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接到上级通知,要求搞一次急救演习,届时上级领导要来现场检查,搞得不好,要扣分。医院很重视,专门开了会,给各部门分了工,大家很快领了任务去落实,最后只剩下一个环节,需要一位模拟病人。开会的人互相开起玩笑来,张大夫,你最了解病人,你扮演病人吧,王科长,你本来就像个生病的人,就你演吧,演起来活脱脱的。他们笑眯眯地你说说我,我说说你,看起来谁扮演病人好像都无所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等到负责会议的领导正式要跟他们落实了,他们又说,叫我扮演病人啊,开什么玩笑?又都不愿意了。领导也觉得,让医生或者干部去扮演病人,确实有些不太妥当,平日他们穿着白大褂,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和人谈话,做思想工作,都是一本正经的,忽然变成个病人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抬来推去,确实有点那个什么。如果真的生了病,那也是没办法的,但既然没生病,却折腾他们,是不大好。领导想,还是从劳动人民的角度里去考虑吧。
在医院里,所谓的劳动人民也是有不少的,比如清洁工,护理工,甚至比如看自行车的,开电梯的,食堂的,这里边有不少人是从别的岗位下了岗,又来医院找另一份职业的,这样的人,比较巴结,领导说话,他们比较听,不像医院的正式人员,有时候有些犟头甩耳朵。
领导把后勤的同志叫过来,说,你的那些人里,你去安排一个吧,要老实一点的,要弄得像个病人,不要身强力壮满面红光的,不像,说不定还拍电视呢。后勤的同志回来向领导汇报,他苦着脸说,他们不肯。领导有些意外,说,你跟没跟他们说,发加班费。后勤的同志说,我说了,他们不要加班费,他们说了,其他活,再苦再累,只要领导分配,他们都愿意做,只是扮演病人不行,装什么也不能装病人,不吉利的。领导说,这是迷信嘛。后勤的同志说,他们是迷信,现在迷信的人越来越多了,年初一抢烧头香把庙门也踏破了,把老和尚都挤倒了。
领导本来以为是小事一桩,现在看起来有些难度,演习的时间越来越逼近,不能再拖下去,为了保证演习的成功,不仅医护人员事先要反复练习,“病人”也要先热身的,领导着急起来,不仅因为演习的事情,也因为自己在单位里说话居然没人听而感到有些沮丧,他有些泄气。后勤的同志看不过去,有些于心不忍,说,要不,我再去找找看。
后来后勤的同志果然带了一个人来了,后勤的同志对领导说,这是老马,我跟他说了,他先是同意了,后来又不同意了,我再做他的思想工作,他又同意了,可是后来他又不同意了,我就把他拉来了。老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后勤的同志说,老马你不要再犹犹豫豫了,答应就答应了,等于是帮医院一个忙了。领导给老马发了一根烟,拍了拍老马的肩,说,是呀是呀,你也是医院的一分子,等于是帮医院一个忙了。老马说,我是临时工。领导说,临时工表现好的,能转成合同工,表现不好的,也能辞退噢。老马说,是呀是呀,我知道。
就这么定下来是老马,老马的任务就是躺在某个指点的地方,闭上眼睛,然后被人抬上医院的担架,脸上露出很痛苦的样子,插氧气的时候,可以睁一下眼睛,如果睁开眼睛的话,嘴里一定要哼哼,表现得很难过等等,这些都不难的,老马一学就会,演练的时候,老马很快就过关了。老马的同事说,老马啊,到那天看你装死啊,老马说,不是装死,是装病。
那一天果然来了电视台拍电视,上级领导也果然来了,大家很紧张,但是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先是警铃响起来,事先守着的医生护士冲出来,上了停在院子里的救护车,救护车开出去,在老马等待的那个地方抬上老马,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已经有护士往他鼻子里插氧气,老马微微地睁开眼睛,哼哼了两声,救护车往医院急驶,途中有医生按住老马的胸脯做人工呼吸,老马觉得有些痒,想笑出来,但是想到正有摄像机对着,便憋住了笑,车上的医生护士也不出声,但是老马感受他们身上发出的气息,好像看到他们和他一样憋着的笑脸,到了医院,有人喊,抢救室抢救室,老马被抬着直奔抢救室,进去以后,抢救室的门立即关上了,等候在抢救室里的医生都已经准备就绪,手术刀叮当响……这一切发生的过程中,老马始终闭着眼睛,但是凭他对医院的熟悉,即使没有演练过,老马也能一一判断出来,老马正在想,下一步还有什么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起来吧。演习就结束了。接下来领导讲话,在上级领导的关心下,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等等,上级领导也讲了话,演习很成功,体现了这所医院的整体素质等等,整个活动就到此为止了。
本来是一件不大的事情,又是假的,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老马回家也没有跟老婆提起,老马的老婆嘴巴太啰嗦,老马对付她的一条基本原则:无论好事坏事,能不说的就不说。老马怕老婆无意中看到新闻,这天晚上故意将电视调到另一个台,也是新闻节目,一点也没有引起老婆的怀疑。但是偏偏老马有一个亲戚,那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似是而非地看到了这一条新闻,他看到了整个的抢救过程,看清了躺在担架上的老马的脸,因为一边在做着家务,就没有注意听播音员的画外音,他不知道这是一场演习,以为老马真的得了急病送医院抢救呢。亲戚一急,就打电话过来了,电话是老马接的,一听老马接电话,亲戚有点意外,说,咦,你是老马吗?老马说,是呀,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了?亲戚又愣了愣,才说,咦,你好了?老马说,我什么好了?这么一问一答,老马脸上的困惑一一被老婆看在眼里,她怀疑的眼光盯得老马心里有些发毛,赶紧捂住话筒对老婆说,是小四。
老婆听说是小四,不再有什么兴趣,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这边电话里,小四仍然是疑惑的口气,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说,你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回来了,你是不是瞒着家里人?他们都不知道?老马啊,不是我说你啊,别的事情可以瞒,这样的事情不能瞒啊,我知道,你是怕他们担心,可是你想一想,现在不让他们知道,等到他们知道的时候,会不会已经晚了,已经来不及了?小四云里雾里,老马一头雾水,但是老马并不是笨人,他想了想,想明白了,噢噢,老马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说医院的事情。小四说,你以为我说什么呢,还有比这个事情更重要的事情吗?我看见你躺在担架上,鼻子里插着氧气,是氧气吧?脸色煞煞白,眼睛都闭上了,我叫我老婆来看,她都吓得哭起来了。老马说,小四哎,你搞错了,那是演习。小四在电话那头“咦呀”了一声,竟然半天没有说话。老马说,喂,小四,你听见了吗?小四说,我听见了。老马说,好,那就挂了啊。
老马的老婆开始听说是小四,她本来不喜欢这个亲戚,就走开了,但是后来她注意了一下老马的神态,心里又犯嘀咕,如果是小四的电话,老马为什么要有这鬼鬼祟祟的样子,所以等老马挂了电话,老婆就问道,小四说什么?老马说,也没什么,他单位里的鸡毛蒜皮的事情。老婆追问,什么事情?老马没料到老婆追根究底,没有想好台词,一时说不出来了,支支吾吾的,说,也没有什么事情,小四也没有说清楚,我也没有听明白。
老马听见老婆哼了一声,心知不妙,本来是想省点事的,结果可能反而惹出是非来了,赶紧把事情坦白出来吧,于是将医院要演习、没有人肯扮演病人、最后只得他去扮演、然后拍电视、小四看电视时没有看清楚,以为他真的生了病,所以打电话来问,等等,一一说了出来。老马怕老婆怪他,别人不肯做的事情,为什么他要去做,为此,老马特意解释了两点,第一,有加班费的,第二,领导说了,临时工表现好,可以转合同工,表现不好,要辞退。
老马说完了,如释重负。
老马的老婆也像小四一样,听了这个说明,半天没有说话,不同的是,小四在电话那头愣着,老马的老婆则是在老马面前愣着,眼睛盯着老马,眼睛里充满疑问,而且有好多疑问,一时不知先问哪个。
老马的老婆终于没有问出什么来。老马忐忑地等了一会,没见她发问,老马想,老婆大概想通了,相信了他,因为有事实摆在那里的,她也不能不相信,如果老马是说谎,这个谎太容易戳穿,老马也不至于这么笨,如果她觉得老马不应该去扮演病人,但是老马也已经将当时的情况说明了,不去也得去,再说了,去都已经去了,事后再怪他不应该去,也是多余了。
饭后老马照例出去散散步,老马前脚出门,他的老婆后脚就抓起电话打给小四,问小四怎么回事,小四说,咦,老马没有告诉你?老马老婆说,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呢?小四把事情说了,老马老婆说,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不过小四,你相信吗?小四支吾着,他不好说,因为本来他看见的就是老马得急病的事情,现在要叫他相信那是假的,从前人家都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现在事情倒过来了,变成眼见无凭口说为实了,所以小四觉得不好表态。小四的沉默,使得老马的老婆一阵紧张,一阵战栗,而老马老婆的紧张又传递到小四那里,小四说,表嫂,你千万千万要沉住气,碰到这样的事情,家属头一个不能慌,你一慌了,病人的精神支柱就没有了,精神一垮,人是没有几天的啊。老马的老婆哽咽着说,小四,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得对,我先要挺住。小四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千万不要客气,已经都到了这时候,不能再讲客气啊。
放下电话,老马老婆看看浑然不知高高兴兴的孩子,泪水忍不住就要出来了,但她还是强忍住了,一股崇高的感情油然升起,一切的一切,我要担当起来,她坚强地想。
老马的老婆头一个想到去找老马的同事赵发,赵发正在喝着小酒,边将花生米扔进嘴里嚼着,听了她的话,赵发哈哈哈地笑,又饮一口酒,又笑。老马老婆听赵发的笑声,听得心惊肉跳,赵发平时不这么笑的,今天笑起来,怪怪的。赵发不等老马老婆说什么,又道,你们女人啊,平日里对男人那么凶干什么,轮到有事情了,又手足无措了,早知如此,平日不要那么凶啊。赵发这话一说,老马老婆的心立刻跳到了嗓门口,又落下去,又吊起来,又落下去,这么几下子,老马老婆的眼泪就“刷”地下来了,赵发一看,又笑开了,啊哈哈,啊哈哈,他说,现在就哭老马啦,现在哭还早一点吧,啊哈哈。老马老婆也顾不得难为情,边哭边问,赵发,医生怎么说,还有多少日子?那个老鬼三长在哪里?早期还是晚期?有没有扩散?
赵发见老马老婆当真了,便不再笑了,说,不要乱说了,越说越离谱了,也亏你想得出来,你咒老马啊?老马老婆听他这一说,愣了愣,赵发又说,没有的事啊,一场演习啊。老马老婆说,你骗人啊。赵发说,我骗什么人,你疑神疑鬼的要干什么,没事干了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个老马也真是的,这种事情,谁肯去?他们找到谁谁也不愿意,什么加班费,加十个班的费我也不去的,偏偏他要去,扮演什么不好,去扮演个要死的病人,当时我就劝他的,他还不听呢。老马老婆说,赵发,你也别安慰我了,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赵发,我扛得住。赵发朝她看看,翻了个白眼,你有病啊,神经啊。
赵发不耐烦,说话呛人,在老马老婆看来,是赵发一片好心,他是一心帮着老马瞒她呢,她泪眼婆娑地看着赵发,又伤心绝望又感动,想到人间这么美好的感情,而老马却要走了。一瞬间,她甚至有一种瘫软站不动的感觉了,但是她坚持住了,我不能倒下,就算老马真的要走了,我也不能哭哭啼啼,我要强颜欢笑地送他走,让他走得安安心心,我还要告诉老马,为了老马,为了孩子,我决不嫁人。
老马老婆回到家里,老马散步已经回来了,他问老婆到哪里去了,老马老婆含糊了一下,说,外面看看。老马也没有再问什么。老马老婆说,你身体要是不舒服,就早点睡。老马说,我身体没有不舒服。老马老婆说,不要硬撑着。老马说,电视剧开始了。老马老婆还想说什么,但是又不敢给老马太多的精神压力,看到老马往沙发上一坐,她便也跟着坐下了。
接着他们一起看电视连续剧,是一个儿女情长的故事,已经播放了十多集,正是剧情最紧张的时刻,老马老婆一集不拉地看到今天,投入得一塌糊涂,几乎每天都会哭哭笑笑。老马则不是太喜欢,但是家里只有两台电视机,另一台孩子占着,老马不能看,老马不看这个也没其他可看,便跟着有看无看地瞎看看,哪知看着看着,倒也看进去了,只是不像老婆那样哭哭笑笑。但是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同了,老马老婆看看电视,就忍不住要去看老马,老马被剧情吸引,也没有注意老婆的古怪,老马甚至被剧情打动了,流下了眼泪,老马老婆知道老马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事情了,她无法劝慰老马,只能伤心地对老马说,你别哭,你别哭。老马是大男人,本来是偷偷地淌眼泪的,被老婆说穿了,觉得很难为情。
这天半夜里老马老婆惊醒了几次,她惊醒后,伸手摸摸老马的额头,有一次被老马感觉到了,反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老马说,你做噩梦了?
第二天一早,老马上班去了,老马老婆在家里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恰好这时,小四的电话来了,他也仍然关心着老马的事情,老马老婆将赵发前前后后说的话和老马的异常表现等等都向小四说了,小四听了,立即说道,表嫂啊,你不要急,我马上过来。
老马老婆现在心里稍稍踏实了一点,她平时是不大喜欢小四的,觉得这个人有点寿头寿脑,多管闲事,专门打听别人家的私事,老马老婆有点看不惯他,但是想不到在她碰到天大的困难时,竟是小四来支撑她,帮助她,真是患难时刻见真情,老马老婆想着,心里酸酸的,又想掉眼泪。
小四来了以后,两人先是互相安慰一番,然后简单地商量了一下,一致觉得先要将真实的情况摸清楚,再对症下药。小四陪老马老婆一起来到医院办公室,见到了领导,老马老婆的眼泪就下来了,泣不成声,领导并不认得他们,但是知道肯定是医院的职工或者家属,要不然也不会跑到办公室来找他。领导拿了面纸给老马老婆擦脸,又拿一次性的怀子给他们倒了水,老马老婆几次想说话,却是伤心得说不出来,只得由小四来说,小四也很难过,但是他毕竟是男人,还能够将事情说得清楚。小四说,老马是个好人,天大的事情宁肯自己承担,也不愿意让别人替他担心,得这病也不知已经多长时间了,他一直瞒着,坚持上班,是要为家庭多作一点贡献,等等,说得领导也是热泪盈眶了,激动地插嘴说,老马真是的,老马真是的,他装得没事似的,谁也没有看出来他生病啊。小四说,是呀,我们也都蒙在鼓里的,是昨天晚上我看到电视新闻,你们医院正在抢救他,我才知道了事实。
小四终于说完了,老马老婆和小四都呆呆地望着领导,领导的嘴张得很大,像个无底洞,他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慢慢地挤出古怪的笑意,最后,变成了平静,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交给小四,老马老婆赶紧凑过去,他们一看,是一份关于开展急救演习的通知。
老马老婆和小四走出来了,他们一时没有话说,只是往前走着,走着走着,老马老婆忽然停了下来,几乎在同时小四也停下来,老马老婆说,他们商量好的?小四也说,可能事先想到我们会去。老马老婆说,那个通知上,好像连图章也没有的。小四说,倒没有注意。老马老婆说,我们再回头去看看。小四说,看不出的,敲个图章又不难,拿个萝卜就能做图章了,就算没有图章,他也能自圆其说。老马老婆说,是的,他们如果真的要瞒我们,办法总归会有的。
他们站在医院的院子里,看着病人和家属们来来去去,老马老婆一时没有了主意,现在小四就是她的主心骨了,她问小四,我们怎么办?小四说,不如到老马那里看看,但是不要让他发现我们,在旁边观察观察,说不定能看出什么来。老马老婆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主张,唯小四是听了。
老马在医院的工作是看守住院部的大门,现在正是开放探视的时间,探望病人的家属亲友进进出出,老马坐在传达室里,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老马老婆远远地看着老马,也看不太清楚老马的神情举止,又问小四,小四,这么看也看不出什么,我们怎么办?小四是有主张的,他想了想,说,与其这样不明不白,不如你我逼着他去找医生,当着我们的面让医生给他检查,医生说什么,我们不都听到了吗?老马老婆说,他不会跟医生先连裆好吧?小四说,所以,我们现在就去,让他措手不有,来不及连裆。
老马突然看到老婆像从地下冒出来了,吓了一跳,竟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你,你怎么?老婆泪眼婆娑地拉住老马,走,老马,你跟我走。老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是要忠于职守的,虽然传达室有两个人,他也不能在上班期间擅自离开,老马抵抗着老婆的拖拉,犟着身子,说,干什么嘛,干什么嘛。看到有许多人朝他们观看,老马汗都冒出来了。看老马身体虚成这样,出这么多虚汗,脸是蜡黄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老马老婆心疼得不行了,觉得自己也快要倒下了,赶紧叫小四,小四,快来帮我扶着。小四过来扶着老马,老马说,小四,你也来了,家里有什么事吗?小四说,家里没有事,表嫂不放心你的身体,你就听她一回,我们一起去找医生,好吗?
老马被他们架着,小四本来是有力气的,老婆的力气也突然大得奇怪,老马几乎是被他们抬着,脚也可以不沾地,但是老马觉得未免太滑稽,死活要将自己的脚沾到地上,这么拖着架着,找到医生那儿,医生认得老马,所以也没有叫他们排队,只是指了指检查的床,让老马躺上去,对其他病人打个招呼,就走到老马身边,老马,哪里不好啊?老马说不出话来,他的老婆又要哭出来了,还是小四沉得住气,对医生说,你先替他检查检查。医生点点头,一边摁老马的内脏,一边问,疼不疼?这里疼不疼?老马说,不疼,这里不疼,这里也不疼。老马老婆说,医生,别听他的,他不肯说。医生看了她一眼,说,你先别说话。继续问老马,这里感觉怎么样?那里感觉怎么样。老马老婆看着医生的脸色,只要医生稍稍皱一皱眉头,或者轻轻叹息一声,她就掉下眼泪来,说,呜呜,老马啊,都怪我不好,都怪我平时对你太凶了,害得你有话都不敢跟我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说,现在查出来,会不会太晚了啊,会不会来不及了啊,啊啊,啊啊。她说得呜呜呜的,别人也没有听得很清楚。医生最后拍了拍老马,起来吧,我这科,没有问题,你到别的科再看看?
老马又被架到别的科,这个科的医生不认得老马,就没有刚才那运气,要排队等候。小四在旁边观察了这么些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匆匆出去了,老马老婆说,小四,你可别走远啊,我心里乱,等会儿会没有主张的。小四说,我去去就来。
老马这科那科地转了几个来回,也没转出个什么可疑的毛病,倒是有几个医生对他们的动机产生了怀疑,老马你要干什么,他们说,你的身体,像头牛似的,红光满面,你来跟我们捣什么乱。听医生这么说了,老马老婆也下意识地朝老马再看看,也果然看到老马红光满面,身壮如牛,老婆想,咦,怪了,刚才看他,面黄肌瘦,虚弱无力的,怎么这会儿看上去像变了一个人呢,老婆心里有点来气,推了老马一下,你装什么死啊。老马委屈地说,我装什么死了?
这时候小四急急地跑来了,表嫂表嫂,小四说,我拿到录像带了,老马没有骗我们,确实是演习,这带子上都有,我在电视台已经看过了,哎呀呀,老马啊,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熟人,又找熟人,最后一直找到台长批了,才同意借出来。他欲将录像带交给老马老婆,老马老婆却没有接,说,其实你看到就行了,借什么带子呀。小四说,我怕你不相信,眼见为实,回去放一放吧,老马扮演病人,活像的。老婆说,放什么放,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此时老马嘿嘿一笑,这一笑,把老婆的气都给笑出来了,她脸涨得通红,手指点着老马的脑袋,骂道,你个死人,你个活死人,你无事生非,没事找事,你吃饱了撑的啊,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捉弄我啊,你耽误我一天上班,我告诉你,要扣工资的。
大家都在旁边笑,小四也笑,小四说,好啦好啦,弄清楚了就好啦。医生也说,早知道查出来没有病你要骂人,还不如说老马有病呢。听到这儿,老马老婆才笑了出来,说,那还是没有病的好,骂几句又不会死的。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一切又都恢复,和从前无二,唯有老马觉得有些异常,被医生摁来摁去的身体的某些部位,怪不舒服的,开始也辨不清哪里不舒服,后来感觉到是胸口的问题,发闷,咳嗽,隐隐作痛,过了一两天,更难过了,连呼吸都有点困难,老马在医院待的时间也长了,有些这方面的经验,心里有点慌了,去拍了个心肺的片子,片子出来,医生看了,脸色阴郁地说,肺部有个阴影,不知是好是坏呢。当即开出另一张单子,明天继续查。
老马回到家,哭丧着脸,将报告单递给老婆看,说,不好了,有个阴影。老婆正在切菜,用手臂肘子将老马伸过去的手连同那张报告单一推,横了老马一眼,说,烦什么烦,不看见我在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