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赵成俊发了个短信给毛丽,说钱已经打到她账户上了,要她查收。
毛丽懒得回复,到了晚上赵成俊又发了个短信:“我已经住进来了,很美的海景,很美的星空,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似有回音……
往事挟着狂风暴雨呼啸而来,毛丽躺在柔软的床上,闭上眼睛,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盈,远乡的涛声渐渐涌到耳边,还有海鸥的鸣叫,都那么熟悉。她感觉自己漂浮在起伏的海面上,天空那么远,星星还没有出来,玫瑰色的彩霞映红了半边天……第一次躺在海天苑的那张大床上,毛丽问章见飞:“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星星?”
章见飞含笑道:“你不记得了吗?有一次你问我有没有见过星空下的大海,那时我就想,你肯定喜欢看星星。”
过了那么久问的话,他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毛丽只觉恍惚……
从认识到结婚不过半年,可是再回想那段历程居然觉得很模糊了,明明很真实地发生过,就觉得像一场梦。毛丽那时候常在半夜醒来时吓一跳,望着枕边多出来的人,总要费好大的劲才确认自己是结婚了,没错,是结婚了……有时候吃饭,或者干什么,她也总盯着章见飞发愣,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我嫁给他了,要跟他过一辈子,一辈子,好长啊……
父亲在得知她要结婚时,问她:“你确定你不后悔?”
毛丽坚决地答:“不后悔。”
可是婚礼那天,当钻戒缓缓落入指节,四周彩屑、纸带、鲜花漫天飞起来的时候,她就后悔了,因为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爱这个男人,她嫁给他更像是出于“还债”。而他却是那么深情地拥住她哽咽,“毛毛,我终于做了自己一生最满足的事情。”
新婚之夜,在上海某酒店的蜜月套房,他在灯下仔细地端详她,揉揉她的头发,捏捏她的耳朵,亲吻她的鼻尖,嗅嗅她身上迷人的芬芳,就像是拥有了一件稀世珍宝,舍不得碰,生怕她眨眼功夫就不见了似的,他反复问她:“毛毛,这是真的吗?”
毛丽当时望着他,也在心里问,这是真的吗?这场婚姻来得太突然,她根本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他的目光让她心虚,他的吻让她胆颤,而他给与她的一切都那么热烈,就像是化不开的巧克力,浓稠黏腻,她摆脱不了,只觉要窒息。她的情绪因此很不好,喜怒无常,无缘无故就找他发火,蜜月期还没过,两人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
她生气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露台上抽烟,背对着她,声音暗哑低沉,似乎在战栗着自语:“我该想想,我是不是错了……”
其实认识章见飞的过程很简单,毛丽的哥哥毛晋曾在英国留学,章见飞是他的校友,毛晋毕业后回国帮父亲打理饭店生意,章见飞因为有生意要往来上海,毛丽正是通过哥哥认识章见飞的。
说到毛晋,毛丽只能叹有其父必有其子,吃喝玩乐,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毛丽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就拾掇着妹妹当叛徒,要她到上海去读大学,考不上也没关系,老爸会出钱买。这话后来传到老妈耳里,把他臭骂一顿,顺带把毛丽她爸也骂了顿,警告他们父子,如果他们敢合谋拐走毛丽,她非放火烧了他们饭店不可。毛晋吓得要死,老爸倒不急,找了个借口把毛丽她妈请到上海,一到上海老妈就傻眼了,毛晋一个人独住一层楼,更衣室、游戏室、视听室,应有尽有,还有自己的车库,两个保姆伺候着,完全是阔少的生活。毛丽她妈虽然很不甘,但现实是残酷的,女儿跟着她自小就吃了很多苦,一年到头难得穿上新衣,弄丢了一支笔还要挨她的打,她没有权利一定要孩子过苦日子。
于是老妈最终还是同意了毛丽去上海读大学,谢天谢地,是毛丽考上的,没让她爸拿钱买,多少给了老妈一点面子。大学三年,毛丽是爸爸和哥哥捧在手心的宝贝,到哪都争着带她,毛丽成了F大出了名的千金小姐,有段时间毛丽图新鲜搬到学校宿舍住,她爸就每天派保姆将褒好的汤和洗好的衣服送过去,哪怕打个喷嚏,都有人报告给她爸;她哥哥更离谱,有时候上着课,也会把毛丽叫出去玩,教她打高尔夫,骑马,飙车,每天晚上不玩到一两点不送她回学校。这样的日子简直太疯狂,毛丽玩物丧志,每次考试门门挂科,但这一点不影响她对远大理想的憧憬,她的理想就是——嫁人。
认识章见飞,无疑加速了她实现理想的脚步。不过当时她想嫁的人可不是章见飞,那时候她已经有男友,也是F大的,叫吴建波,物理系研究生。应该说,这个长相普通,来自偏远山区的贫困男生给了毛丽爱的启蒙教育,而且是刻骨铭心的“教育”。毛丽跟他交往,跌破所有人的眼镜,要知道当时追毛丽的人,可以从F大的图书馆排到校门口,千金小姐,青春可人,能跟她说上话对于很多男生来说都是梦。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毛丽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还就看上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穷小子,她当然清楚吴建波跟她的差距是什么,通过朋友们惊讶的眼神,她知道她的选择在很多人眼里无异于是脑子进水,千挑万挑,最后挑了个“四眼田鸡”(吴建波是深度近视)。毛丽对此一笑置之,在作出选择之前,她就做好了被人嘲笑的心理准备,从小她就是那种你要她往东她偏要往西的主,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真是没错。
毛丽在吴建波身上栽跟头就栽在她天生的逆反心理,周围非议的人越多,家里人越阻拦,她越义无反顾,哪怕是茅坑里的屎,她也觉得是香的。结果被吴建波骗色又骗财,吴建波背着她在老家跟别的姑娘订婚不说,还大肆挥霍她的钱,隔三差五的就找毛丽要钱寄回老家,毛丽被爱情蒙住了眼,不仅偷偷塞男友钱,还把家里保姆送来的汤端给他喝,甚至还帮他洗衣服,当然不是自己洗,是拿给保姆洗。毛晋很看不惯,有一次因为毛丽被吴建波气哭,他把招呼人把吴建波扁了顿,毛丽得知后去找哥哥算账,当时毛晋正和朋友在一家会所唱歌,毛丽突然闯入,对着哥哥拳打脚踢,混乱中还用烟灰缸把哥哥砸伤。当时毛晋满头满脸都是血,毛丽也吓坏了,被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子拖出会所,塞上停在街边的一辆小车。毛丽的情绪当时已经失控,眼见哥哥被砸伤,流了那么多血,她哭得声嘶力竭,直至最后昏迷。
醒来时,毛丽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像是酒店。窗帘拉着的,分不清白天黑夜。她挣扎着起来,走到床边刷的一下拉开窗帘,显然已是深夜,窗外是璀璨夺目的繁华胜景,星空下的黄浦江倒映着岸边的灯火,江岸流淌着蜿蜒的车河。
“你醒了?”背后传来一声温和的问候。
毛丽背转身,昏黄的壁灯下,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子端着一盘食物,微笑着看着她。他身材颈长,气质斯文儒雅,放下食物款款走向她,一双深邃如海沟的眼睛闪烁着耀眼的星芒,他看着她说:“吃点东西吧,你很虚弱。”
毛丽诧异地打量他。
“放心,你哥哥没事,已经在医院包扎好了。”他真是细心,知道她的担心。
毛丽长发披散着,雪白的脸孔映着窗外的霓虹,眼中似有光华流动,她抬眼看他,声音沙哑,低不可闻:“……你是谁?”
那人粲然一笑:“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叫章见飞。”
章见飞追毛丽的方式很特别,并没有像老套的那样死缠烂打,送花送礼物,他只是静静地待在毛丽能看到的角落里,细心地呵护她,照顾她,比她的哥哥还体贴周到。他可以为她做很多事,天冷给她送衣,感冒了给她送药,周末接她回家,或在她不开心的时候说笑话给她听,或搜遍全城找她喜欢的老唱片,或当她的司机随召随到。那次毛丽跟寝室几个女生在南京路逛到很晚,章见飞全程陪送,吃完晚饭又带她们到钻石钱柜唱歌,中途毛丽突然来了例假,慌乱狼狈中指使章见飞去给她买卫生用品,章见飞二话没说开了车就去买了来,不知道她用什么牌子,每样买了一袋提到包间,引得在场的女生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毛晋听说后也觉得不可思议,问他怎么做到的,章见飞说:“爱一个人,就想为她做事,什么事都可以为她做,没有理由,就是因为爱她。”
而章见飞为毛丽做的远不止这些,为了长久地留在上海照顾毛丽,在上海置房购车,做好了长期定居上海的打算。无论多么忙,只要毛丽一声召唤,他就会义无反顾地飞奔到毛丽的身边,有一次他正跟一个日本大客户签约,毛丽一个电话打给他,要他送她去科技馆看展览,他二话没说撇下客户就开车去接她,结果导致日本客户拂袖而去,公司损失数百万的订单。连毛晋都说他:“追女人也不是你这么个追法的,即便是我妹妹,我也不赞成你陷得这么深。”
章见飞一笑置之:“我自己觉得值就可以了。”
不久,毛丽的男朋友吴建波车祸去世,毛丽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了吴建波与老家未婚妻往来的好几十封信件,更离谱的是,吴建波竟然把毛丽给他的钱全部寄给了未婚妻,说是要将她接到上海来结婚,抽屉里成沓的汇款单回执就是明证,换句话说,吴建波长期以来把毛丽当自动提款机了,毛丽完全蒙在鼓里,被骗色又骗财……
毛丽当晚就割腕自杀,被同学送到医院急救。
这一次又是章见飞陪在她身边,毛丽的爸爸和哥哥都去国外考察了。毛丽醒来后情绪一度失控,一夜之间,她从云端坠入地狱十九层,所谓成长的代价竟是这般惨烈,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生平第一次真心地对待一个人,竟然落到这般不堪的地步,书上那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原来都是骗人的,现实的爱情,原来就这样!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一直哭到连身体都蜷起来,喉咙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哭得整个人好似被掏空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一样。章见飞当时隔着被子紧紧抱着她,就是那么紧紧抱着她,好像生怕她就那么哭死过去。一直哭到哭不出来了,她才渐渐平静。
“毛毛,别难过,你还有我。”章见飞替她拭去脸颊的泪痕,握着她的手,说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话,他说:“看着你这么难过,我比你更难过,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你才好……你太要强,即便自己错了也不愿意回头,所以你才会受伤。这本无可厚非,每个人都有自己个性上的缺陷,你坚持自己,走得这么辛苦也还坚持,其实让我很感动,因为我和你竟然是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缺陷,我们都想抓住自己想要的,可惜的是,我们的方向背道而驰。”
“我努力想赶上你,赶不上哪怕是并肩前行,也要和你在一起,看着你那么受伤我心如刀绞,你的痛很多时候就是我的痛,毛毛,我们都是这么卑微的人,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爱上一个以为可以爱的人,所以才受伤。”
“一直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冲进包间,对你哥哥又踢又打,我拼命拉你都拉不住,你哭得那么伤心,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你哭得那么伤心,我把你抱到酒店,你睡着了都还在呜咽……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要好好保护你、爱你,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真的,毛毛我……我其实是个骨子里很悲观的人,给我些时间好不好,这世上,也只有你才可以让我这么想认真地对待一个人。”
“我爱你,毛毛。”
……
毛丽看着他,她从未认真看过他,第一次发现他脸部的轮廓竟是这般柔和,明净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和目光中的坚毅跟她倒是有几分相似,他们都是固执得近乎执狂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那一刻她仔细看他,发觉他与常人的不同,他脸上那种淡淡的、遗世孤立的神情让他有种超然世外的气质,尽管他也是个商人,但在他身上看不到商人惯有的尖锐萧杀之气,他永远都是冬日里最温煦的那抹暖阳,即便那次损失了数百万的订单,他也只是耸耸肩,双手一摊,“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做了这笔,就不做了。”
她一直就没怎么在意过这个男人,她只是把他当作哥哥众多老友中的一个,她看着他,一时有些恍惚,他也许说得对,也许说得不对,她何尝不想认真地对待一个人,哪知遇人不淑。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爱错了人。
“我累了。”她闭上眼睛,疲惫地叹息。
他替她掖好被角,“睡吧,也许我说得太多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吧。”
她没有作声,似乎是真的累了,半梦半醒之间,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像是梦呓,喃喃的问:“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星空下的大海?”
“嗯,我最喜欢的就是星空下的大海……虽然没有落日或朝霞中的海那么壮观瑰丽,可我觉得夜色中映着满天星辰的大海才最美,小时候每次想爸爸,或者挨了妈妈的骂,我就会跑到海边看星星捡贝壳,海风冰凉,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感觉整个天地只剩了我一个人,我就是那个时候变得悲伤……后来渐渐长大,才知道那是自己太孤独的缘故,没有人懂我,即便爸爸和哥哥把全上海最好的东西捧到我面前,我也还是不开心,我从来没有主动跟他们说过我要的是什么,他们也没有问过,他们以为他们认为好的对我来说就是好的,不,不是这样的,我要的,他们根本就给不起。”
“毛毛……”
“我只是想要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感情,爸爸和哥哥虽然都那么爱我,但他们并不是单单属于我一个人,也许我太贪心,可我只是要一份纯粹的感情,我有什么错,见飞哥哥,我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毛毛!”他俯身再次抱住她。而她战栗着,用被子蒙住头,极度疲乏地抽泣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等你伤好了就回家。”章见飞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