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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篇(1)

为什么回忆起往事总是这么悲伤?

连波看着窗外庭院无边的秋色兀自出神,一进入初秋,日头就短了许多,才刚六点夕阳就已经落到西山那边去了。

远处的青山在暮色中呈现出一抹紫灰色的影子,五彩的霞光甚是绚目。靶场那边的山坡上种着一排高大的银杏树,落了一地的叶子,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那些叶子金灿灿的,衬得整个山坡都是一片耀眼的金黄。

连波不由想起聿市大院围墙外的后山,不知道何年何月种的银杏树,有很多株,一到秋天漫天漫地都飞舞着金色的小扇子。朝夕最喜欢那些小扇子,经常拉他去后山捡,放到书页中夹着做成标本。无论是课本,还是她喜欢阅读的小说和诗集,只要翻开书页总能见到那样的小扇子,枯黄的叶面上,依稀还可以触摸到脆弱的纹路,有时候朝夕还会在上面写上很小很小的字……这些事回忆起来就像是昨天,可是却又那么久远,远到他此生再也无法触及。

三年了吧,他离开聿市离开大院已经三年。这三年里他到过很多地方,最后还是选择了在G省一个边陲小镇青州落脚,那里虽然偏僻了点,但因为靠近海岸视野非常开阔,每天看海听海,生活平静没有波澜。

樊世荣几次派人去接他回聿市,都被他拒绝。事实上,除了跟哥哥樊疏桐偶尔有些联络,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行踪。樊疏桐曾经去青州找过他,见了面,兄弟俩竟然无话可说,也就是那次会面,他才得知朝夕下落不明,樊疏桐发了疯似的找她,至今无果。连波倒是劝樊疏桐,不用找了,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当你丢失某个人或者某段情缘后,任凭你寻到天涯海角也是寻不回来的。

“早知这样,就让你们在一起了。”樊疏桐那次去见他,在黄昏下的海边散步时,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连波倒是一笑:“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当时正是涨潮时分,落日照在海面上,漾起碎碎的金浪。宝蓝色的天幕上,一缕缕,一抹抹,全是绚烂的云霞。不时有海鸥鸣叫着掠过海面,在天空划下一道透明的印痕。连波望向天空,目光虚空,仿佛什么都可以进入他的眼睛,又仿佛什么都进入不了他的眼睛,还有心。樊疏桐微微抬头,久久凝视着他:“你还恨我是吧?”

连波回避他的目光,别过脸:“哥,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樊疏桐点点头,嘴角漾出一丝悲凉的冷笑:“你倒是跟老头子一样,都惟愿我活着,可是你们不明白,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找她,带她回家。”他掏出烟和火柴,点上,火柴的光亮在他指间渐渐熄灭,他的声音莫名变得沙哑,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瓮瓮似有回音。他说:“朝夕,我要带你回家。”

……

已经黄昏了,还不见樊世荣回来。连波并不想在山庄过夜,如果不是樊世荣打电话给他,要他来取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根本不会上这儿来。

这里,是著名的疗养胜地,但不对外开放,是军队内部的疗养地。自然生态保护得非常好,群山围绕,山庄就掩映在一片幽深寂静的老林中,仅有一条道路通向山庄,且沿途都设有岗哨,外人绝难进入。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进入山庄领地后,最先看到的是一个超大的靶场,据说以前是个训练场,专门训练特种兵的,山庄建立后改建成了靶场,用以军队内部演武练兵。经过靶场,翻过一个山坡,就是樊世荣所住的枫桥山庄了,这里依山傍水,空气清新,山庄后面还有一个天然的温泉池,很适合疗养身心。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深藏在密密山林中的山庄都笼罩着薄雾,总有小鸟轻盈地在雾中掠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鸟鸣,仿如仙境。难怪樊世荣一住就是三年不走。

连波打量四周,他所处的客厅比聿市大院的那个宅子更为宽敞,进门的左侧就是整面的落地窗,清一色的白色纱帘在风中微微拂动,乌木地板擦得能照见人影。沙发对面有个红木搁架,放的多是各类文选及军事书籍,中间摆着一尊白色的伟人雕塑,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就肃穆起来。再看墙上,也都挂着周总理和一些名将的肖像,跟聿市大院的宅子里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茶几上摆着的一瓶鲜花,很让人误会时空还停留在六七十年代。连波盯着那花,心想应该是珍姨插的吧。

正想着,珍姨捧着一盘糕点从厨房里出来了,笑吟吟地搁到茶几上,她习惯性地用白围裙擦着手说:“别站着啊,都坐了一天的车,不累啊?快过来吃枣糕,以前你最爱吃了,刚做的,又软又香。”

三年不见,珍姨好像更年轻了,可能跟长住山庄有关,作为樊世荣的贴身保姆,她也跟着疗养了三年。而事实是,珍姨现在已不单单是保姆,她在半年前和樊世荣领了证,成为樊世荣的第四任妻子。

陆蓁去世后,樊世荣曾表过态不再续弦,但现实由不得他,珍姨到底是女人,跟他同吃同住,长年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难免让人不往坏处想,最后索性以夫妻之名生活在一起。这还是常惠茹提议的,说人老了总要有个伴,阿珍虽说没文化,可毕竟伺候了樊世荣这么多年,知根知底,形如一家人,还不如把婚结了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免得被人嚼舌根。樊世荣开始还不同意,说他发誓不再续弦的,他命里克妻,不想再作孽。偏巧那阵子他大病,阿珍不分昼夜地伺候在床边,端屎端尿,给他擦身子,给他熬汤煲粥,他纵然是铁石心肠也被感动,而且他现在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如果他撒手走了,阿珍必定无依无靠,给她一个名分,日后她也好安度晚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但樊世荣没有举行婚礼,很低调地在山庄摆了桌酒席,蔻振洲夫妇做证婚人,他和阿珍就这么成了夫妻。婚后的生活跟婚前没有任何区别,阿珍依然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樊世荣的饮食起居,她朴实惯了,纵然成为首长夫人也没有觉得她的生活该有什么改变,且两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在感情上早就是一家人了。她还是整日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盯着樊世荣准时吃药,不准他抽烟,不准他晚睡,每天早上还会陪他到院子里散散步什么的。

这样的生活,阿珍觉得很满足。唯一不适应的是,每次樊世荣的部下过来探望,见着阿珍就敬礼,报告前报告后的,让阿珍战兢不已。

当惯了老百姓,突然成了首长夫人,阿珍觉得很不自在,诚惶诚恐。

“珍姨,首长还要多久回来?”连波眉头紧蹙地在沙发上坐下,随意地拿起一块枣糕,闻着就觉得香,吃起来更是甜软无比。

阿珍在连波对面的沙发坐下,仿佛闲不住,随手就拿起一件毛衣织起来:“甭急,会回来的,今儿几个老战友过来,你爸带着他们去靶场了。你爸呀,几天不摸枪就不舒坦,去靶场比去医院还勤,黄医生打了几个电话来要他过去复检,他就是置之不理。你也别急着走,你爸已经叮嘱我了,要留你住下来……”

“不,珍姨,我还有事呢。”连波一听这话就急了。

“能有什么事啊?难得来一趟,多住几天。”阿珍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慈爱地看着连波说,“你该知道的,你爸老了,身边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桐桐……一次也没来过,你来了,就多陪他几天吧。”说着放下毛衣,深深地叹口气,“人老了,总是希望儿女都在身边,你爸已经到了这岁数,多体谅下他吧,将来你们到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跟他一样日日夜夜盼着孩子过来看看……”

连波低下头,没有说话。

“桐桐……还好吧?”见连波不吭声,阿珍犹豫着终于还是开了这个口,到底是自己拉扯大的孩子,她最惦记的就是樊疏桐。

连波抬起头,表情淡淡的,透着不露痕迹的冷漠:“我也很久没见他了,应该还好吧,哥那么有本事,在哪儿都不成问题的。”

“那就好,那就好。”珍姨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暮色越来越重,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将窗外的树影也拉了进来,印在乌亮的木地板上,轻轻摆动。

满屋似乎都有飒飒的风声。

珍姨轻柔的絮语忽近忽远,连波并没有很认真地去听,只觉无限温软的微风中,四周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空气中有冷冽的花香,是菊花,抑或是桂花,分辨不出来。连波茫然四顾,莫名有些神思恍惚,心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起身就走。

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儿。

他是真不想来见樊世荣,说不清缘由,就是不想见到他。可是他又知道父子间始终是避免不了这场面对面的谈话的,他当然更知道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逃脱不了老爷子的目光,世界这么大,首长的目光无处不及,三年前他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曾中途私自下车,试图甩开那些人,可是未能成功,很快他就被军部的人盯上了。

连波至今仍很难形容当时的情景,他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待遇,军部为免他再次逃跑,竟用专机将他直接“护送”到北京,并且二十四小时派人跟着他。本来公派出国是很正常的事,可是那般兴师动众,让连波觉得他是个囚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陷入如此境地!他一直不能去想那些天他是怎么过来的,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些模糊的零乱的碎片,仿佛海啸,排山倒海而来。不,不,那不是海啸,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这世上所有的信念和真理都垮塌下来,把他埋在阴暗的废墟底下,永世不得翻身。他的自尊被碾得粉碎,他的灵魂永远被囚禁,没有光明,没有未来,仿佛这世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再也看不到一丝一缕的光明和希望,他什么都不剩了,他还剩下什么?

而今,首长要跟他面谈,还有什么好谈的?

他自知不是首长的亲生子,所以在关键时刻,首长逼他放弃,逼他远走,从前首长对他的百般宠溺瞬间化成了虚无。

关键时刻,首长还是只顾着亲生子。

其实这无可厚非,当年生父蒙冤不就是因为救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吗?纵然是军人,但血脉这个东西是根深蒂固的,假不了的,所以无论是生父还是养父,都会那么选择。换作连波自己,他也会这么选择。所以他并不恨樊世荣,即便有恨,也不是因为这件事,他只是不想跟这个家再有什么牵连,他本就不属于这个家,是母亲当年将他带过来的,母亲去了这么些年,他跟这个家早已没什么牵绊。

三年前他被军部的人带去机场,准备护送他上飞机飞往国外,他们没有走常规通道候机,而是直接将他送到了登机口。

连波显然有准备,趁着他们疏忽夺过警卫腰间的枪,直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他一点都不慌。真的,不慌。

“回去告诉首长,如果他执意送我走,我就死在这枪口下。我答应了不去找朝夕,我答应了他为什么还逼我?如果我死了他才放心的话,那么我现在就可以死,你们把我的尸体抬回聿市,看他还放不放心!”

“连波同志,请冷静!”

“让开!我不想伤着人,我只想安静地去我想去的地方!”连波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样,他从未如此凶悍,从未如此绝望,一个人也唯有被逼到了绝境,已经无路可走了,他才会那么拼死地挣扎。

军部的人试图靠近他:“连波同志,首长是为您好。”

“滚开!”连波怒吼着,只觉心里腾起炽烈的火焰,他整个人都似成了灰烬,全身却是冰冷的,再无一丝暖意。这个世界如此冷漠,不会有人给他一丝的暖意!他一手拿枪抵着太阳穴,一手指着那些人:“让开,不然我就开枪!”

没有人敢拦着他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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