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诚终于正视她,犹豫了下,说:“毛丽,如果真像你写的那样,我是没什么意见的,我们共事两年,想必彼此都很了解,我这人……就是不大会说话,但对生活还是很热忱的,只是我有自己的原则和立场,很多时候不得不……唉,怎么说呢,我们每个人都活得这么不易,受过伤害就变得格外敏感,怕重蹈覆辙,怕万劫不复,所以对感情对生活即便有想法也只能深藏于心。不知道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我的意思是,我这个人并非是铁石心肠,我也认为你并非是你外表表现的那样……那个怎么说来着,我的意思是……嗯,所以那个……你明白了吗?”
毛丽歪着头,如果她是只兔子,耳朵一定竖得老长,她明白?哦,NO,她什么都没听明白!尽管她很努力地把容大人说的每个字都捉进耳朵,连细微的叹息都不放过,可是她还是云里雾里,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吞吞吐吐,表情微妙,似乎手都在轻微的抖,该抖的是她啊,他抖什么?
谢天谢地,这时候门外有人轻叩,是白贤德。显然是来救场的。
容若诚也像是如释重负:“进来。”
白贤德笑吟吟地拿了份单据进来,“容总,这是刘离的稿费,请您签个字。”容若诚埋头审稿费的间隙,白贤德踢了毛丽一脚,示意她快逃。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毛丽马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容总,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容若诚“嗯”了声,连头都没抬。
毛丽一溜烟地就跑了,一进编辑室就倒在沙发上,大口喘气。美编唐可心戏谑地瞅着她:“怎么了?被老容扒皮了?”
“你才扒皮了呢!”毛丽没好气地回了句。
“那你干嘛这德行?”唐可心对面坐着的是丛蓉,咯咯地笑。毛丽从沙发上坐起来,四顾张望:“对了,王瑾那死丫头呢?”
“找她干什么?”白贤德推门而入,一把揪住毛丽的耳朵,“说吧,今儿个怎么报答我?”
“哎哟爱人,轻点!以身相许行不?”
“切,要来点实在的。”
“下班请你吃火锅。”
“这么大热天还吃火锅,你嫌我脸上的痘冒得不够啊。”白贤德松开手,扯了扯毛丽刚烫的卷发,“说,老容找你干嘛?”
“还,还不是那份思想汇报的事。王瑾那死丫头跑哪去了,我要找她……”
“哦,我把她打发到仓库发货去了。”白贤德说着走过去,搬起两大摞稿件往毛丽办公桌上一放,还敲得咚咚响,“知道怎么报答我吧?校对科刚校对完,你抓紧时间处理下,明天要下印厂。”
毛丽惨叫:“我就是吃,也吃不了这么多啊,大姐!”
“别叫我大姐!老容的指示,今后要对你严加管教!”白贤德板着脸说。她很少板脸,明明是很严肃,可毛丽怎么看都觉得是装的。果然,不过两分钟,白大姐憋不住了,凑到毛丽耳根嘀咕:“我说你那份汇报都写的啥,容大人这两天可不对劲了,每天都来回编辑部好几趟,那急不可耐的样子像要剥你皮似的……”
毛丽是那种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也得先玩儿再说,老容要剥她的皮,明天大不了给他上出苦情戏。毛丽最擅长的不是笑,尽管她的笑容迷死人,她最擅长的是哭,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小样儿,谁见了谁都不忍心剥她的皮。唐可心就经常戏谑毛丽,“琼瑶没看上你,真是个损失。”
毛丽丝毫也没把老容要剥她皮的事放心上,跟丛蓉讨论了下新流行的蕾丝裤袜,就开始看稿,看了会觉得头晕眼花,见白大姐不在,于是上网偷菜。毛丽最近迷上偷菜的游戏,是一游手好闲的作者朋友教她的,结果一玩就玩上了瘾,经常三更半夜爬起来去好友的地里偷菜,自己玩不过瘾,还带着编辑室的丛蓉和唐可心玩,于是在工作之余大家有了新的话题,相互交流种菜和偷菜的经验,乐此不疲。当然这些都是背着白贤德干的,如果让白贤德抓到,那就有好果子吃了。
毛丽现在的级别已经玩到很高了,可以种人参雪莲,也可以养熊猫,一会儿功夫,她就偷了别人两只梅花鹿幼仔、一个人参四个何首乌,正蹲在唐可心的牧场边上等着偷袋鼠幼仔,MSN的对话框弹了出来,是个红心砰砰跳的传情动漫,毛丽一看,是跟她聊了一年多的“尘”。
因为白贤德看得紧,加之工作忙碌,毛丽一般很少在上班时间聊天,有时候在网上碰上了顶多打声招呼,问候下。“尘”在毛丽众多网友中算是很安静的一个人,话不多,很礼貌,毛丽只知道他是个上了岁数的老男人,除了性别,其他诸如职业、婚否、居住地等信息她一概不知。不过这不重要,网络的奇妙之处就在于甭管你是什么人,往电脑前一坐,乞丐也可以装成比尔盖茨,下三烂也可以说成是查尔斯,毛丽闲时没事就喜欢在网上闲逛打游戏,今天植物大战僵尸,明天在天涯掐架围观,三天两头跟人拜堂,装神弄鬼,她自己都这德性,当然没理由要求对方背景清白。
“尘”能跟毛丽聊上一年多,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从不寻根问底,总是淡淡的来,轻轻的走,一点也没给毛丽添麻烦。毛丽最怕麻烦,有些网友聊了几句,就恨不得把你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要不就提出见面,毛丽大凡遇到这种人,直接拉黑。这位尘老兄却从不多问她什么,也不会动不动就扯到Sex上去,有时候毛丽玩笑开过了,他还会闪人。但是第二天在网上碰到,他又像没事似的跟她打招呼,迟到没有啊,有没有吃早餐,心情好不好等等,就像父亲经常给她打电话询问的那样,亲切随和,让毛丽无法抗拒。因为自幼父母离异,父爱的缺失让她对年纪稍长的男人一直颇有好感,她也毫不忌讳地在编辑部宣称“我喜欢老男人”。
“你在做什么?”尘在MSN上问毛丽。
“我在偷菜。”
“偷菜?”
“哦,一种网络游戏,你不懂。”
“没办法,老了,跟不上时代。”
“得了吧,少来这套,在我面前装老。”
“你的领导不管你?”
“你是说白老婆?哦,她出门了……可惜了,那只袋鼠本来我可以抢到的,我都蹲了半天了。”毛丽打字的速度飞快,“你不知道,今天一上班差点把我吓个半死,副总编把我叫进办公室。”
“这也很可怕吗?领导找下属谈事很正常。”
“是很正常,可问题是我很紧张。”
“为什么紧张,又做了亏心事?”
“可不是,前几天他要我写份思想汇报,我没空写,就让办公室一个试用生帮我写了,不晓得他是不是发现了,今天早上专门找我问这事。”
“尘”一阵沉默,没有回话过来。
毛丽打过去:“怎么了?”
还是沉默。
“喂,你没事吧?”
终于回了:“哦,刚接了个电话,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找人写了思想汇报,可能被领导发现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事做得有欠妥当。就算没时间写,应该跟领导说明,怎么能找人代写呢?这是欺骗!”
“啊,这么严重啊?”毛丽吓坏了。
“可能,比你想象的还严重。”
“那我怎么办?”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要忙了,先下了。拜拜!”
“喂,喂,你告诉我怎么办啊?”
……
“尘”显示为脱机。
【绯闻来了挡都挡不住】
毛丽一上午都心神不宁,一想到尘的话不由得毛骨悚然,欺骗……竟然有这么严重?正对着电脑发呆,白贤德进来了,揪着她的耳朵道,“开会去!”
每个月的15号,编辑部都有选题会,就是由各个编辑将最新的作品选题报上来,先由编辑部讨论一轮,编辑部过了,再提交营销部讨论。很不幸,毛丽这次报的三个选题全毙了,大约是早上的晦气还罩着。而且很奇怪,平常开选题会,副总编容若诚是必定要参加的,但是今天却没有见着他的人,据说是出门了。毛丽更觉忐忑,想起早上被老容问到思想汇报的事,就像是鬼上身,一阵阵打寒噤。
开完会,一编室讨论起男人越老越值钱的话题,自然又扯到毛丽身上。编辑部一共有四个编辑室,毛丽和白贤德,还有丛蓉、美编唐可心在一编室,和副总编室仅一墙之隔,要进一编室必要经过副总编室。其他三个编室分别设在走廊对面三间办公室。四个编辑室的关系很微妙,一编室当然是以白贤德和毛丽为头,用梁子坤的话说,两人的嘴巴相当于两千只鸭子,只要有她们在,整个编辑部就不会歇停;二编室嘴巴最厉害的当属马春梅,以其四十八岁高龄,成为编辑部当之无愧的“老人”,被同事们尊称为“大妈”,大妈其实人很热心,就是嘴巴不饶人,而且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社长总编,也逃不了被她评头论足。
在编辑部,人人都知道马春梅和白贤德是死对头,白贤德三十出头就当上编辑部主任,让人老资格更老的马春梅很不服气,虽然社里为了照顾她给她挂了个副主任的闲职,但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经常跟白贤德抬杠,拉拢其他编辑。万幸的是一编室这边是副总编室,容若诚大多数时候都是维护白贤德的,一个顶三,马春梅嘴巴再厉害也骑不到一编室头上。前阵子马春梅休年假,去北京看孙子,其他三编室的年轻编辑们纷纷到一编室来串门,话题从老女人扯到了老男人。因为毛丽公开说过喜欢老男人,编辑们就逐个给她筛选社里符合条件的“对象”,首当其冲是头号王老五许茂清,毛丽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绯闻这么多,我招架不住。”
“那就叶主任。”“还是财务部的邵科长吧,人好,会写会算。”“我看梁子坤不错,虽然不是那么老,但很会赚钱。”……大家七嘴八舌的,算来算去,都没有符合毛丽条件的,最后是白贤德插了句:“你们都算漏了一个人。”
“谁啊?”编辑们异口同声。
白贤德鬼鬼祟祟地指了指隔壁,唐可心最先反应过来,“啊,容总!”
办公室里顿时一片怪叫。
毛丽哆嗦着说:“得,大姐,你就饶了我吧,我一辈子打光棍!”
丛蓉一脸坏笑,拾掇毛丽:“容总条件不错呃,离婚好些年了,儿子被她老婆带到了国外,又没有负担,也没有不良嗜好,人品端正,不错的人选。”
“臭丫头,你怎么不嫁他?”毛丽咬牙切齿。
“我,我不有亲爱的了嘛。”丛蓉直吐舌头。
“那你也别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怎么说话的,毛丽!”白贤德一听就皱起眉头,为容若诚打抱不平了,“老容就是不爱说话,人其实很不错的,怎么能说是火坑呢。我跟他共事这么多年,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正派的人,尤其对人很真诚,不会耍心眼……”
编辑们嗖的一下把目光投向白贤德:“白姐——”
“干什么?”
“你好像经常帮老容说话喔。”
“我只是实话实说,别乱想!”白贤德真拉下脸了,“都给我干活!”
“是!老大!”编辑们这才各自回办公室。一编室一下就静下来。毛丽刚才怄得够呛,一时还没调整工作情绪,她懒得理这帮多舌妇,正心烦气燥着,王瑾推着一车书晃进来了,满头大汗,胖子似乎特别怕热。毛丽立马想起思想汇报的事,朝她招招手:“过来,王瑾,我问你,那份思想汇报你怎么写的?”
“你要看啊,我这还有,就是怕你要看,就多打了一份!”王瑾喜滋滋地到她小桌的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一摞A4纸,毛丽一看就眼睛发直:“你,你写了多少啊?”
“三万多字!”王瑾很骄傲。
毛丽倒吸一口凉气,哆嗦着接过来,还没来得及看,眼前伸来一只爪子抢了过去,是白贤德,比毛丽还迫不及待,“我先看看,不错啊,小丫头,一份思想汇报居然还能写这么长。”
“白主任,其实还可以写得更长的。”王瑾嗲着声音,又开始卖乖了。
白贤德“嗯”了声,一目十行地扫过……大约才看了个开头,她抬眼看着毛丽,那样子就像是见了鬼似的,眼神极度恐怖。
毛丽意识到不妙,赶紧抢过来看——
容副总编:
不,其实我更想叫你一声“若诚君”,也许你会觉得很唐突,可是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请原谅……你可知道,写下这些文字需要多大的勇气,我今生都没这般忐忑过。此时,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听着雨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竟然觉得很伤感,于是想起小时候念过的词: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这些年,我经常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郁郁寡欢,一直以为是个性使然,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太过想念。一个女子,当心里有了想念的人,就会变得惆怅伤感。尽管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你,你就在我的隔壁,我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想念,你冲我发火,或跟我微笑,对我来说都是无边的喜悦和幸福,其实我是很想处理好和你的关系的。因为每每面对你的眼神,或者是背影,我才真的觉得心里有个想念的人其实很好。我知道自己卑微,我不够优秀,但野百合也可以向往春天的吧,你就是我最遥远最迷蒙的春天,就像是迷雾的森林,明明是触手可及却看不真切……
“啊——”
毛丽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骇得王瑾一凛。
白贤德反应过来,推了王瑾一把:“赶紧跑,丫头!”
王瑾撒腿丫子就奔向门口。
毛丽跳起来,张牙舞爪扑过去:“看我不撕了你——”
谢天谢地,容若诚整个上午都在出版局开会,毛丽还来得及跟白贤德商讨对策。这篓子可捅大了,毛丽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王瑾剁成七块八块,可是剁了她也没用,容若诚已经看了那份“思想汇报”,赶紧想办法补救才是当务之急。能把思想汇报写成这样,除了脑子进水的王瑾,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毛丽揪住王瑾时,问她怎么可以这么写,王瑾还很委屈地说:“毛毛姐,不是你要我写对容副总编的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