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王子来朝一事日渐逼近,六扇门这几日尤为忙碌。凌天霁更是成天往返于三衙和兵部间。
自那晚后,他再无时间回家,也再未见过萧映月。忙时还好,闲暇之余,眼前却不受控制般的涌现出那晚的一幕。萧映月的身影不断的在他脑海里交替着,她一颦一笑,或站或坐,似嗔非瞋的模样让他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今日事情进展顺利,他回来的较早。快至衙门口时,突然心念一转,决定回家看看。
母亲尽管有她帮忙照料,可最近事情一茬接一茬,她俩终归是女流,让他有些放心不下。而心中也腾起一丝相见她的欲望,那种感觉自他心里形成后,竟愈来愈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不知从何开始,一想到她,眼里便有了一丝化不开的温柔。
主意已定,便匆匆往家赶。
时值正午,骄阳似火。天气闷热的要命,街道树木奄奄,一丝风也没有。一些似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浮至空中,空气似乎也凝固了般,阵阵热气逼得人透不过气。
到家时,凌母正在屋内小憩。给母亲打了招呼,来不及换掉汗透的衣衫,便院内几处找寻,却并未看到萧映月的身影,心里顿时有些失落。
见儿子一脸怅然若失的神色,凌母心下了然。起身给他倒了杯茶,不待他开口询问便缓缓道:“昨日有消息说,映月的远亲好像在平江府一带做生意,她一早便去那里碰碰运气……”
“平江府?”凌天霁一愣,剑眉紧蹙脱口道:“她一个弱女子只身去那么远,岂不是很危险……娘,你不该让她一个人去……”
“我也劝她来着,可见她知晓后十分高兴,又实在不忍心拂了她的意……”
凌母也是一脸愁色,叹道:“映月那孩子命运坎坷,要是此去顺利,也是一件好事罢!”见儿子一脸担忧,便又安慰道:“放心吧,她不是一个人前去的。隔壁巷的王庆陪他媳妇省亲,正好去平江府,我便让映月跟他们一起去,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一席话让凌天霁听得愈加担心,如今天下虽说还算太平,可地方上偶尔还是有山匪作乱,此番前去路途遥远暂且不说,那王庆他是认识的,不过是隔壁街卖汤水的小贩,跟他一道谈何安全。
如果找到她的舅外公,她就会离开吧?
想到她会离开,凌天霁的心没来由一阵沮丧。隐隐间,内心深处夹杂了一丝矛盾,他甚至暗暗希望她的远亲永远都寻不到,这样,她就可以一直呆下去了。
可是这样想是不是太自私?
要是她出了事,他该怎么办?
心里涌起阵阵异样的感觉,使他心乱如麻,坐立难安。感觉衣衫汗湿后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凌天霁准备回屋换掉衣服。
刚脱掉外衫,淬不及防的,一件明晃晃的物什“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在静静的午后听到分外清晰。凌天霁一愣,定睛一瞧,才发现是萧映月的鸾凤钗,那是她认亲的信物。当时萧映月刚来临安,为了探听消息,便把这钗交予了他,眼下这般重要的东西都不曾带,岂不是要白跑一趟?
看来是跟秋娘呆的久了,一向心细的萧映月竟也有这般粗心冒失的时候,想到这里,他焦急的脸上多了一丝宠溺。
想她今日一早出发,路上顺利,到最多也就五十多里,倘若自己快马加鞭的话,应该是能追上的!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让他瞬间振奋了起来。
思付至此,他匆匆换好衣裳,跟母亲打了声招呼,便急急奔向衙门。
万大春刚出衙门,便看到行色匆匆的老大直直去了马房,以为有什么紧要的案子,忙小跑着跟了过去,试探着问了好几句也没问出缘由,只见凌天霁一脸焦灼,心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于是作罢。
凌天霁牵出烈风,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乌云翻滚,黑压压一片,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一阵热浪迎面之后,便狂风大作,吹得树枝和马房的栅门咔嚓作响。
烈风迎风“咴咴”两声,打了个响亮的响鼻。凌天霁怕拍它的头,算是安抚。匆匆交代了大春几句,一个翻身,便策马向城门驰去。
天色越来越暗,天边隐隐有闷雷轰轰传来,街上小贩神色慌张收拾货物,路上行人都匆匆往家赶,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风越来越大了。
刚上官道不久,只见漫天尘沙中,一辆灰色马车匆匆驶来。马车近时,凌天霁看清来人,不禁大惊。
原来此人正是王庆。这个时候他怎么又折回来了?萧映月呢?
王庆也认得他,便勒了缰绳停了下来,大声道:“凌捕头?就快要下大雨了,你这是要去哪?”
凌天霁心里十分不安,强自问道:“王大哥,你不是去平江府么?怎么又回来了?早上跟你一起去的姑娘呢?”
王庆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我们中午赶到清源镇时,不巧那边的石桥被大雨冲垮,前方山路滑坡,路况太险。我家娘子身怀有孕,不敢再行就返了回来!你说的那个姑娘,刚到镇上就跟我们分了路,她说有急事,眼下应该还在继续赶路呐!”
这个傻女人!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么?
凌天霁听罢心下更急,跟王庆作别,急急向清源方向赶去。
一道道闪电划破了阴沉的天际,狂风卷着零星的雨丝狠狠的往他身上抽去,紧接着天空一阵咆哮后,豆大的雨点似利箭般向他砸来,砸的他的面上一阵生疼。
雨越下越大,瞬间将他的衣衫浇透。道路上,旁边的树丛里,升起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他已顾不得了,满心里想的都是萧映月,这么大的雨,她此刻在哪?是否无恙?
凌天霁用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人一马,在滂沱大雨中狂奔着。
王庆说的没错,近五天的大雨让清源镇附近山体滑坡严重,河水陡涨,地势稍低的农舍浸泡在水里,成片的桑田和稻田被毁,而通向临安唯一的一条路-清源桥也被洪水生生冲断,放眼望去,汪洋一片。
当小瑢王爷赵璟之看到这副惨淡景象时,双眉紧锁,表情十分凝重,来此路上听闻清源镇遭遇水灾,没想到竟是这般严重。
天色阴沉,铅云滚滚。
此时的小镇被昨夜的狂风暴雨肆虐后,早已狼藉一片,道路两侧的店招牌匾被风吹的歪歪斜斜,街面被冲的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偶有小伙计被东家指挥着做善后事宜,放眼望去甚是冷清。
三人驾车缓缓驶向镇上最大的悦来客栈,一路默然不语。
快到时,路旁一间年久失修的戏台被大雨冲垮,更有一棵大树拦腰折断,横卧路面,挡了去路,无奈只得步行。
赵璟之掀袍下了马车,即便动作再轻,脚上紫靴还是溅有点点泥污,于是紧锁的眉头更深了。佑安深知主子喜洁,心中暗自庆幸此番出来多备了两双皂靴。
主仆三人来到客栈时,天色渐晚。因暴雨的关系,前来投宿的客商不是很多,佑宁打点好后,陪赵璟之上了二楼客房。
连夜赶路,赵璟之有些疲乏,刚净了脸呷了一口热茶,就有机灵的店小二端来了饭菜。
佑安瞄了眼饭菜,皱脸斥道:“这饭菜未免也太粗陋了些!端下去重做!让你们店里的厨子烧些清淡可口的来!”
那小二见赵璟之虽是一身常服,整个人却是玉树临风卓尔不凡,身边的随从也颇有架势,猜想定是非富即贵的主,万不敢得罪,于是哈腰上前赔笑道:“爷有所不知,我们镇最近连逢大雨,路也断了,新鲜的蔬果运不进来,不周之处还望几位爷体谅……”
赵璟之温和一笑,点了点头,毫不在意的拾筷。
见小二退去,佑安关好房门低声道:“这些饭菜太过油腻,王爷您……”
“这些饭菜自然不及你的厨艺!想那小二说的也是实情,我们如今出门在外,无须太过讲究。”赵璟之见佑安依旧闷闷不乐,于是笑道:“本王着实饿了……盛饭吧!”
佑宁已暗中将客栈周遭地形位置摸了个清楚,从内屋轻掩的木窗外翻声而入。
尽管赵璟之说过无人时,他二人无须遵守太多繁文缛节,但佑安佑宁自小学得各种礼教规矩,诸如用饭之时,更是不敢与主子同桌,于是主仆便形成了分开用餐的惯例。赵璟之一人在餐桌,佑安佑宁则在条案。
一道白光之后,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耀目的闪电如一把利刃划破暗黑的天际。紧接着,大雨如断线的珠子般倾泻而下。
潮湿的夜风透着凉意,吹得烛火摇曳。
佑安蹑手关好木窗,只听得雨点打在窗上噼啪作响。望着窗外雷电交加,一团漆黑,不由发愁。
“这鬼天气,竟这般作弄人!要是明日桥还未修好,我们岂不要困在这里?”佑安垮着脸忍不住小声埋怨,他知主子有令在身,此番行程耽误不得。
赵璟之仍专注看书,对佑安的话置若罔闻,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倒是佑宁沉默着望向窗外,来到他跟前请示:“王爷,佑安所虑也不无道理,如今镇上遭遭逢此难,百姓们尚且自顾不暇,难有多余人力修桥……此处距桐乡只有二十余里,恳请王爷准许属下前去借点人手。”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赵璟之扬眉,缓缓合拢书,冲他点头示意。
佑宁领命,低低嘱咐了佑安一句,随即身形一闪,无声的消失在雨帘中。佑安则吩咐小二送来了热水,伺候赵璟之前往内屋沐浴。
热水解乏,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赵璟之半眯着眼泡在木桶里,十分惬意,不一会儿,困意渐渐袭来。
“啊!”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声自楼下传来,声音尖细,仿佛因不堪折磨而痛楚万分,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着实有些毛骨悚然。
赵璟之霍然睁眼,一向自持沉稳的他,此刻面上也有些微动,沉声喊道:“佑安!”
“王爷!”
话音刚落,佑安一脸紧张的奔了进来。显然刚刚那声尖叫他也听到了。
赵璟之穿上衣服,皱眉道:“去看看楼下发生何事。”佑安领命正欲前去,赵璟之又叫住了他,与他一同前往楼道处看个究竟。
大雨滂沱。
此时客栈门大开,阵阵水气飘进屋内,带水渍的脚印乱糟糟一团。
楼下出奇的安静,赵璟之正疑惑间,却又听得一声惨叫。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处,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娃衣衫褴褛浑身湿透,身上伤痕无数,正蜷成一团瑟瑟发抖,如一只受伤的小兽般呜咽不止,甚是可怜,想来刚刚两声惨叫正是自她口中发出。店内的掌柜和伙计全都抱头蹲在地上,均是十分惧怕的模样。
“小贱蹄子!我看你往哪里跑?!”
一声粗暴的吆喝声自屋角响起,话音刚落,只听得“啪”一声清脆的鞭声后,小女娃又是一声惨叫,手臂胡乱飞舞,欲挡住脸,却还是生生挨了一鞭,身上薄衫裂开,一道鲜红的鞭印顿时浮现,皮开肉绽,好不怵目。
尽管不知所为何事,但此般恶行未免太过毒辣!
赵璟之愠怒,正欲出声喝止,佑安眼疾手快的扯了下他的衣袖,并冲他轻摇了摇头,示意他看情形再说,别轻举妄动。
赵璟之面色一沉,十分不悦的甩开衣袖往楼下奔去。救人如救火,哪有看看再说的道理!那小女娃如此年幼,再遭毒打岂不没命?
佑宁不在,佑安生怕主子有闪失,也急忙跟了下去。
刚出楼梯拐角处,赵璟之只觉眼前一花,一道身影自雨帘中掠进,手中一枚铜钱脱手而出,直直向角落飞去。
随即一声惨嚎响彻屋内。
赵璟之微愣,来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相貌,周身却透着一股寒气。只见他缓缓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径自抿着。
“哪个不长眼的小贼敢伤小爷我?!给我上!”
一阵慌乱后,角落处传来恼羞成怒的叫嚣。
赵璟之下了楼梯,方才看清出言的是一位锦衣男子,约莫三十出头,小眼方脸,肥硕的身躯上套了件茶褐色的绸衫,看起来虽然富贵,却极不协调。此时正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腕,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孔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话音刚落,瞬间冲出三个家仆样的粗汉,手持刀棍扑了过去。
还未近身,只见蓑衣客轻拍了一下桌面,筷笼里的竹筷蓦地腾起,他略湿的衣袖一挥,那些竹筷便似利箭般向三人疾飞而去。
“笃笃笃”几声后,只听得一阵闷响,三人已翻滚在地,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赵璟之主仆看得心惊,只见那些木筷竟稳稳钉在店内的柱子和墙上,还有三根赫然插在粗汉的手背上!
锦衣男子面色瞬变,十分惊慌的用脚踹了家仆几脚,眼内气焰也消弱了不少。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他哭丧着脸猫腰移向门口,口中一直讨饶,一副准备开溜的架势。
赵璟之心里舒了一口气,趁眼下没人理会小女娃,忙将她扶起身,只见她已目光呆滞,气息微弱。心下着急,忙招呼佑安抱上楼去。
那蓑衣客仍旧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旁若无人的呷茶。
锦衣男子快至门口时,突然转身,趁蓑衣客不备,从袖中抽出一柄银色软剑,如毒舌吐芯般向他急急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