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时在仲夏,照晴池中的千叶莲花竞相开放。烈帝下旨开千叶华宴,召皇族中人入宫聚会。
对于宫中的女眷来说,这是一个博天子垂青的大好机会,所以当天人人打起精神精心装扮。
而她也用了心,让自己看上去和别人不一样。别的妃嫔衣绡着锦,她却选了素净的白衣与水绿罗裙,唯一的装饰是衣角裙裾上的几处折枝花样,头上也不过寥寥几支簪子,别了一朵新鲜兰花。
这么简单随意的装扮,走到哪里都能惹得人窃窃私语。没多久烈帝驾临,走过她面前时他一侧目,皱了皱眉:“怎么打扮得这么素净?也不怕忌讳。”
“今日赏莲盛宴,”她低着头回话,“身上若也穿得花团锦簇,陛下到底是要看花,还是看臣妾?”言罢视线微抬,向烈帝投去一个娇嗔的眼神。
烈帝大笑:“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轻嗅她发间兰花,“诸兰之中,朕独爱这‘丹青悦’的香气,选得好。”
“陛下谬赞了。”她笑着说,目光四顾,将妃嫔们的表情尽收眼底。烈帝赐她御座旁首席:“离得那么远,朕怎么和你说话?”但是照品阶等级,离烈帝最近的两个位子是端贵妃与静贵妃坐着。论品阶她在这二人之下,若坐到她们上首就是大大的不敬。可她抬眼看了看烈帝:“遵旨。”然后轻快地一福,笑靥如花。宴席一直持续到将近午时才结束,此时强烈的日光使得千叶莲盛开更艳,照晴池中早已架了“品”字浮桥,方便众人更近地赏玩。
宴后她陪着烈帝往浮桥上走了一回,随后烈帝便去花架下休息,笑着对她说:“朕不用你陪了,去和其他人说说话吧!”
这话弦外有音,她顺着烈帝的目光向人群喧闹处看去,只见各处妃嫔或与自己的皇子相偕而游,或与幕后的主子暗中交头接耳。果真像烈帝曾经说的那样——觊觎储君之位的皇子,各自都有眼线在宫中。
“臣妾告退。”行过礼,她向浮桥走去,看准了沐震正与庆阳公主在那里品评花姿,路过他们身边时她一错步,踉跄了一下。
“小心!”沐震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待她站稳他就放开了手。
“你就是明妃?”一旁庆阳公主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过来。
她笑了笑,对沐震施礼:“多谢王爷援手。”然后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听见身后庆阳公主小声说:“父皇的喜好可是越来越古怪了……”
心下一哂,她瞥了一眼手中沐震塞来的字条——未时过半,雪藤廊。
雪藤廊是御花园东面一处长数百步的回廊,雪藤爬满花架,此时虽然花期已过,但绿叶茂密,藤缕丝垂,十分幽静隐蔽。
孟玉绮垂到的时候远远望见沐震已在那里等候,她定了定神,快步迎上。
“些许小事,叫人传个话就好,王爷何必涉险……”见过礼,她疑惑地问。今天她本不想赴宴,但日前传书询问无名宫室之事迟迟未见答复,只好冒险与他一晤。
宫中人多眼杂,若被其他人发现他们两个私下会面,恐怕又要生出无谓的风波。
“她的事情本王不想由他人代传。再说……”沐震笑了笑,“也多时没见你了。”
自从宗事府大牢中一别,转眼已数月过去。孟玉绮羞涩地低下头去,心里却在想那个“她”是谁。为什么沐震用了那么轻柔的口吻来称呼?“传书本王看了,那地方叫驻云斋,是孝宁皇后生前最后几年的居所。”不知为何沐震的语气里带上了淡淡的森然,“也就是众人所说的冷宫。”
她吃了一惊,并非为孝宁皇后果然逝于冷宫,而是因为沐震居然也很清楚这件事。
他送她入宫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与孝宁皇后生得相似,他说她必定能引起烈帝的注意——但如果他明知孝宁皇后是受烈帝冷落郁郁而终,又为什么认定烈帝会在意她?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沐震轻哂:“玉绮,休要听信宫中传言,父皇对孝宁皇后的用情其实至深。”
他说起自己的幼时:生母容妃早亡,孝宁皇后温柔慈爱,待他很好,是以每次受别的皇子欺凌,他便跑去驻云斋寻求庇护。有一次烈帝忽然也来了,他畏惧严父躲了起来,看到了烈帝与孝宁皇后对谈的整个过程。
“当时你若在场,绝无今日之疑。”他说得斩钉截铁,而她却发现他提及孝宁皇后时的样子十分缱绻向往,不由得想——在他心里,孝宁皇后或许已经替代了生母的位置?
当晚,沐震回到诸山王府时已过子夜。他在厅里独坐沉吟了盏茶工夫,便秘密招来凉衣,要她交还之前江文远要她带给孟玉绮的玉榴丹。
“你入宫之时势必要搜身,夹带此物不妥。”见凉衣神色间有疑问,他不动声色地说,“若日后江先生问起,就说已经交给明妃娘娘了。”
凉衣默然片刻,点头称是。几乎同一时间,烈帝颁下的赏赐送到了各处宫室,丽景殿收到的是一盆千叶莲花,丽妃谢过皇恩,问一句:“送去逐兰居的是什么?”尚事房的人说除了同样的千叶莲花,烈帝还另外赐了一套十支的四季群芳金丝钗。
丽妃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尚事房的人一走,她立刻轻装简从赶去了长庆宫。到了那里她先发了一通火,端贵妃无奈地劝说道:“忍着些!她圣眷正隆,陛下要把她捧到天上,谁又敢说个‘不’字?”
“天上……摔不死她……”丽妃恨恨地说着,“看她今天那狐媚样子我就来气!‘陛下到底是要看花,还是看臣妾’,我呸!”
“小声点儿!”端贵妃照她手背上打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你就是年纪小心气儿高,其实忍一阵也就过去了,近日别去招惹她……陛下昨儿还和我说,西疆那边进贡来的吉祥大悲天女图要先放在她那里供奉,祈个福什么的……”
丽妃神色微异,立刻说:“什么祈福,我看折福才是!”随后没说几句丽妃就告辞了,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端贵妃略见纹路的嘴角钩起了一抹冷笑。
几天后的夜里,逐兰居一如往常地洒扫焚香准备迎驾,可子夜的时候烈帝忽然派人传话说不过来了。
“既是如此,你们也忙了大半夜了,都去歇着吧!”送走了传话的宫人,孟玉绮便屏退左右。荷华担心她无人侍奉,她只说要静夜看书,不闻召唤谁都不许进内室。
等荷华等人都退出去,她立刻换了轻便衣装,翻窗而过,走后门溜出了逐兰居。
一路向驻云斋行去,这些天她已将路径摸得清楚,轻松避过侍卫耳目,临到大门前更是惊讶地发现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一道缝隙,她闪身而入,随即合上了门。
里面的情景与她想象中的冷宫大不相同——整洁有序的庭院,茂盛的花草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甚至看得出精心修剪的痕迹。
再漫步入房,月光照亮半室,但见其内的陈设安置更是用心,字画、书册,乃至文房四宝、盆景、古董都是摆放得井井有条。
地上连灰尘都不见。显然这里有人时常洒扫,多加看顾。
真是令她意外——听沐震说过往事后她就对这驻云斋有了兴趣,打点了几日,今夜一探,却发现此中另有玄机。
谁会在千重阙里如此留意一处荒废的宫室?更不用说还是先皇后病逝其内的“冷宫”。
“吱呀——”外面忽然传来了推门声,她赶紧躲到屏风后,只听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提灯入室。随后书案上的灯被点亮了,一室光明,那人就在案边坐了下来。
她偷偷探头——
“月华……”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是烈帝!她惊得一掩嘴,却不想胳膊肘重重碰到了屏风。深夜寂静,响声格外清晰。
“什么人?!”烈帝一下子跳起来,厉声喝道。犹豫了一下,孟玉绮小步挪了出去。
“臣妾……”她低身做福,正欲见礼——
“月华?”
烈帝的语气有些奇怪,她不由得抬起头,却见天子正瞪着她,满脸乍惊还喜的神情,十足癫狂形容。
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别走!”下一刻烈帝就扑了上来,猛地将她扯进怀里,“你终于肯见我了!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月华,我没有恨你!你得回来!不许走!不许走!”
怀抱她的力道,大得让她觉得自己简直要被勒死了。
“陛下!”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烈帝,她大喊,“是臣妾!孟玉绮!”
烈帝未曾提防,这一推之下连退了好几步,目光却始终定在她脸上。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仍是死死地盯着她看,直到许久之后——
“玉绮?”他怔怔地、失望地反问了一句。一时间室中寂静,只闻她喘息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烈帝恢复了常态,剑眉深锁,不怒自威:“你怎么在这里?此处是禁地,擅闯者死!”
她赶紧跪地请罪,将那天软红桥上丽妃说的话和盘托出:“臣妾……只是想知道一些孝宁皇后的事。”
她只是好奇。
听过辩解,烈帝的神色有了一丝缓和,口气却更见严厉:“她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然后他命门外侍立的杜长君护送她,或者说监视她回了逐兰居。她依旧从后门进去,没有惊动任何人。杜长君送她入室便走了,而此后的大半夜,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只要闭上眼,她就能看见烈帝那副失望的样子,那一刻,天子竟激动得连应有的自称都忘了。月华,这个名字叫得明明白白。
她也终于弄清楚烈帝心中一直挂念的人究竟是谁,他透过她相似的容貌,看见了至今不能忘怀的故人——
孝宁皇后,孟月华。
之后几天烈帝都没有来逐兰居,宫中立刻就起了风言风语,什么花无百日红,明妃要失宠了云云。荷华将这些传闻告诉她,只换来她一哂。
她不相信烈帝会对自己失去兴趣。果然到了第七天早上,烈帝不仅一下早朝就驾临逐兰居,还带了西疆进贡的珍贵补品紫焰莲给她:“替你压惊,那天晚上吓着你了吧?”直到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他才提起在驻云斋发生的事。
“是臣妾不该擅自闯入。”她诚惶诚恐地请罪,然后抬头凝视着烈帝,“原来……陛下如此思念孝宁皇后。”
“你以为,朕思慕的人是你娘亲,对不对?”烈帝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很多人都这么想,就连朕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一直都这么以为,直到……月华离朕而去的那天。”
最后的几个字轻如呢喃,他闭上了眼,仿佛这样他看不到别人,别人也就看不到他的痛苦。一定是很痛的,失去挚爱的人,并且在失去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她。连一天两情相悦的幸福都没能品尝过,纵然去回忆,也只有无尽的悔恨和寂寞。
烈帝无疑是个强硬的统治者,可提到逝去的人时,他眼底的哀伤却比市井中一个最寻常的百姓还要脆弱。
贵为天子,只要他想,移山填海亦非难事。他能够轻易夺取千万人的生命,却无法赋予一个逝者生命。
仿佛无所不能的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就更显悲哀。
“平身吧!”许久之后,弥漫在逐兰居内的哀伤气息才隐约淡去了一些,烈帝睁开了眼,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手。她谢恩,起身时看见罗裙上沾了些尘土,顺手一拂。
“你屋里的人怎么做事的?!”烈帝忽然说,“朕总见你这屋子里收拾得不利落,就让长君选了几个手脚勤快的,你看看可还满意?”她正奇怪他怎么有心思管这种小事,杜长君已经将那些宫女叫了进来。
一个瓜子脸、新月眉、十五六岁的俏丫头就在其中。那是凉衣。
她恍然明白了烈帝的用意——千重阙中,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了他。就算此刻她窥探到了他的秘密,知道了他深深隐藏起来的那个弱点也没有用,他依旧是大夏朝最令人畏惧的君主,目光如炬,洞悉秋毫。带着难以言说的恐惧,她深深拜伏了下去。当天夜里烈帝没有来,逐兰居内一片异样的安静。凉衣从外面进来时近乎悄无声息,可她还是感觉到了:“迟了。”她有些担忧地说一声,白天烈帝那样示威,她本不该轻举妄动。但有件事却不得不让凉衣尽快去办——这也是她急着要凉衣入宫的原因。
“阁子那里守卫森严,婢子多费了些工夫。”这么说着,凉衣自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个锦匣递过来,匣上贴了封条,上面书小篆的“崇文”二字。
崇文阁,宫中存放各种文书奏折的地方。用蘸湿的棉签儿小心翼翼地挑开了封条,她取出里面的卷轴,那是一份军务呈书,刚劲有力的字体她很熟悉。这是沐震在夺取鹤华洲后呈给烈帝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不时还念出声来:“孟族,夜忽偷营……尽数斩杀……无人……”越看,她的手抓得越紧。一旁的凉衣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但终究是克制住了,看完最后一句,她将呈书卷好放回匣中,依旧贴上封条交给凉衣:“物归原处,小心行事。”
小丫头得令而去,身着夜行衣,她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夜色。而孟玉绮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此夜有梦,大凶。一开始她梦见了峰峦重叠、山清水秀的鹤华洲,男耕女织,与世无争。还有孟族的族人,族长大叔饱经风霜却可亲的脸,爽朗的笑声,甚至还有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那股水烟味。
可转眼族长身上就着了火,她奋力扑救,火却越烧越旺——她视如至亲的长者,刹那间变成了一个火人。环视四周,整个鹤华洲也已陷入一片火海,乡民们在烈焰中哀号、挣扎,仍然逃避不了被烧成焦炭的命运。身体被焚尽,他们的影像却在火中重现,成百上千地聚集在一起,面容扭曲、神情痛苦,发出凄厉无比的尖叫声,齐齐向她扑来……“啊!”她猛地坐起,眼前还残留着梦中地狱般的情景,耳边还有惨呼,她一抹额头,满手的冷汗。
“姑娘?”凉衣听见呼声,惊慌地跑进寝室。此刻天都已经亮了。
“姑娘还好吧?”凉衣边替她擦汗边察言观色,好不担忧。
“梦见了鹤华洲的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是昨夜看了呈书才做的梦。姑娘……”凉衣好奇地问,“那呈书里怎么说?”
孟玉绮迟疑了一下:“就和雁铃说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