鼓舞我,只要真心对人,别人是会看得到的。那就是要把犯人当人看。人总是有感情、有思想的,你真心对他,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很多时候也会觉得不好意思,有些事情就会慢慢纠正过来。不要把他们视为对立面。他们也是人,只是犯了错误,才关在这个地方。

其实干什么工作都有风险,农民种地还怕歉收呢。关键是你怎么看待已拥有的这份工作。要想干好工作,你就得有担当、有责任,并怀有一颗真诚的心、感恩的心。这注定是一份简简单单,却又不简单的工作,在寂寞里用一颗真诚的爱心去感化一个灰白的生命,去拯救一个失足的灵魂,也是件功德无量的事。

三言两语,叙说不完我们的平凡。把我们比作花吧,开在贫瘠土地里最寂寞的花儿,闪耀灵魂的独守和救赎。年年岁岁,点点滴滴,延续着依旧是一个个关于“平等”“尊重”“关爱”的故事。

马小坤一口气读完了蔡从军的文章,意味深长地说:“师傅,文章写得真不错啊!”

“承蒙徒儿夸奖。”蔡从军满脸喜色地拱手道。

还未等蔡从军喜悦片刻,马小坤又说:“就是题目起得不太好,有点俗,要是起《寂寞中的温情》或《大墙里的温暖》这样的题目,兴许您的文章能得一等奖,至少也应该给个二等奖吧。”

蔡从军接过马小坤递过来的稿子说:“徒儿,美死你了!不过,你的题目起得也很烂啊。”

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办公室里的弟兄们个个面面相觑。

巡防工作说辛苦确实很辛苦,不管刮风下雨都得上路面巡查。但说枯燥就不对了,因为巡防队员每天都会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一天,马小坤和警辅小薛刚上路面就接到指挥中心的指令,说一个武疯子在幸福新村二区18幢203室自己家里闹事。由于那天是周日,辖区派出所警力有限,让他们先去处置。

两人到达现场后,发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站在二楼阳台上情绪激动,正点燃了床单被褥等物品向楼下乱扔,接着又把房内电视机等物品扔下楼,并疯狂叫嚣着:“谁进房间就砍谁!”

围观群众也纷纷起哄,现场异常危急。

马小坤一边控制现场一边拿起对讲机呼叫请求支援。

不一会儿,辖区派出所的警察和特警也来了。看来对付这样的武疯子唯有特警了。只见三名特警队员在203室门口形成一个扇形,其中一名特警队员果断一脚踹开反锁的房门。

此时,武疯子边不停地挥舞手中的菜刀,边叫喊着:“过来就砍死你!”

为了不致对方受伤,特警队员只能暂时与其对峙,无法靠近。最靠前的特警队长决定取出辣椒水采用切角战术向房内的武疯子喷射,将其逼至墙角,紧跟其后的队员用网枪发射尼龙网将其围困。趁对方手忙脚乱忙于挣脱时,三名特警队员,迅速用防暴盾牌将其按倒在地并成功将其控制,并从武疯子身上搜出随身携带的弹簧小刀、扳手等物。

一场抓捕行动惊心动魄,让马小坤也算饱了眼福。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马小坤到巡逻一中队工作有一个月了。他已适应了这里的警营生活,也真切地体会到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八个字的含义。

那天下了班,蔡从军对马小坤说:“今晚你就别去食堂吃了,我约了弟兄们一起吃个饭。”

“师傅,有什么好消息要公布?”马小坤惊喜地问。

“没有,吃顿饭哪来那么多名堂。”蔡从军摇摇头说。

“不会平白无故说请就请吧。”马小坤总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拜师酒还没请师傅呢,就说:“师傅,要不我来请吧。”

“你请什么,是不是刚发了工资,钱多得花不掉啊。省着点,以后娶媳妇有你花的呢。”蔡从军说话的口气像一位长辈。

“师傅,您看我来一个月了,不要说拜师酒,就连一块糖都没孝敬过您,您总得给我一个机会啊。”马小坤装出一副愧疚的样子。

“那天接你们新警的时候,你没听大队领导说,不许搞谢师宴拜师酒什么的,要勤俭节约,清正廉洁。”蔡从军一本正经地说。

“那您今天请客,算不算顶风作案?”马小坤故意压低声音说。

“这个不算。我一没拿公款,小警察也拿不到什么公款;二没吃人家的。我们花的是自己的血汗钱。”蔡从军一下子慷慨激昂起来。

“什么什么?什么血汗钱?”马小坤有点听不懂了。

“告诉你吧,上个月我们巡防三组得了个防控演练集体一等奖,奖金到今天才发。”蔡从军说着就嗓门大起来了。

“那我参加你们的庆功宴合适吗?”马小坤皱起眉头说。

“什么你们我们,怎么不合适?”蔡从军依然扯着大嗓门。

“无功不受禄啊。”马小坤嘴上这么说,心里很想去。

“你现在是我们巡防三组的一分子,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蔡从军唱起了红脸。

“师傅,我就不去了。”马小坤还在忸怩作态。

“别扯淡!服从命令听指挥,怎能没有集体观念呢。”蔡从军虎起了脸。

那天晚上,马小坤喝了很多酒,自从学会喝酒以来第一次喝吐。或许是由于水土不服,也或许是因为明天休息而放纵了自己。

就在他们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人推开了包厢的门。原来是一位抱着吉他卖唱的流浪歌手,问要不要点首歌。蔡从军用手挥了挥示意对方离开。

“大哥,就点一首吧。”流浪歌手央求着不想走。

“你会唱杨坤的歌吗?”马小坤抬起那张关公一样的脸说。

流浪歌手赔起笑脸,连忙点头说:“会!会!大哥您要听哪首?”

“就来那首《月亮可以代表我的心》。”马小坤脱口而出。

流浪歌手摆好姿势,调了一下吉他弦,如痴如醉地唱了起来:

到底多爱你,到底多想你

窗外的人行道下过雨

粉色热带鱼,它没有说明

在玻璃后对我叹着气

心会不会痛,脚步重不重

什么是爱,我不会形容

反正想你就像黑咖啡那么浓

没有喝过的人不会懂

你问我爱你到底有多深

月亮它可以代表我的心

……

马小坤在醉意中听完了整首歌,听得眼泪汪汪。

蔡从军发现马小坤的眼睛红得有点湿漉漉,以为他真的醉了,便叫了一辆出租车,和两个警辅一起将他送回集体宿舍。

马小坤感觉自己并没醉,要醉也只是迷醉在酒桌上师傅与他共同勾起的那段火热的校园生活,迷醉在自己那个懵懵懂懂的爱情里。师傅的校园爱情故事听得他如痴如醉,羡慕不已,因为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是大学时没谈过恋爱,或者更确切地说,没牵过任何一个女孩子的手。

那夜,马小坤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

他跳进了公安大学校门口的那条昆玉河,奋力向前方游去。安康的姑妈曾告诉过他,他们那里的汉江水北上后最终就注入京城这条昆玉河。这也就意味着,只要顺着水源往西南方向游就能到达安康。马小坤脑海里全是那个叫毛雅妮的女孩的影子。他游啊游,不知游了多少时间。就在他游得筋疲力尽、快要往下沉的时候,突然水面上漂来一块白色泡沫板,板上坐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他抬头一看,坐在板上的女孩竟是毛雅妮。马小坤像《泰坦尼克号》里那个掉进海里的杰克那样奋力抓住了那块板,但由于泡沫板的浮力不够两个人的重量,很快倾斜着往下沉。为了不让毛雅妮掉进水里,他只能放手。就这么一放,他沉到了水底。

梦醒了。

马小坤睁开眼睛,只感觉一身冷汗。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在梦里呼喊了多少遍毛雅妮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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