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她赶紧假装倒下,沐震果然扭头看过来,冷不防吃了苏扬一拳,被打翻在地。
幸好苏扬也发现了侍卫,没有继续纠缠,只恨恨地吐出一口血沫,就飞也似的跑开了。而侍卫听见了她的叫声,立刻小跑着向这边过来:“什么人?!”她起身转过假山:“没什么,刚才一只野猫跳出来吓了本宫一跳。”侍卫认出她来,赶紧见了个礼:“夜深露重,娘娘还请仔细路径。”
说完退下继续按原路巡夜去了。她再转回去,只见沐震正坐在青石上按着额角,显然苏扬那一拳力道不小。
“王爷太冲动了。”她摇了摇头。沐震抬眼看了看她,距离刚才的恶战不过片刻,他却已恢复了素日的沉静与稳重。
“你不说,我不说,苏扬也不会说……父皇什么都不会知道。”说着他又不自觉地紧锁眉头,“苏扬这小子,不给他些教训,他还以为今天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是指苏扬阻下珠仲一箭的那件事吗?她想起那一瞬间珠仲难以置信的表情,看来这次刺杀即便不是苏扬与珠仲合谋,苏扬也绝对有份儿参与,又或者根本就是他调唆的呢?要珠仲来杀她,他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救她,一来在烈帝面前显显本事,二来卖她一个人情。刚才又与她在此“偶遇”,若不是被沐震打断,下一步就该是向她怀柔示好了吧?
她越想,越是心寒。看起来那样张扬豪气的少年,竟有这样深的心机。其实也不是不合情理——苏扬母妃早亡,他当然会想在宫中寻求有力的支持。
但是脑筋儿竟动到她的身上!更不惜牺牲自己的兄弟!真不愧天家皇族堪为表率,果真“兄友弟恭”!
心下一片冰冷,她看着兀自沉吟的沐震,忍不住冲口而出:“御前争宠,谁不是使尽手段?王爷切勿为此乱了方寸。”
一样的,还不都是一样?他不也是为了在烈帝身边安插眼线才将她送进宫来?不也是想要自己的人能御前专宠,才选了与孝宁皇后相似的她?
他和苏扬,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闻言,沐震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她,那锐利的目光浸满了寒意。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你不明白。”他这么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几天后,她从宫人那里听说了一些沐震和珠仲的事——早先兄弟俩感情甚好,后来沐震授了军职忙碌了,珠仲才渐渐和苏扬亲近起来。演武时无视她的意见径自争强好胜,难道竟是为了以另一种形式向苏扬示威吗?
沐震,他是因为珠仲才不惜触怒烈帝。听过宫人的话后她久久不语,当天夜里便不断梦见沐震那夜浸满寒意的眼神。又一次惊醒后,她忍不住将凉衣叫进内室——
“你说,我和沐震,到底哪一个更冷血无情些?”随行多年的小婢很吃惊,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而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过了几天,她听说珠仲被罚了禁足思过一年,相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来说,这个惩罚不算重,而苏扬就像沐震预料的那样,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也是,皇子间的争斗其实也像后宫争宠一样,只能暗暗地进行,上不得台面。
这天晌午她为了琉璃浮屠即将落成一事到重华殿求见烈帝,惊讶地发现殿中的侍卫换了不少新面孔。而烈帝见了她就发牢骚说在审问珠仲的时候,竟发现这个一向性情跳脱的儿子回答起盘问来十分缜密,有些不经意间透露的细节还与重华殿中所议的政事相关。如此必是殿中有人泄露了消息,因此他立刻让杜长君换了一批人。
做天子的,其实何尝不是如履薄冰。再数日之后,就到了浮屠落成开光大典。这天她起了个大早,先在内室试大典上要穿的礼服,指派了荷华去密室暗格中取来吉祥大悲天女图。
“啊——”荷华去了不久,忽然一声尖叫从密室那里传来。她立刻扯下刚披上身的礼服飞奔而去,到了密室门口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室内,荷华正捧着那个紫檀木雕琢的画匣,整个人瑟瑟发抖。匣子被打开了一半儿,只见里面的画卷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
“吱”的一声,几只灰扑扑的老鼠蹿了出来。
“娘娘!”其他宫人也赶来了。
“没出息的东西!几只老鼠也值得吓成这样!”她高声喝道,向那些随后而来的宫人瞪了一眼,“没你们的事,出去!”众人一时间被她这从未有过的声色俱厉吓得面面相觑。
“出去!”
直到所有人退了出去,她才走进密室,一把夺下荷华手中的匣子。荷华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娘娘,这……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这么大声是不是想叫所有人都知道?!”她看了看匣中,除了散碎的画卷,还有鼠毛及粪便等物,匣子上也有一个大洞。
默然片刻,她赶紧叫荷华备来文房四宝及装裱之器,然后要荷华在外守着:“若有人来,就说本宫正静坐瞑想,不可打扰。”
就此闭门,悄无声息。离大典只剩一刻的时候,她才打开了密室的门,捧着一个崭新的绿檀木匣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时逐兰居外前来迎接的礼官仪仗已等候多时,她以最快的速度穿上礼服,随礼官而去。
自千重阙的西门出去,琉璃浮屠就在咫尺之遥。浮屠高三丈三尺,遍砌天青色琉璃砖瓦,光可鉴人,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一条猩红毛毡自浮屠大门延伸数十丈,尽头处是烈帝御座,两旁列位者有文武百官、西疆使者,以及后宫妃嫔并礼部的官员。
孟玉绮手捧木匣,沿着毛毡缓步向御座走去。她看见沐震也在一旁,他的目光,喜悦、紧张,很是复杂。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身边,忽见丽妃走去杜长君身边说了些什么,杜长君的神色猛地凝重起来,即刻走去烈帝背后,俯身耳语了几句。
“陛下!”烈帝忽然脸色惨白,身子一软倒在御座上,杜长君急叫,“陛下中暑了!快传御医!”礼乐骤停,众人悚然,仪式不得不暂停。
她也停下了脚步,在红毡的正中静立着,端捧木匣,看着周围正在发生的混乱,微微而笑。
应御医所奏,烈帝移驾到距离最近的凤鸣阁内休息。不出她所料,很快杜长君前来传烈帝口谕,召她携图觐见。
她进了凤鸣阁,只见端贵妃与静贵妃分立于烈帝两侧,御前正跪着丽妃。
“臣妾叩见陛下。”她上前在丽妃身侧跪下。
“打开匣子。”烈帝看着她,神色有些不悦。她略显迟疑:“陛下,此匣上封印乃国寺高僧所加,损毁恐怕不妥。”
“打开。”烈帝沉声重复了一遍。忽然,丽妃一把抢过匣子,扯断封条,拿出画卷一抖——只听堂上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抖之下画卷完全展开了,那上面的确有一女像,只是此女发绾飞云髻,足蹬冰丝履,鹅黄罗裙雪青披帛,分明是大夏朝二八少女的装扮。而且,画中少女的面目五官,明眼人都会觉得就是她孟玉绮的模样。
“明妃!你竟敢用你的画像欺瞒帝君!”丽妃扬扬得意,“欺君罔上乃是死罪!”她看了看画像,“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自诩天女……”
“住口!”烈帝忽然暴喝。
一时间堂上所有人都愣住了。他慢慢地站起来,又慢慢地走到丽妃面前,夺过那幅画紧紧地抓在手里。
这一刻他看上去百感交集,孟玉绮离得近,甚至能看到他的手在颤抖。只见大夏朝的天子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后就恢复了人君该有的镇定:“天女图现在何处?”
“就在逐兰居内,陛下派人问宫女凉衣,自见分晓。”她俯身拜下,“请陛下也将宫女荷华一并带来。”起身时,她便看到丽妃的神色已十分难看。杜长君立刻就去了,烈帝回到御座上对着那幅画像看了很久,他看得那么专注,仿佛看得久了,那少女便能从画中走出来。
“你用此图替换天女图,用意为何?”过了良久,天子才用叹息一般的口吻问道。
孟玉绮再度伏下身去,声音却是清朗响亮的:“陛下,天女图虽是圣物,但天女终为外邦神明,供奉不祥。而孝宁皇后德行无量,母仪天下,皇后在天有灵,方为我大夏朝真正的庇佑。臣妾于千影廊中无意间得此小像,愿敬献陛下,以彰孝宁皇后之德。”
言罢起身,她抬眼便看到了两位贵妃的表情,有惊讶,有哀伤——她们都曾见过孝宁皇后,所以不会像丽妃那样认错人。
画中所绘,正是孝宁皇后年少时的模样。这也算是一点儿心意,烈帝那么多的恩宠与回护,她无以为报。只有让他再多抓到一些往昔的时光。不多时凉衣与荷华同被拘来,荷华满面惊惶,而凉衣则抱着一个木匣。当烈帝问起天女图的下落时,凉衣立刻打开了匣子,取出画卷展开。
画上天女深目广额,高盘螺髻,身披五彩璎珞,扬手提足跳着异国的舞蹈,有种魅惑人心的美。
“不可能!”一见此图,丽妃立刻大叫起来,“陛下!这一定是假的,是这贱人的障眼法!真的早被老鼠咬……”
这一刻,孟玉绮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被笑声打断了申诉,丽妃不由得愣住,怔怔地看着她。
“陛下明鉴,此图绝无半点儿虚假,尽可请西疆使臣验看。”她侧目看了看丽妃,“真正的天女图乃是以蝉翼为纸,集鹤顶之红、孔雀翎蓝、雷藤之黄所绘,虫鼠不近,千年不朽。”她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你以为放几只老鼠就能咬坏它?无知愚妇!”
看,只要她想,就能吐出最恶毒的话来。同样惊诧的还有荷华。
“陛下,”她转身指向荷华,“此女平日多收丽妃人情,臣妾为后宫情谊也只装作没看见,谁想此番她竟襄助丽妃欲毁天女图,置臣妾于死地!臣妾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望陛下严惩罪魁祸首,正六宫之风!”
不要怪我……看着荷华脸色变成惨白,她心里不是没有不忍的。
可她已经给过荷华机会了,对荷华好,对荷华温厚,甚至发现荷华将老鼠放进密室时也不立刻揭穿,而是一直等到今日。只要荷华有一点儿感恩之心,不将她“换图”的事情告诉丽妃,也就不会是此刻这个结果。
不要怪我。这句话,她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她发现荷华的目光游移着,正向左前方看去。
应该是在看端贵妃吧?就知道她其实是端贵妃的人。打从一开始她说起那些长庆宫的谣言时孟玉绮就怀疑过了,这次接受丽妃的贿赂帮丽妃做事,想必也是受了端贵妃的指派。
借刀杀人,多好的计策,端贵妃甚至不用亲自出面。但是现在你看端贵妃又有什么用?嘴角抿起最柔和的弧度,孟玉绮向着荷华笑了笑。
端贵妃是不会帮你的。因为在这幽深的千重阙中,败者的路永远都只有一条——死。
“察丽妃华氏,”问过几个细节后,烈帝亲口下了旨意,“秉性阴狡,善妒多怨,多作恶行,更有不轨之心,今褫夺往日一切名衔,废为庶人流放南州三年。宫人荷华,助纣为虐,杖责五十逐出宫门,永不复用!”
孟玉绮叩拜谢恩,身后,丽妃与荷华被带走时凄惨的哭叫声在阁中久久回荡。
堂上两位贵妃皆是沉默无言。今日,千重阙又见证了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生死搏杀。胜者,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