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雁铃姑娘,婢子入宫前收到季辛的传书,说已带着她在晋州安顿下来。”凉衣忽然想起来。
“怎么不早说?”她皱眉,小丫头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儿。擦了汗,额头一片清凉。她闭上眼想定定神,可昨夜呈书上的内容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呈书是沐震亲笔所书,详细记述了日前他攻打鹤华洲的情形——和谈未成,大夏军队与当地的孟族人忽起干戈,孟族三千余人尽被斩杀,尸体已然焚毁。
只有一点与雁铃说的不一样:呈书记述是孟族先行偷营,沐震这才起了灭族之心。
雁铃则说是沐震毁约在前……但是这不重要!在她看来,呈书中所言不过是托词罢了,为残暴的屠杀找个借口,是历来为将者都会做的事。再好的借口也抹杀不了他将孟族灭族这个血的事实!孟玉绮猛地睁开眼,咬牙切齿,倒把凉衣吓了一跳。
“尽快回书给季辛,要他在晋州好好儿看着雁铃,千万别到处乱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捏着眉心轻声道。雁铃是孟族族长的独女,也是孟族唯一的生还者。孟玉绮在已被烧成一片焦土的山寨废墟里找到了雁铃,听雁铃备述那场大战的详情,随后便将雁铃交给师弟季辛照料,自己则在一番谋划之后与凉衣来到了兆京。
而她此行的目的,无非四字……血债血偿。
七月初,西疆使者抵达兆京,敬奉吉祥大悲天女图一卷。而早在数月之前,烈帝已下旨在千重阙西面建琉璃浮屠一座,用来供奉此图。
此时浮屠不日即将完工,吉日也已经择定,天女图在御前展示后便被送往国寺,由住持颂经加持三日,而后被送到逐兰居由孟玉绮保管。
这一荣宠当然会引起别人的羡慕和嫉妒,素日与她要好的宜妃和德妃说了不少宫中的传闻给她听,无论是好是歹,她都只是笑笑不加理会。过了半个月,这阵风渐渐自行平息了下去,因为在浮屠开光大礼前还有一桩大事要忙碌——诸皇子的校场演武大比。
“听王爷说这比试其实就是为九月的秋狩打个样稿。”这天孟玉绮带着凉衣沿照晴池散步,边走边听取回报——昨夜凉衣溜出宫,回了一次王府。沐震对这次比试很上心——烈帝心在天下,禀性尚武,对诸皇子的骑射武艺十分看重。再加上近日烈帝不知为何对他总没好脸色,他有心借这次比试的机会好好儿表现一番,以求君心之悦。
所以,他希望她能先探探烈帝的口风。
“不就是在校场骑马遛个弯儿,对着死靶子射几箭,也值得这样较劲?!”听凉衣说到王府内的凝重气氛,她忍不住挤对了一句,随后话锋转到此行的真正目的上,“东西可取回来了?”
“取来了,放在暗格里呢!”凉衣忙不迭答道,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问,“姑娘,这回咱到底帮不帮王爷?真帮还是假帮?”
她不答,只是停下脚步凭栏俯身,看着那一汪绿水上浮着整朵凋落的白色山茶,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夜间烈帝驾临逐兰居,闲谈间她提起年幼时母亲教自己看兵书的事。
“如《六韬》中‘文伐’篇所说的‘阴赂左右、辅其淫乐’等十二种削弱敌方战力之法,与《孙子》中的‘攻心为上’,岂非有异曲同工之妙?”她引用书中内容,烈帝听了一脸忍俊不禁。
“纸上谈兵,头头是道。”烈帝说着摇了摇头,“攻心为上,说得容易……攻城略地兵贵神速,哪有空余来让你搞这些调调儿。”然而他虽然说得肯定,语气中却有一丝遗憾肃穆。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陛下说得是。”她嫣然一笑,心中已有了定见。
校场演武前夕,烈帝给了她一件特别的赏赐——女子式样的戎装,金丝银线在袖口衣角绣出西疆织物上常见的卷曲花草图样,十足异域风情。
烈帝的意思是要她在演武当天伴驾。
“这等皇恩可是从来没有的,妹妹真是好福气。”尚事房来时宜妃也在逐兰居,顿时十分艳羡。女子上校场,这的确是烈帝朝从来没有的事。焉知烈帝不是将没来得及给孝宁皇后的恩宠移情到了她身上呢?试着那套戎装,她忍不住这么想。
演武之日,禁军齐聚校场,典礼开始便是烈帝骑马缓行绕场一周,御驾所到之处喊声震天,山呼“万岁”。而她坐在华盖下,除了偶尔看看烈帝,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看一旁正在待命的一众皇子。
烈帝子嗣不少,但目前安然成年且堪一用的并不多,除了沐震,就是端贵妃的独子七皇子华泽,还有已故贞妃所生的十二皇子苏扬。
华泽生得文弱,皮肤白皙,眉目也是俊俏得近乎阴柔。他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看上去温文尔雅,但那没什么温度的眸子却让她乍见时就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意。
而苏扬比两位兄长小了几岁,他与沐震一样,五官肖似烈帝,但神色飞扬间尽现少年独有的锐气和急躁,不似沐震的沉稳洒脱。
“如何?”烈帝巡视归来见她看得出神,笑问,“朕的这几个儿子怎么样?”
她侧头想了想:“未及其父之风。”烈帝大笑,右手微抬,演武就此开始。
皇子们论长幼依次出场,九岁的十八皇子幼芳打头阵,只见他跨了一匹雪花星,马骏人轻,跑得极快。到了场中,他踢开镫子两手一撑,在马背上拿了个大顶,随后轻身一翻,稳稳地坐落马背。
众人顿时哄然喝彩,烈帝却“哼”了一声:“胡闹!跑这儿耍把势来了!”
说归说,他脸上笑意不减。随后几位皇子的表现就有些乏善可陈,或是箭失了准头,或是骑术不精,烈帝念在他们年幼,也没说什么苛责的话。转眼一个时辰过去,轮到十四皇子珠仲。令官唱出名号后烈帝的神情就专注起来,显然此子平日颇得帝心。珠仲今年不过十六岁,身量尚未长成,但四肢修长,身形挺拔,显然也是个习武的胚子。只见他纵马入场,一夹座下玉花骢,直向场中而去。离靶尚有五十步远时,他已取下背上雕弓,挽弓搭箭,架势十足。
她睁大了眼睛——谁想下一刻马到靶前,珠仲忽然腰身一拧,面向御驾,松手放箭!“咻”的一声,利箭竟是向她而来!她大吃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众人惊呼声中校场一侧忽有箭破风而至,凌空“当”的一声响,堪堪打落了珠仲的箭。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珠仲望着那支箭射来的方向,满脸的难以置信。
“逆子!”就在众人惊魂未定的时候,烈帝已然震怒而起,指着珠仲暴吼道,“想要杀父弑君不成?!”
一旁禁军立刻一拥而上拿下了珠仲,只见他奋力挣扎,被押到烈帝面前时还在叫骂不休:“父皇!让儿臣杀了这妖女!清君侧!正天听!”
年少的皇子,边骂边向孟玉绮投来怨毒的目光。她觉得奇怪……珠仲的母亲僖嫔两个月前去世,僖嫔失宠已久,有些怨叹倒也寻常,但绝不足以使珠仲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憎恨……这时禁军呈上那两支箭,救了她一命的原来是苏扬。见苏扬正向自己颔首,她也点头为礼,目光一转,看见沐震正盯着珠仲,紧皱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烈帝怒责了珠仲几句,即令禁军将他押下去,演武继续举行。校场中很快恢复了秩序,但烈帝仍旧绷着一张脸。而她一心思量着珠仲莫名其妙的恨意,直到沐震上场才回过神来。只看了一眼,他就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狂奔中黑色骏马带着踏平一切的狂悍气势,沐震端坐其上,正满挽强弓瞄准了靶心。专注的他就像是一头伏击中的豹子,充满了志在必得的杀意。
没有猎物能逃过他的箭……她不禁这么想。每个人都有一个上天赋予的、最应该去的地方,在那里这个人能够燃烧自己的灵魂,让所有人都臣服于他最为真实的一面。而沐震,他最该去的地方就是战场。
他因战而生。不知不觉中双手抓紧了衣襟,她的眼前忽然浮现起一片凄惨的景象——她曾梦见的那些,血与火,累累的尸骨,而血红色的天地间沐震就骑着那匹黑马,站在高处,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一切。
不!住手、住手——她在心底发出了无声的惊恐呐喊,就在同时,金刃破风的轻响,翎箭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中红心!两旁禁军顿时齐声叫好,欢呼震天。
这欢呼声让她猛地回过神来。原来,这不是在鹤华洲。
一个时辰后演武结果揭示,苏扬与华泽俱为十箭中九,只有沐震十发全中。
孟玉绮已经平静下来,听了这个结果她又忍不住皱眉。果然随后众皇子到御前受训时,烈帝褒奖过几个年幼的儿子,即刻话锋一转向沐震发难:“看你这张狂样子!一身杀气!可知圣人以何治国?”
沐震面露尴尬,沉默了片刻才说:“仁德。”他就不该如此张扬——前夜逐兰居内谈论兵家,她觉察烈帝近日似乎对穷兵黩武有些厌倦,所以才传信告知他今日演武务必稍敛锋芒。可他根本对她的意见视若无睹!“你倒还知道?鹤华洲那会儿你的仁在哪里?德又在哪里?!三千余人一夜尽屠,你威风得很!”烈帝的声音越来越高,他忽然扯到了鹤华洲上。她眉头一皱,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刚才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幻觉,此刻又随着烈帝的斥责声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眼前。
“明妃怎么了?”这时烈帝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臣妾有些不适。”她按着胸口答道。只道是刚才刺杀之事所致,烈帝立刻准她退下休息。在休憩的凉棚里她听见旁人议论珠仲被押进了宗事府,这次恐怕凶多吉少云云。她回想刚才惊险的一幕:珠仲的愤怒、苏扬的相救、沐震的不智选择。
有点儿奇怪……此夜间,烈帝在御花园碧波台设宴与众皇子相聚,顾虑她的身体不适就没让她去。天色全暗后,她独自出来散步,在照晴池畔远远听到碧波台那里传来的笛声,清越优美,不禁驻足倾听。
一曲终了,身后忽然有人问:“明妃娘娘可无碍了?”她吓了一跳,转身一看竟是苏扬。
“帝君设宴,十二皇子竟然逃席?”她笑了笑,俯身一福,“今日多谢皇子相救。”
“娘娘言重……”苏扬说着踏上一步,径自伸手扶住了她的肩——
“放手!”一声怒喝,沐震突然从阴影里跳出来,一把扯过苏扬,不由分说地一拳打在他嘴角。孟玉绮吃了一惊,赶紧退到一边。
“九哥!你发什么疯?!”苏扬一把抹去嘴角的血迹,怒道。
“怎么不问问你做了什么好事?你说!珠仲是怎么回事?!”沐震说着又扑上去。苏扬也不甘示弱,两人顿时拳脚相向地缠斗在一起,边打边喊。
“珠仲关我什么事?!他要发疯我怎么知道?!”
“好!你不知道?我今天就打得你知道!”战况激烈,两个人势均力敌,越打越焦躁,越打越不成章法,到后来索性扭在一起在地上打滚儿。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一望之下只见巡夜的侍卫正往这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