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居然会武!赵璟之有些意外,旁边的佑安已惊呼出声。
蓑衣客微微闪身,轻巧躲过,随即转身飞起一脚向他踢去。那锦衣男子手腕有伤,加之身形肥胖,稍欠灵活,几招下来,便大汗淋漓,有些吃不消。
三名家仆见主人败下阵来,便也齐齐扑了上去。
蓑衣客招式奇特身手敏捷,看不出武功路数,却自成一家,眨眼间,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似是骨裂,锦衣男子惨叫一声,人已重重摔在大门上,面如土色,冷汗直流,在地上动弹不得。
接着砰砰几声,那三个家仆也趴到在地,哀嚎四起,眨眼间已全被制伏。
屋外雨停了。
见恶徒被惩戒,赵璟之心情舒泰,对蓑衣客投去敬佩的目光。这一望,却是呆了。
许是打斗几番有些微热,许是带上雨具稍有不便。蓑衣客缓缓解下蓑衣,掀下斗笠,竟然是位……姑娘!
“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赵璟之不由脱口赞道。
怎一个美字了得!
只见她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身形婀娜容颜清丽,素腰一束不盈一握,一袭浅绿衣衫,外罩一件月白披风,英气却不失娇美,恰如元稹笔下的芍药般娇艳动人,让人犹似身在烟中雾里,舍不得挪眼。
似是很不满赵璟之直视的目光,青衫女子秀眉微蹙,冷冷睨了他一眼。
赵璟之自觉有些唐突,忙匆匆垂下眼睑。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掌柜和伙计见她直直朝门边走了过去,忙不迭拱手求饶。
那四个恶徒见势不妙,忙你搀我拽的逃了出去。
刚刚一番打斗,店内桌椅受损不少,掌柜的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却又心疼白花花的银子,一张老脸欲哭无泪。
青衫女子见状淡淡道:“店家无须忧虑,此番损坏的物件—”
余波瞥见赵璟之正不动声色的打量自己,心中顿生不悦,便纤手一指道:“此番损坏的物件,便由那位公子来赔付罢!”说完头也不回的向屋外走去。
果然人美声音也这般动听……
赵璟之正心神荡漾间,忽见她指向自己,不由一怔。损坏的人是她,凭的让自己来付银子?!
“姑娘仗义相救,还未请教姑娘芳名?”赵璟之见她要走,忙冲她的背影呼道。
“萍水相逢,无须知晓!”冷冷的话音刚落,人已飘远。
“……王爷,她走了!”佑安在他身后轻道。
赵璟之如梦初醒,无奈赔付了银子,想到小女娃伤势颇重,又吩咐小二找了个厨娘去二楼帮忙。
一番清洗后,小女娃换上了从厨娘那借来的宽大衣衫。佑安吩咐伙计端来了热汤水喂她吃下,精神总算好了些。
望着眼前俊逸优雅的男子,正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小女孩怯怯的打量着,缩了缩脖子。
赵璟之见状不由一笑,温声安抚道:“不用怕,你现在安全了!这里没人敢伤你。”见她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定定看着自己,闻言眼眶一红,瞬间蓄满了泪。
小小年纪,却受此折磨,瘦小的身躯上旧伤未愈又添新痕,鞭痕遍布。在场的人都不忍直视,这些恶人手段实在太过狠毒,方才被惩戒实在大快人心。
赵璟之怜悯的拍拍她的头,让佑安从内屋拿了些丹霞芙蓉膏给她细细抹上,又执笔开了张药方,托店伙计去镇上药铺抓药。
小女娃咬了咬受伤的嘴唇,眨着乌漆漆的眼睛,盯了赵璟之半响,见他仍是一脸温和的模样,终于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多、多谢恩公!”
原来她能说话?赵璟之笑笑,轻手替她掖过被子,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刚刚打伤你的又是何人?”
那小女娃听罢脸色一变,像是被黄蜂蛰了般一个激灵,鼻头一红,眼泪跟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赵璟之微怔,对哄人一事他向来没撤,何况面对的是个黄毛小丫头。正无措间,佑安走了进来。
“王爷,我已打探清楚了。方才行凶之人乃镇上乡绅之子,家境阔绰,有宗亲在朝为官。平日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因畏惧他家权势,百姓们向来都是敢怒不敢言……”
“这小姑娘还有个姐姐,原是走街串巷的艺人,那恶霸见她二人容貌标致便起了歹心,将姐妹俩强行带到别院做侍妾,她姐姐性子刚烈宁死不从,前几日已投井自尽。怕将事情闹大,恶霸便将这小姑娘私下囚禁了起来,动辄毒打,今夜定是不堪折磨又逃了出来,幸好被我们碰上,才捡回一条命……”
赵璟之脸色很是难看,冷笑道:“好一个为非作歹的恶徒!仗着几分靠山便无法无天了!本王怎么不知这权势竟如此好使?!”
佑安甚少见主子动怒,小心道:“王爷的意思是……”
瞥眼见那小女娃许是哭累了,斜趴在床上已沉沉睡去。
赵璟之强压住心头的火沉声道:“此地连日暴雨,百姓苦不堪言。大水之后定有瘟疫,为了防止疫病蔓延,明日一早本王要在街上设摊义诊。那恶徒不是自持万贯家财么?让他拿出钱银和粮食捐给灾民,日后再交予官府治罪罢!”
“王爷向来不问世事,我等只是路过,又何须如此操劳……”佑安小声嘟囔了句。
赵璟之蓦然转身,目光如炬,俊脸上更是一层寒霜,斥道:“医者父母心,莫非你要本王亲眼目睹百姓哀鸿遍野、流离失所么?!”
佑安惭愧,默默垂下头去:“王爷教训的是,小安子知错了!”
赵璟之余怒微消,伏案疾书了几行字交予佑安:“天一亮,你便将此信交予里正,让他召集镇上所有大夫来此会合。”
佑安领命,回头瞅了瞅熟睡的小女娃低声道:“这小姑娘……王爷打算如何安置?”
赵璟之一愣,这个问题他还没来得及细想。
此番回京,是有要事在身,自然不便带她前行,赵璟之皱眉,正欲开口,却听见一声惊呼:“不要!”
只见那小女娃已翻身醒来,不顾身上疼痛大呼道:“求恩公别丢下柳絮儿!求恩公带我一起走吧!”
原来她叫柳絮儿。赵璟之拧眉,沉吟不语。
佑安唯恐主子不悦,忙低声斥道:“好个不懂事的丫头!救你一命反倒还得寸进尺了!没规没矩还不赶紧住口!”
那小女娃一呆,见赵璟之沉默不语,又见佑安一脸不耐的瞪着自己,忽然悲从心起,落下泪来。
看她抽噎不止,好不可怜。赵璟之想到刚才虽帮她逃过一劫,若待她伤好之后继续留在清源镇,日后落在那帮恶徒手里,怕是没有活路。
正两难间,忽见那小女娃忍痛翻下床来,跪在他面前凄声道:“我们姐妹相依为命来到此地讨口饭吃,如今阿姐也去了,我实在不想再受那帮恶人折磨,望恩公垂怜,给我一条活路,我愿为奴为婢终生伺候恩公!”
佑安未料到她小小年纪却如此有胆识,惊讶之余大声喝道:“好大胆的丫头!”
赵璟之摆手,阻止了佑安的呵斥,无奈的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身来:“我身边不缺下人,实在不能将你留下。这样罢,过几日你随我们一道走,京城的罗御史乃我至交,你去他府上帮佣,我也放心。”
那女娃听罢面上一松,破涕为笑,忙磕头致谢。
这时伙计推门而入,送来了汤药。佑安接过递至她手上,见她乖乖喝下,赵璟之嘱咐她好好歇息,正欲起身,却见柳絮儿躺在床上,喃喃自语道:“刚刚那位女侠姐姐也是我的恩人,要是有缘再见,柳絮儿一定会好好报答!”
赵璟之闻言一怔,脑子不由浮现出那个青衣飘飘的倩影,虽然她眉目清冷,尚只有一面之缘,却让他难以忘怀。
忆起佳人远去时的话,他不禁一脸惆怅,如柳絮儿所说,倘若有缘,他们还会相遇么?
凌天霁马不停蹄赶到清源镇外时,已是深夜。
夜风阵阵,因连着下雨的关系,颇有些湿冷。天空暗沉,一声声闷雷响过后,丝丝细雨飘了下来。
顾不得一身泥泞,翻身下马,望着断裂的石桥和浑浊的河面,凌天霁一脸凝重。心底的焦灼和担忧奔涌而出,映月,你在哪?
努力抑制住惶惶的心绪,他将王庆的话语重新梳理了一遍,心中渐渐有了方向。
白天他们的车辆来到这里时,石桥已冲断无法通行,而这里是通向镇子的唯一道路,想来萧映月独自一人定然无法过去,临黑时的那场暴雨让他都有些吃不消,想必她定是在这附近落脚避雨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纷乱的心稍稍缓和了些,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他决定先从附近官道的树丛找找看。
湿透的衣衫贴在脊背上,沁心的凉。无奈只得脱下拧干,在猎猎河风中,一个翻身骑上烈风,转身向树丛奔去。
河岸点点灯火隐隐透过来,苍白而黯淡。
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后,一个娇小的身影缓缓移了出来,一双清冷的眸子微闪了闪,意味不明,将方才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此人正是青鸾。萧映月只是她随便给自己起的名字而已,此次来清源镇自然也不是如凌母所言去寻亲,而是执行任务。
她是当朝丞相史弥远最引以为豪的暗卫营三大杀手之一。
她的武功招式自成一家灵活多变,轻功出神入化不说,一手暗器更是使得炉火纯青,遥胜天下唐门。排行第二的是蓝鹫,他性格暴虐,招式怪异且毒辣,善使短刃,一旦被那削铁如泥的三角匕首划到,便会留下一道长且合不拢的血口,唯有血尽而亡,即使华佗再世也束手无措。排行第三的是紫凤,她的武功虽不如前面两人,却善用毒,她的毒无色无味,能在顷刻间夺人性命,普天之下没几人能解。
她三人自小无父无母,均是身世简单的孤儿,由史相养大,期间曾高金聘奇人异士授以武功,为报恩情,三人成为史相身边最倚重的死士,后来还秘密创立了暗卫营。多年来为史弥远在朝堂上独揽政权排除异己扫除了不少障碍。
自万春阁一案后,青鸾不小心败露身份,成了全城通缉的要犯,几次更是虎口脱险,差点撞在六扇门手里,为此她十分恼恨,对那个穷追不舍的捕头更是切齿不已。
那次在十里坡偶见凌母遇险,对她来说是个机会。
于是她化名萧映月潜在了他母亲身边,并编出了寻亲的谎言。她深知灯下最黑,往往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哪怕凌天霁破案无数,也压根想不到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凶手,就藏匿在自己家里,更与母亲朝夕相伴。
她一开始确实想找机会杀了凌天霁。
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她发现自己下不了手。她喜欢凌母,那个和蔼亲切的老太一直对她疼爱有加,她喜欢秋娘,那个率真热情的姑娘,那是她平生第一个朋友。她也喜欢果子巷的邻居,她们善良且朴实,对她十分照顾,她渐渐喜欢上了那样一种生活,平淡自由且快乐,她觉得较之以前腥风血雨的日子,那才叫人间烟火。
而起初那个最令她痛恨的捕快,经过慢慢了解后,她发现他性子沉稳十分自律,孝顺娘亲照顾下属,日子虽清贫却一身正气,在乌烟瘴气的官场能出淤泥而不染,委实难得。
那夜醉酒,更是让她看到了他痴情的一面,青鸾从小到大谨遵主人教诲,情爱一事更是从未涉足。她很难想象,一个男人居然可以凭儿时的情谊痴念七载,独身多年。那夜他一脸失意,失魂落魄的模样,让青鸾的心也跟着被淡淡的揪扯着。
尽管内心一再警告,可青鸾知道,她动心了。
望着凌天霁策马远去的背影,青鸾神色复杂的垂下眼睑,眼里蓦的盈满了水汽,这个傻子,这样的天,他竟然连夜前来找自己来了。
缓缓转身,正欲离去,凌天霁一脸焦灼的面孔却浮现在她面前,理智一再告诫她,不可,不可,不可让他发现自己的身份,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愫却告诉她,她是多么不忍心看到他失落的神情。
明知是孽缘,明知不会有善果,自己还是会沦陷,又或许,在她犹豫的瞬间,她早已万劫不复了。
就在她凝神时,一阵急促马蹄声渐渐逼近。青鸾微愣,定是在来时的树丛寻她不得,他又折返了么?真是个执着的人,来不及多想,她心中闪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躲。
抬眸间,却见他一身灰青,挺拔的身形在薄薄的河雾中越来越近。隐约间,她甚至能看清他脸上浓浓的失望和不安。青鸾美眸半眯,不假思索的轻掂足尖,身子无声且轻盈,向身后急急掠去。
折转回来的凌天霁一脸疲态,刚刚在附近的树丛找寻了遍,依旧没有萧映月的影子。又或者,她见此路不通,已折身往家赶了呢?不过他随即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来时的路上人迹稀少,他根本没见过她。
赶了一天路,委实又累又困,脑门因一直担心而紧绷着,眼下一抽抽的刺疼。可心里仍旧很不甘,他不想就这样放弃找她。
牵着烈风走向河畔长长的斜坡,因为大雨冲刷的原因,这里造成了大面积的滑坡,黄土巨石翻落下来,乱堆在小路上,是以行走十分艰难。
河水翻滚,夹带着急促且凌厉的咆哮声。河风湿且腥,猛然窜入怀中,虽不惧,还是冷不丁的让他打了个冷颤。瞅了瞅浑身衣衫又湿又黏,靴子里也进了水,十分不适。举目四望,见河边前方不远处,有两块巨石,风凌天霁心中一喜,正是躲避风雨的好地方,还可以脱下湿衫洗净。便急急往那处走去。
拴好马,正打算爬上山坡寻些可以点燃的树枝,却见烈风不安的刨着蹄,咴咴长嘶了声。
凌天霁心里咯噔了下,深邃的眸子十分戒备的四下观望,急急从斜坡跃下。眼下并无异象,凌天霁拧眉,来到烈风身边,正欲抬手安抚老伙计,却见烈风更为急躁的叫了一声。
凌天霁有些不解,很有耐心的拍拍烈风的头。心里却有些诧异,烈风是师父送他的,乃不可多得的西域良驹,因此体型格外健壮,它聪慧异常性子沉稳,陪伴了他五年有余。眼下这般反常实在令他费解。
他不敢大意,警惕的巡视着周遭。抬眼间,却见前方河边有团白白的东西泡在水里,心下顿时一紧。
以经验,从那团东西的形状上看,应该是个人。凌天霁持刀往前探了几步,紧紧盯着那团物体,却见纹丝不动,难道是具尸体?
凌天霁面色凝重,迟疑着用刀鞘将物体翻了个面,原来是个女人!像是在水里有些时间,衣衫鞋袜却还算整齐。因夜色太暗,那女人的长发将面孔遮住,看得不甚清楚。凌天霁微微呼了口气,想确定对方是死是活。便用刀鞘轻轻扒开长发,一张熟悉的面孔赫然出现在他视线,竟然是萧映月!
凌天霁惊呼出声,顾不得河水灌满靴袜,忙奔前两步伸手将她捞了起来。
她太轻,身躯瘦削,纤腰更是不盈一握。凌天霁被震惊的程度可想而知,整整一下午加一晚上,他寻她个遍,却不知她竟倒在这里。
“萧姑娘!萧姑娘你醒醒!”凌天霁心内波涛汹涌,抚着她的缕缕秀发,急急唤道。
此时的佳人脸色惨白,好看的眉眼紧闭,一副毫无生气的模样。凌天霁心下钝痛,像是被人一拳重重袭来般,难以呼吸,用手探至鼻间,隐约有微弱的气息。心下总算稍稍宽慰,忙将她打横抱起,翻身向河堤掠去,烈风则无声的紧至其后。
佳人冰冷的身躯令凌天霁心疼不已自责万分,映月,都是我不好,没早一点找到你,你不会有事的,不会。
他清楚的记得,距清源镇二十里,尚有一座大镇,千佛镇。去那里,映月一定有救。
跃至烈风的背上,望着怀中气息微弱的女人,凌天霁眸中泛起红意,心紧紧的疼。无声的紧了紧手,像是找寻到心爱的珍宝般拥至胸口。低头轻轻吻了吻她冰冷的樱唇,凌天霁俊眸一睁,一夹马腹大喝一声:“驾!”
烈风晓通人性般,撒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