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年趴在自家后窗上,看大白腚打女儿。
春年家的窗棂油漆剥落、朽烂不堪,其中一扇,歪斜着,随时要掉下来。春年最喜欢玩的事,是扛着渔叉,和大东、二左一起,到前河沿去打仗。此外才是趴在后窗,看大白腚打女儿了。大白腚的女儿叫小织。小织这名字一点也不特别,和她的长相一样稀松平常,却天生披着一张挨打的皮。她母亲喜欢揍她。街坊的孩子,也喜欢揍她。二左甚至摸过她的头,也因此被她追打了好几条小巷。二左采取游击战术,边打边跑。要不是后河底街蛛网一样的小巷掩护了二左,二左根本占不了便宜。当然,也不是谁都敢跟小织交战的。比如春年,他就十分知趣,从不和小织真动手。他知道,凭他的身手,一定是大败而归,弄不好,身上还要挂彩受伤。
但是,有人降服得了小织,这便是她的母亲大白腚。大白腚打女儿,看起来下手很重,仿佛女儿不是她亲生似的。其实女儿真不是她亲生的。她不会生。二左他妈就骂过她,骂她“实心。”“实心”作为一句骂人话,春年他们是从二左他妈那里才知道的。那么,小织是从哪里来的呢?二左他妈透露说,是大白腚从垃圾堆上捡来的。不过二左他妈的话也会变。有一次,她又说,小织是从树丫里长出来的,是草种子出出来的。小织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后河底街的孩子们也莫衷一是。
“叫你偷吃,叫你偷吃。”大白腚一手拽着小织,一手里拿着扫帚,在小织的屁股上乱拍,好像小织的屁股上有许多苍蝇。
小织绕着大白腚转圈圈。那扫帚十打九空,把小织打得哈哈笑。
春年也跟着笑。春年笑这母女俩像马戏团的小丑表演,一个假打,看起来下手很重,实际上打的是空气;一个傻笑,呵呵哈哈的,十足的撒娇卖乖。
不过,从大白腚喋喋不休的话里,春年听懂了,大白腚让小织去杂货店打酱油,找回一毛钱,让小织买了一支冰棒吃了。
“馋嘴,死丫头,馋嘴,看我不打死你!不吃冰棒会害嘴啊。”大白腚一边大喘气,一边飞舞着扫帚。扫帚上飞扬的絮状物,在阳光里飘飘浮浮,闪闪发亮。
也许是听到春年的笑,大白腚住了手。大白腚看一眼呵呵笑的春年,啐一口,无缘由地骂道:“你也不是好东西。”
春年知道大白腚是骂自己。春年不在乎。春年跟大白腚挤眉弄眼,嘴里发出怪叫声。
小织挣脱母亲的手,跑到春年家后窗下,也啐他一口。
春年的脸上布满唾沫星。
春年想用唾沫反击她,一抬眼,小织撒开脚丫子,跑了。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去年夏天,离现在整整一年了。大白腚一点没变,依然骑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天天去前河沿扫街,顺带着,捡些可回收的垃圾。她丈夫,那个豁唇的男人,依然在麻袋厂上夜班。他们的女儿小织,却不小心长大了。女孩长大的标志,就是可以随心所欲买东西而不被大人责骂和痛打。难道不是嘛,小织到巷口杂货店冰柜前,大大方方买冰棒吃。她不是买一支,而是买十支。她买一块钱的冰棒,两只手抱着,把冰棒放在巷口的路牙石上,她自己坐在冰棒边,一支一支地吃。她把冰棒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她不像在吃冰棒,仿佛在咬嚼一枚硬币玩,硬币和牙齿碰撞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她一口气把十支冰棒吃完了。杂货店里的老顾,脸上露出惊异之色。他也不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为什么那么喜欢吃冰。
小织吃完十支冰棒,站起来,摸摸肚子。她肚皮上冰凉,虽然隔着一层花布裙,依然感到那儿的丝丝凉意。小织把另一只手放在身后的白灰墙上。她身后的粉墙已经老化斑驳了,上面巨大的红色标语,被风雨蚕蚀得支离破碎。但是依然能辨别出当年的气势: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小织把手擦干,一脚踢开路牙石上的冰棒纸,唱着歌,跳跃着走了。
老顾说话了。老顾忧心忡忡地说:“这孩子八成有心火。”
几天后,大白腚听说了老顾的话,也跟豁唇说:“这孩子八成有心火。”
“孩子长大了。”豁唇说,“女儿大了十八变。”
“老顾凭什么说小织有心火?”大白腚替小织抱不平道,“小织也没吃他家冰棒。”
豁唇没说话,他跟大白腚瞪瞪眼,把饭盒夹在自行车后座上,上夜班去了。
小织变了吗?对于春年他们来说,并没有觉得小织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如果说有,就是小织突然离开学校,不念书了。那是暑假之前发生的事。小织班上的老师,在期末考试前,让小织别参加考试。理由是,小织学习太差,会拖累全班成绩。这事情显然激怒了大白腚。她气势汹汹地来到学校,找班主任老师论理。班主任老师实话实说地告诉大白腚,小织真的不适合在普通学校念书,她适合到特殊教育学校去。大白腚是个直嗓门,也是个直性子,她大声说:“你不就是说我家小织是傻瓜嘛。告诉你,我家小织一点不傻。我家小织比你聪明多了。我还告诉你,这书,老娘不念了。”
那几天里,小织果然没去学校。这事在后河底街很快传开了。春年、大东和二左他们兴奋异常,纷纷打听小织为什么不念书了,并且纳闷着,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落到自己身上呢?一直到暑假开始了,大家还愤愤不平。
一天,无所事事的春年,想着和二左相约去河里游泳。春年想,是带那只破篮球,还是那只洋铁皮桶呢?破篮球没有什么气,浮力不大。可抱着洋铁皮桶下河,万一叫前河沿那帮屁孩子看到,会笑话的。
春年正思忖着,一道暗影从后窗闪过。春年冲到窗前,探出头。春年看到花裙子的一角,就像鱼尾巴,在墙角摇一下,打个水花,不见了。
春年知道那是小织的花裙子。春年也知道,小织一跑,就是上厕所去了。后河底街葵花巷里,有一间公共厕所,厕所墙根是一大堆垃圾,垃圾堆上落满绿头苍蝇。如果不是憋得实在受不了,春年才不往厕所跑了。但是春年知道小织喜欢往那里跑。
春年在老顾家后院的墙拐等到了小织。
此时的春年,手里拿一支冰棒。春年说:“给你冰棒吃。”
春年的鬼鬼祟祟吓着了小织。
小织惊魂未定地看着春年。小织渐渐笑了。小织的嘴角慢慢上扬,上扬。小织不屑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嗨,别跑啊。”春年说,“我这是绿豆冰棒。”
小织在自家门口停住了,她啐一口春年,说:“嗨嗨嗨,嗨什么嗨,傻子才嗨嗨嗨了,什么事?”
“你把游泳圈借给我。”春年小声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春年又说一遍。
“我听不见,你过来说。”小织明显是故意的。
春年没有过去。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万一是陷阱呢?春年想都没想,回头就往家里跑。春年跑到家里,趴到后窗上。春年觉得这样说话,会安全些。
小织已经没了踪影。
春年冲着小织家紫红色木门,大声喊:“小织。”
小织家的门没有关牢。小织肯定在屋里。她一定是假装听不见。
“自己傻,还说别人傻。”春年嘀咕着,有些失落。
春年看几眼手里的绿豆冰棒。冰棒就要融化了。事实上冰棒已经融化了,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手上。春年再次望望小织家的门,咽口口水。春年噘起嘴,凑到冰棒上,舔一口。一股硬硬的凉,流淌在舌尖上。春年爬上窗台,曲身在窗户里,开始吃冰棒。春年花一毛五分钱,买来这支绿豆冰棒,本想讨好小织,跟小织借她那只游泳圈的。小织有一只游泳圈,蓝色的游泳圈上,均匀地分布着一颗颗鲜艳的红色草莓,样子很好看,是大白腚在路上捡来的。小织经常把游泳圈套在身上玩。小织把游泳圈当成一件装饰品了。
在一个雨天,小织又把游泳圈套到身上,打着一把尼龙伞,跑出来了。小织把伞收拢起来,让雨水淋在身上。小织还做出游泳划水的动作。小织傻傻地以为雨会下到齐腰身,那样的话,她就能游泳了。
春年正想着,小织突然就出现在窗户下。
小织手里拿着冰棒。不是一支,是两支。小织左手一支右手一支。
春年看清了,那是两根绿豆冰棒。
小织白一眼春年,狠狠咬一口左手的冰棒,又咬一口右手的冰棒。小织两个腮帮可爱地鼓了起来,接着,便吃出金属般的“咔咔”声。那意思是说,谁没有啊。
那天中午,春年没有抱着皮球,也没有拎着洋皮铁桶。春年和二左两个人扛着一根圆木棍,跳进了河里。圆木到底不是游泳圈,不够灵巧方便,但玩起来也其乐无穷。
那天,春年和二左一直玩到午后三点多,直到嘴唇冻得发乌,才从河里爬上来。
春年哆嗦着,说:“明天我们还来游泳好不好?”
“大东说了,明天他到医院打最后一瓶吊针。”二左咳嗽一声,悄声道,“大东的伤就要好了,他让我们去找他玩。”
春年想想,说:“我不想跟大东玩,他老带我们去前河沿打仗。我也怕落单了,被老虎他们打伤。”
“大东说了,他不是被老虎他们打伤的。他是不小心摔倒,才摔断胳膊的。”
春年不信。春年知道老虎他们发过的誓言,就是“一个一个收拾你们”。大东显然是第一个被收拾的家伙。但是春年不想再说大东的事了。春年说:“明天我带一只游泳圈来。”
二左一听,兴奋了:“游泳圈,太好了。”
半小时以后,春年扛着碗口粗、两米长的圆木,走进葵花巷。春年蓝色的短裤已经叫身体的热量烘干了。春年走到杂货店门口时,看到老顾在喝茶。老顾在杂货店门口搭了一个棚子,棚子下面是一只卖冷饮的冰柜,还有一只小方桌。老顾的茶具,就摆在棚子下面。老顾咂着茶,斜一眼春年,并没有觉得春年有什么反常。当他看到春年把路牙石上的一堆冰棒纸踢飞时,突然喊道:“春年。”
春年站住了。
“过来。”老顾朝他招招手。
春年不知道老顾有什么事。春年不想过去。春年扛着圆木走过几条街了,肩膀又酸又麻。春年想回家,把圆木送回院子里。
“过来呀。”老顾已经站起来,他一步走到冰柜前,掀开冰柜门,取出一支雪糕。对,是雪糕,五毛钱一支的奶油雪糕,“来,我请你一支大雪糕。”
春年下意识地摇摇头。
“你不会和豁唇家的傻女儿一样,喜欢吃冰棒吧?”老顾把那支奶油雪糕放回去,大方地说,“冰棒紧你吃,你能吃多少拿多少。量你也吃不了十支。”
春年想一下,走过去。春年还没到棚子下边,老顾就迎过来,接住他肩上的圆木。老顾说:“看你累的,坐下歇歇,喝茶还是吃雪糕?”
春年朝冰柜上望望。
老顾知道了。老顾从冰柜里取出一支雪糕,递给春年。
老顾一边看春年吃雪糕,一边拍拍身边的柱子,说:“春年你看看,我这棚子,这条腿,就要断了,要是来一场台风,就飞上天了。你这根圆木留给我。”
春年这才知道老顾请他吃雪糕的意图。春年看看那根柱子,布满密密麻麻的虫洞,确实朽得不成样子了,中间还用一根竹片修补过,竹片上捆绑的塑料绳,风化的已经分不出颜色了。春年看看雪糕,雪糕已经被他吃了一半。春年想,反正家里还有这样的圆木,少一根,母亲也看不出来。
“明天再请你吃一支大雪糕。”老顾得意的笑容里,充满诱惑。
春年谨慎地咬口雪糕,点点头。
在火柴厂上班的母亲,果然没有发现靠在西墙根的圆木少了一根。这让春年放心地想起明天的大雪糕。
晚饭后,天还没有黑,大家都在各自的家门口乘凉。春年在后窗看到,小织又在吃冰棒了。小织这会儿坐在她家门口的马扎上,裙子摊在膝盖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大白腚要很晚才回家。豁唇是厂里的守夜人,回家的时间不定。小织只需把米汤烧在锅里,别的事她就不管了。她也做不了别的事。春年想,她能做什么呢?大白腚嫌她炒菜不放盐,要么就像咸菜一样。她也没有家庭作业可写。不,她也有事。她的事就是不住嘴地吃冰棒。她吃那么多冰棒,肚子里不会结一层冰吧?春年想起冬天的河里,那层薄薄的冰。还想起小织倚在门框上,一边给手哈着热气,一边啃一块冰坨的样子。
小织三口两口把冰棒吃完了,那咔咔声,依然清脆而响亮。她吃冰棒总是那么快,怕有人跟她抢夺似的。谁会抢呢?春年对明天的大雪糕充满向往,不小心咽了一口唾液。他感觉唾液里,还遗留着雪糕的香甜味。春年再一抬眼,眼睛被洁白的白晃一下。那是小织的大腿。小织正把裙子撩起来,查看什么。春年不敢看。春年还是看了。春年睁大眼睛,看到小织惊惶失措地拎着裙子,跑回屋里。
过一会儿,小织突然探出头,一眼逮住春年。
小织皱着眉尖,腾腾腾地走过来,长长的花布裙子欢快地跳跃:“别躲。你刚才看到什么啦?”
“我什么都没看到。”春年脸红了。
“撒谎,你在偷看。”小织怒气冲冲,她两手掐腰,盯着春年。
春年嗫嚅着:“我……我请你一支大雪糕,跟你换游泳圈……”
“呸……什么?大雪糕?你有钱买大雪糕?”
“不要钱,是老顾请的……”
“骗人。”
“不骗人,真的是老顾请客……”春年觉得多话了,忙改口说,“换不换?一支大雪糕哦,其实我就是借用一下。游泳圈不能藏着,过了夏天,会遭蛀虫的。”
“切。”小织皱一下鼻尖。小织不想和春年纠缠,扭过腰身,走了。小织走到家门口,又回头说,“不许你再偷看我。我看到你家窗户就恶心,你家的破窗真像一只破鞋嘴,最好找砖头堵起来。”
然而,小织的神气活现还不到十分钟,就遭殃了。
刚一到家的大白腚,把小织拖出来,挥起扫帚,抽打在小织的屁股上。小织以为,大白腚还和以前一下,只是象征性地拍打她。没想到,大白腚这回动真了。大白腚的抽打稳准狠,“啪!”随着嘹亮的声音,小织就蹦一下,“啪!”小织再蹦一下。小织的蹦跳一下比一下夸张。奇怪的是,大白腚没有说明打她的理由,小织也没做任何辩解。
春年起初还哈哈大笑。看到小织哇哇乱叫,眼泪纷飞,也不笑了,隐约的,还有些心疼她。但他一时没想出小织挨打的理由。
突然的,大白腚住手了。大白腚惊讶地看着小织的腿。大白腚扔了扫帚,拎起小织的花裙子。小织洁白而丰满的腿上,盛开一朵朵红花,就像她密不示人的游泳圈上的草莓一样鲜艳。大白腚一把抱住小织,把她拥进屋里。
小织的哭声渐渐小了。
等小织不哭的时候,大白腚风一样冲出家门。
春年再次听到吵闹声,已经是老顾和大白腚了。
春年从窗台跳下来,跑到杂货店门口。
大白腚和老顾正在吵架。大白腚说:“小织是傻子,你老顾不痴不傻,看不出来小织偷拿家里的钱啊?她还是个孩子,哪有那么多钱吃冰棒?”
老顾冷笑笑,说:“笑话,拿钱买货,我怎么知道你家小织哪来的钱?”
“不要脸,老顾你不要脸,贪图小便宜,尽骗小孩子。”大白腚恶声恶语地说,“以后,不许你再卖东西给小织了。”
老顾也大声说:“你讲不讲理?我要知道你家小织偷钱,我会卖冰棒给她?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听你的,以后不卖了,好了吧?我家的货,扔到大门外,也不卖给你家!”
春年听懂了。春年也十分失望。他以为老顾会和大白腚打一架。结果,没吵几分钟,就散了。
这事让春年当着笑话,讲给二左听。二左似乎对这类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是对游泳圈感兴趣。二左问他:“你到底有没有游泳圈?你不把游泳圈贡献出来,当心大东找你算账。”
“我都说过不跟大东玩了。”春年说。春年和二左这回没有下水。他俩在河边的柳树下,东瞧瞧西望望。春年看到,河对岸的前河沿大街,那条不宽的马路上,大白腚甩开胳膊,正在扫马路。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推着三轮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小织。怪不得一个上午都没看到小织。春年想,原来跟大白腚扫马路来了。
一个月以后。春年从杂货店门口经过,看到小织从杂货店里跑出来,身上的裙子有些歪扭,头发凌乱。
小织跑到冰柜前,掀开冰柜盖,拿出一支冰棒。小织就像从自己口袋里拿一块橡皮一样随意。小织看到春年吃惊的神色,咬口冰棒,呵斥道:“看什么看?害眼啦?”
“你没给钱。”春年提醒说。
“给过了。”老顾的声音。老顾从杂货店出来,走到棚子下面,望望小巷南头,又望望北头。老顾的样子贼眉鼠目。老顾喘口气,讨好地说,“春年,你也吃一支?”
春年一时没理解老顾的话,是叫春年买一支呢?还是请一支?这时候,春年看到巷口来了几个人。确切地说,是大东、二左,还有凤凰巷的三疤。春年知道坏了。春年朝家里狂奔而去。但是,晚了。大东他们在通往小织家的拐弯口,拦住了春年。
“听说,你发誓不跟我玩了?”大东手里摇着链条锁。
春年看着大东受过伤的胳膊,慌乱地摇摇头。
“听说你有一只游泳圈?”三疤手里拿着一把弹弓。三疤已经逼近春年了。
春年看一眼二左。二左微微低下了脑袋。
“听说你要把游泳圈奉献给前河沿那只死老虎?”大东嘴里的酸臭味已经扑到春年的脸上了。
春年不敢说话。春年撒腿就跑。三疤伸腿一绊。春年一个狗吃屎,扑到地上。
大东上去就是几脚。三疤手上的弹弓皮也抽到春年的脸上。春年抱住头,像虾米一样在地上翻滚。
大东他们被跑过来的老顾吓跑了。
春年爬起来,身上灰尘也没拍,青肿着脸,哭着回家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暑假就要结束了。这是一九八一年的暑假。暑假结束以后,春年就要升入初中了。春年屈身坐在自家的窗户里,翻看一本小人书。春年看书心不在焉,似乎对小人书也逐渐失去兴趣。
春年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时,蓦然抬头。春年看到小织往家里跑来。小织两手掐着好几支冰棒,奔跑的姿势有些别扭。她也看到春年看她了。小织停止奔跑,转头望一眼身后。也许没发现有人追来吧,便面朝春年,用屁股开门。屁股到底不如手,她一边开门一边冲春年微笑,跟春年解释道:“没要钱。我没偷家里钱。老顾请我的。”
对于春年来说,这个暑假无聊透了。前河沿的老虎他们要找他算账,大东他们发誓要灭了他。小织的游泳圈他连看都没有看到。
开学后的一天,春年背着书包,绕了五六条小巷,才躲过大东他们的围追堵截。春年几乎是小跑着,从一条无名小巷拐进葵花巷。行走在葵花巷里,就相对安全了。春年喘口气,一抬头,看到杂货店门口围了许多人。春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快跑过去。许多人摇头叹息,少数人在抱怨,也有人海骂,东一句西一句。春年没有听懂。他只看到杂货店关门了,门上挂着一把锁。也不见老顾的影子。春年好奇地跟人打听。春年得到的是粗暴的回答:“小屁孩,乱问什么,滚回家去。”
春年没有滚回家。春年站到一边。春年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春年还是似是而非,似懂非懂。从他们片言只语中,春年觉得,人们谈论的事情,和小织有关。
人们渐渐散了。葵花巷里空空荡荡。一阵风吹过,卷起漫天尘土,纸屑、香烟盒、塑料袋等杂物在地上急速翻滚。一张彩色冰棒纸,平地飘起来,向天空飘去,一直飘荡到小织家上空。春年睁圆眼睛,仰望飘忽不定的冰棒纸,眼睛望酸了,一直到望不见为止。但是,他在冰棒纸消失的方向,看到一张脸,那是小织的脸。对,没错,那确实是一张小织的脸。他平生头一回觉得,小织的脸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