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首长的儿子,若有半点闪失,不是那些人可以承担得起的。那一刻真是惊心动魄,连波已经做好了扣动扳机的准备。他虽然是文艺兵出身,以前极少摸到枪,对枪的概念远不及对笔的了解,他也知道扣动扳机的后果,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死。想死!
僵持了十来分钟,连机场保安都被惊动了。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住了连波,军部的人忙出面跟机场方面协调,连波才得以安然离开机场,他将枪还给警卫时说:“别跟着我,如果让我发现你们还跟着,我随时都可以死!”
“连波,你还恨着我吧?”
三年后的此刻,樊世荣在书房开门见山地问连波。那语气和神态跟他的儿子樊疏桐如出一辙,不愧是父子。
从进门到现在,无论樊世荣怎么没话找话,嘘寒问暖,连波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连笑都很勉强,而且始终回避着他的目光。樊世荣显然从连波的脸上看到了隔阂,沉默片刻,终于说:“到我书房来吧。”说着自顾起身,背着手进了书房。
到底是军人出身,不喜欢拐弯抹角,樊世荣直截了当地问连波是否还恨他,连波脸上保持着无风无浪的平静:“我谁都不恨。”
“可你进门到现在,没有喊我一声‘爸爸’。”樊世荣盯着连波,目光悲凉而痛楚,他曾经视同己出的养子竟然也是这般冷漠地对待他。
连波说:“我爸爸很多年前就死了,首长您知道的。”
樊世荣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仿佛中了一枪。
这话再明白不过,这个孩子已经不再把他当做父亲。他那么爱他,他对他的爱一点也不比桐桐少,可是到头来还是落到父子相离的地步。樊世荣喘着气,眼眶蓦地通红:“这么说,你不会再叫我‘爸爸’了?”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爸爸早就死了。”
恩断义绝!
樊世荣嗫嚅着嘴唇,语不成句:“连……连波,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纵然爸爸自私过,可你哥当时那个样子,你要我怎……怎么做?”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从小你跟桐桐的感情就好,跟亲兄弟没区别,难道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哥受刺激然后死掉?作为一个父亲,还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孩子死掉更痛苦的事……”
“别说了,首长。”连波扭过脸去,闭上眼睛。四下里很安静,窗外风声轻微。连波听着那风声,深层的痛楚从未如此清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疲惫而无力:“为什么还要说这些,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好不容易才都忘了的。”
“好,我不说,我不说。”樊世荣是真的老了,两行清泪顺着眼角凄凉地淌下,“可是连波,爸爸宁愿你恨我,也不愿你将来恨自己,我是说如果桐桐真的……真的去了的话。孩子,你还年轻,你不会知道一个人痛恨自己是什么感觉,那种恨,那种恨……”樊世荣再次指着自己的胸口,“就像是恨不得一枪把自己结果了,我就是把自己结果了都不能赎完我对桐桐犯下的罪,是我作的孽该我承担,我不怨任何人。但我不能让你走爸爸的老路,尽管你也喜欢朝夕,可是你们已经闹到了那分上,总要有一个人退出,如果不让你退出,将来你会恨死自己的,你明不明白?”
“你永远不知道我因为什么而恨你。”连波突然冒出一句。
“……”
“不是因为哥的事,不是……”连波恍惚着摇头,“我知道您当时那么做没有错,我不是一个不明是非的人,您不知道,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孩子,爸爸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你不能直说吗?”
连波的眼睛盯着墙壁,不吭声。
樊世荣蹙起两道浓眉,目光探照灯似的在儿子脸上扫来扫去:“连波,你有什么事情是爸爸不知道的吗?”
米黄色的墙壁仿佛能摄人灵魂,连波盯着墙壁,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不知道落哪儿去了。他冷着脸还是沉默不语。
“咱父子俩都谈到这分上了,你有什么不能说的?”樊世荣几乎是在哀求。他这一生铁骨铮铮,从来没有对谁低三下四过,可是临到晚年却在儿子们面前再三低下自己高傲的头,如若将父子较量比作战场,他是彻底败了这场仗。
空气在父子间无声的较量中膨胀开来……
连波直视着樊世荣:“你真的想知道?”
樊世荣点头:“就算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你叫我爸爸,至少应该让我知道原因吧,你枪都掏了,还怕扣动扳机吗?”
“你是怎么得到我妈妈的?”
“什么?”
“我问你是怎么得到我妈妈的,你心里该有数吧?”
“连波……”
“所以我恨你。”
樊世荣哑然,半晌不知道怎么应答。
“连波,我想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樊世荣上下打量着儿子,非常的诧异,他从来不知道连波会因为母亲而记恨他,任缪玉去世多年,连波该恨了他多少年啊?可是他外表上从来没有表露过……樊世荣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连波的表情倒是很平静,可能是恨了这么多年,已经心如止水,他淡然道:“我看过妈妈的日记,在她还没有去世之前就看了,不是有意,是无意看到的。你怎么得到我妈妈的,一定要我在这里说出来吗?”
樊世荣表情坦然:“你可以说,我樊世荣自认一生光明磊落,没有什么不可以摆在桌面上说的。”
“是吗?”连波拖长着声音,语气极端的不屑,“那我父亲为什么蒙冤那么多年不能翻案?您当时就是我父亲所在部队的首长,而我妈妈又是同一个部队文工团的演员,您不可能不知道我父亲的事,明知道他是冤枉的,为什么压着他的报告,不还他清白?我就直说吧,您是故意的!”
“故意的?”樊世荣愕然,不明所以。
“是的!妈妈在日记里都说了,我父亲出事,是您亲自批的请示将他逐出部队,我妈妈去找过您,结果您避而不见,就传了一句话,公事公办。可是明明那么大的冤情,你们也派人去调查过,为什么不能还我父亲清白?太难听的话我说不出口,首长,在我父亲出事前您跟我妈妈有过什么样的接触我并不知情,妈妈在日记里没有交代,但我知道的是,我父亲的冤案是在我妈妈答应嫁给您后平反的,这说明什么?”
连波素来温和,文质彬彬,甚少这般咄咄逼人,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原来我以为是我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起了作用,看了母亲的日记后才恍然大悟,首长,对此您有什么解释?我妈妈因为什么嫁给您的,您真的以为可以隐瞒到底?”
樊世荣终于听明白了,瞪大眼睛,好像连呼吸都要停止:“连波,你妈妈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误会我,我是这样的人吗?虽然你父亲的事的确是在我跟你妈妈结婚前夕翻案的,但这不能说明我以此作为交易来让你妈妈嫁给我,连波,你不能这么误会我,我跟你妈妈结婚是寇海的妈妈常惠茹牵的线,这个你可以去问她……”
“我不需要问!你怎么娶的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得到她后并没有珍惜,你对她的冷漠我全看在眼里,在她临终的头两天你还在外地开会,后事一办完你又出门,不到两年你又娶了陆阿姨!你不爱她,还害了她,所以我恨你!只是妈妈从小就教育我,要学会爱和宽容,不要跟人记仇,否则就会活得很孤独。可是我错了,我纵然把你当父亲,你也没有把我当儿子,否则你不会那么逼我,我都答应了退出,你还非要把我送到国外去,如果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会这么做吗?你会吗?!”
“天哪!”樊世荣捶着膝盖,样子痛不欲生,不停地摆着头,“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连波,我有没有把你当儿子,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你来我们家也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视你为己出啊,天地良心,连波,你怎么可以这么误会我……”
“是误会吗?如果不是因为三年前你那么逼我,我原本不会提起这些事,是妈妈不要我放在心里的,她不希望我因此过得不开心,她希望我能对你宽容,可是我对你宽容的后果竟然是你要把我往死里逼,首长,换作是你,您会恨吗?”
“不,不,连波,这是误会!我承认跟你妈妈结婚后,因为忙于工作忽略了她,但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没有用你说的那种手段让你妈妈嫁给我,我是一名军人,战场上从尸体堆里爬过来的,我懂得什么是尊严!你这么误会我,不仅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也是对我身为军人的侮辱……”
“可你置我的尊严不顾!”连波打断樊世荣,深陷的眼窝里迸射出对自我的悲悯和对面前这个人的不可宽恕,“您把我当囚犯一样押到北京,如果不是我反抗,可能我已经被押到国外去了,这辈子都回不来了,试问我的尊严又在哪里?我也是军人出身,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您却把我的尊严践踏成泥,您还好意思跟我谈尊严?”
直到这一刻,樊世荣终于明白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颤抖地抬起手,跟连波解释:“我当时送你去国外只是想等事情平息后,再接你回来的,并没有打算把你永远留在外面,我答应过你母亲,要对你负责的,连波你要相信我!”
“不要提起我妈妈!”连波仿佛胸口憋着一口气,突然扬高声音,“您不配提起她!您娶了她又不珍惜,您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您有什么资格提起她?”
“连波!我对你妈妈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咄咄逼人?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理智点行不行?”樊世荣的脾气也来了。
“您自己心里有数!”连波的狠劲这时已表露无遗,从小到大他都是个温顺的孩子,跟长辈说话从来都是恭敬有礼,何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樊世荣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仿佛成了一尊千年化石,连眼珠都不动了,像是死了。他宁愿自己死了,也比面对突然变得陌生的儿子要强,他还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个从小温顺如羔羊的孩子何以捅他最深的一刀?
桐桐的恨都写在脸上,连波的恨却藏在心里。一藏就藏了这么多年。樊世荣只觉背心冷汗涔涔,深层的寒意直达指尖。
“连波,算我低估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心地善良,心胸开阔,不想你是个这么会隐藏的人。你是个人才,如果你在安全部门工作,你绝对是个人才。”
“别把我说得跟个特务似的,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您逼的!”
“那你到底还知道什么?”姜到底是老的辣,樊世荣历经战场,很会分析形势,他料定连波还知道些事情,不然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跟他对抗。
果然,连波嘴角牵出一丝冷笑:“首长,看来您还是心里有数的,这已经很不容易了,那我就直说好了,您只是把我妈妈当替代品,对不对?”
“替代品?”樊世荣吓一跳。
“是的,因为她长得很像您的一个故人,这就是您娶她的原因。而您后来跟陆阿姨结婚也是因为她长得像那个女人,您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因为没有人见过那个人,可是我妈妈见过,是一张您私藏的照片,就是因为那张照片使您对我妈妈翻了脸,一直到她闭眼您都没给过她好脸色,而且……”
樊世荣怒极反笑:“而且什么?”
连波不说话了,直直地看着他。
“说啊,而且什么?”
“您真要我说?”
“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樊世荣瞧着连波,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般,父子俩走到这一步,他知道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连波回答道:“我怕您听了,承受不住。”
“谢谢,你还算有点孝心,不过你还是说出来吧。”樊世荣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过神,喘着气,拉起两道浓眉,“今天你不说出来,早晚你还是会说,早晚都是一枪,我樊世荣戎马一生,活了这么大把年纪,难道还怕了你一个后辈‘举枪’不成?”
连波忽然就释然了,目光凝成火星似的一点,在樊世荣的脸上来回上下地跳动,他笑了笑,终于扣动了扳机:
“您好像不只疏桐一个亲生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