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发生了一点儿意外,但浮屠落成大典还是如期举行。当然,被供奉在内的依旧是那幅天女图。
夜里,她奉诏前往重华殿。一入内室,她就见烈帝正专注地看着那幅孝宁皇后的画像,灯火明灭,映着他颇见沧桑的脸,看不清表情。此刻的重华殿又是只有他们两人。她上前见礼。
“你来了……”烈帝瞥过她一眼,目光旋即回到画像上,“此画保存得很好,可见你多番用心。”
“家母的遗物,自然用心些。”她笑了笑。
“这是你母亲的手笔?”烈帝回想往事也笑了起来,“当年她们姐妹二人互为对方画像,朕就在一旁看着,其情其景,恍如眼前……”他的眼神忽然变得伤感,紧皱着眉头深深地凝视着画中人,一言不发。
原来当时烈帝也在——她顿时恍然明了天子伤感的原因:画中,孝宁皇后虽做垂首含笑之姿,目光的焦点却不着痕迹地落在远处。
或许那时她正带着既羞且喜的心思,偷偷看一旁的烈帝。少女怀春,何曾料到日后的风云变幻,一生伤心?不知道烈帝现在又是怎样的心情。他多年来怀恋她,连经过她住的地方都要忍不住看一看,期待着伊人的魂魄出现。多傻,这种痴心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而她的华姨直到死后才被深爱之人这般怀念,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凌晨时分,她在逐兰居内被一阵压抑的低泣惊醒,是凉衣为了荷华的事在哭。
“傻丫头,哭什么?”其实理由她很清楚——听说荷华受了五十杖,被抬出去的时候奄奄一息,行将就木。
“姑娘,非得这样吗?”凉衣抽噎着,怎么都止不住眼泪。她也没有答案,宫中的生活就是这样,表面上花团锦簇,背地里却是凶险无比。想不被别人骗,不被别人害,只有先去骗别人、害别人。如果没有入宫,她一辈子都不用做这样的事。
可是她有的选吗?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为孟族人讨回血债,她就没有选择。
“一将功成万骨枯。”轻轻拍过凉衣的肩头,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坚定和冰冷起来,“懂不懂?”直到许久之后,小丫头才抽噎着点了点头。从此之后,丽妃的事再没人提起,千重阙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谁才是得势的那一方,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宜妃和德妃来得更勤了,之前还在观望的妃嫔也开始争相巴结讨好她。
可她心里有隐忧。自从演武那夜之后,沐震就再未传来只言片语,如此一来,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怎么做,她连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而她入宫助他争夺储君之位是她计划的第一步,若他毫无动作,那她又争得什么宠?
没想到沐震会这么看重与珠仲的兄弟之情。她从没想过……他也是个有情的人。就因为心里放着这件事,她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甚至烈帝问她秋狩愿不愿随行时,她连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而烈帝也觉得她不去为好:“锋芒太露,对你没好处。”不想三天后沐震就借了入宫述职的机会约她在密道中会面,一见面,他立刻问她秋狩为何不伴驾同往。
“可知父皇欲取云罗已久,这次秋狩定然会俟机选将。”他沉着脸,神情不悦。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秋狩竟会如此事关重大——烈帝久存南征之心,云罗小国则在大夏的南疆,正可做南征的跳板。
若说秋狩是为了攻打云罗选将,难保不会对日后的南征统帅之位有所影响。
没想到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错过的就是这样一件大事!“这……王爷久未传信,玉绮不知此事这等重要。”话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因为这么说就是把责任推到了沐震身上。
“你这是在责怪本王了?”沐震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似笑非笑地问。
“玉绮不敢……”她低下头,然而久久未闻下文,再抬眼看时恰与他四目相对,一时间竟移不开目光。他看上去,似乎有些郁结。
“其实确实是本王不好,多时未联络你。”大概是不习惯向人认错,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那天为了珠仲的事,本王很是生气。”
虽然心中隐约有所预料,但此刻听沐震明确地说出来,她还是不禁觉得异样。
“当时你所言,太无情了。”他说得那么痛切,她几乎要信以为真。她默默地看着沐震,他却侧过身避开她的目光:“或许你会觉得本王心口不一,可是……玉绮,不要变成和她们一样的无情人。”他不希望她变得和那些妃嫔一样,只知宫闱之争,只识钩心斗角。真是太可笑了,她心里想。他说这些话,仿佛在他心中她有多特别。如果换了一个真心倾慕他的女子,大概已被他这一连串恩威并施的言辞弄得神魂颠倒。但是很可惜,她不是。最终关于秋狩沐震没再说什么,只说今日之会主要还是想与她当面解开心结,说完就匆匆离去了。而到了夜间,她按照约定前往西凉阁陪烈帝赏菊品蟹,席到半途忽然在烈帝面前晕了过去。太医过来诊脉后说是夏秋之交,燥气郁结体内,只要外出多跑跑自然就好了。
于是烈帝即刻下旨,秋狩要她御前伴驾。
“喀——喀——”一连几日,逐兰居内这般干咳声都未断过。一听她咳嗽,凉衣就弄了梨汁来,看着她饮下,犹豫了半天才神色复杂地开口:“秋狩不去也就不去了,姑娘何必作践自己,万一弄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就知道她必有此说——当日要她去弄敛阳草时小丫头已是推三阻四,今天终于忍不住埋怨了。
其实孟玉绮也知道那是不好的,敛阳草味辛性燥,绞汁饮下,到了宴席上与女儿红酒一冲,才有了她晕倒当场的那一幕。是药三分毒,虽然成功让烈帝改了旨意,但于她的身体也是有损无疑。
“正是要紧的时候,怎么能不去?”她笑着说。
“受这么大的罪,姑娘到底想做什么?”凉衣急了,竟用了质问的口气。
她笑而不答。饮过梨汁后,胸口郁积的那股燥气似乎缓解了许多,嗓子也不再那么火烧火燎地疼,推开窗,她看到外面院子里的银杏树过半叶子已成了金黄色。
深秋将至。
“我要沐震做大夏的帝君。”轻声地,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着。
然后,要他与大夏,一同为孟族之灭付出代价。
十月薄霜初降的时候,各路人马齐聚围场。秋狩围场在兆京以西三百里处,方圆千余里,水草丰美,大小野兽极多。此时秋风萧瑟,野物正在养膘的时候,正好围猎。御驾西行,烈帝听从御医的建议,准她骑马而不是坐车,好活动活动筋骨。
一路上她不时能觉察到沐震投来的视线,料他有话对自己说。于是一到围场行宫,她就趁着众人忙于安顿御驾骑马溜了出去,果然未跑得多远,身后就有一骑追来。
她跑进行宫以北的桦树林,看四下无人,方才勒住马匹翻身落地。看着随后而来的沐震也下了马,她先见了一礼:“王爷……”
不想下一刻沐震怒气冲冲地上前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吓了一跳,可他又未真的用上什么力道,过了好半天她才明白过来他正在替她诊脉。修长有力的手指按在她腕上,牢牢握着不容她抽动半分,却见沐震神色越来越阴沉,最终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演的好戏!”她一时间没明白,还是他自己说了出来:“本王让乔锦教你的东西,不是让你作践自己身子用的!”原来是为了敛阳草之事,她淡然道:“玉绮是王爷的人,既有大事就该与王爷共同进退,岂能置身事外?更何况今番本是玉绮一时疏忽所犯的错,自该由玉绮一力承担……”
“你不用这么做!”沐震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她惊讶地望着他。
“玉绮所言字字出于肺腑,王爷替我报了父母之仇,玉绮的一身一命,自然都属于王爷,休说小小损伤,纵是肝脑涂地又有何妨!”她想了片刻后这么说。
慷慨激昂的话,她自己都要被感动了。可是却不闻沐震的回答。
除了风动桦叶的声音,就只有寂静。这样沉寂着过了许久,才听见了他的叹息声——
“收到消息时还以为你着了别人的道儿,丽妃之事虽然震慑后宫,但对你心存敌意的还是大有人在,本王还道是……亏得乔锦提醒……”他沉声言道,越说越气。
“真是不该送你入宫。”最后他几乎是咬牙说了这句话。不该送她入宫?这话从何说起?不送她入宫,谁还能得烈帝如此宠爱疼惜,谁还能做他宫中助力?她又岂会败于后宫争宠?真是太小看她了……她正要反驳,忽然一阵野兽的嘶吼声暴然而至,宛如一个霹雳落下!如龙吟又似雷鸣。
她曾在山间听过狼群的嚎叫,却也绝无此等如沉雷远播般的威力!霎时间仿佛地动山摇,这吼声令她心胆俱裂,她脚下一个虚浮,身子一倾扑到了沐震身上。
“别怕。”他收紧手臂将她紧紧地护进怀中,目光投向密林深处,“是豹子……”他神色凝重,出口却是安慰之辞:“听着近,离得远着呢!”明知不一定真是这样,她却觉得安心了不少。也或许是他们的运气好,虽然吼声持续了很久,那只豹子却始终没有现身。
林中恢复安静后,沐震立刻牵了马过来:“久留无益,早些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可随后就发现自己竟吓得腿都软了,别说上马,连步子都迈不开。沐震很快发现了她的窘境,当下揽上她的腰,一用力,将她稳稳地托上了马背。
随后他也跨了上来,揽住缰绳,又轻声在她耳边说:“别怕……”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绷紧了——知道他是好意,也清楚现在自己恐怕难以控马,但是与他靠得这样近是前所未有的,她无法不紧张。努力让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她微微后仰,小心翼翼地靠进他怀里,却感觉到他退了一退。
“走。”片刻后,沐震轻踢马腹,踏上归程。
而她,紧紧抓着缰绳,看着他与自己交叠的手,感觉到自他手心传来的暖意,不由得沉默不语。
同乘而归。
回到行宫侧门,立刻就有侍卫来迎,看到他们如此亲密地骑在一匹马上,众人难免有惊讶之色。
“明妃娘娘叫豹子惊着了,本王恰好遇见,护送一程。”沐震神色如常,大大方方地将她抱下马来。
这般形容坦荡,众人也就没什么可说的,而他提到豹子,立刻就有人说起近日附近有花豹伤人的传闻。
“真有此事?那可要加倍小心……惊了御驾大伙都吃罪不起。”沐震听了沉吟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笑说道。
“王爷放心,早加派人手巡视了,兄弟们也知道轻重。”而沐震这么一说,她也不禁上了心——偏就这时候来了花豹?正在思量,忽然身后飘来一阵浓烈的薰香,随后就听有人带着笑意说:“佳人在抱,九弟艳福非浅。”
她不认得这个声音,但从话语的内容可知定是七皇子华泽。果然,一旁的侍卫纷纷行礼:“见过镇安王。”
“七哥真会说笑。”沐震的口气云淡风轻,脸上也有笑容,眼底却是寒意浸骨。她不禁回过头去,正好迎上华泽肆无忌惮的目光。这个看上去儒雅温柔的皇子总让她有种心悸的感觉,沐震发怒时也会变得很可怕,但华泽却是另外一回事。从他的眼神里她会感到一种恶意,仿佛从千重阙最阴暗的角落滋生而出,带着深宫中那种无法磨灭的怨毒。
令人不寒而栗。
“娘娘受惊吓,还是请御医看看才好。”沐震觉察到她的心绪变化,行了一礼,以眼神催促她快些离开。她略欠了欠身:“今日多谢诸山王。”说完向内而去,路过华泽身边时她也颔首示意,但心下暗暗为他身上散发出的阵阵香气感到不快。薰香是大夏朝达官贵人的雅好,但是身为男子,身上香气如此浓烈,实在不符合一国皇子的身份。
晚间御医求见,本以为是烈帝听闻她受惊遣来的,可等御医进来,看见边上跟着的副手,她不禁吃了一惊。
如女子般俊美秀气的面貌,竟是沐震身边的鸩者乔锦。
“你怎么……”诊脉后御医到外头开方子,乔锦留下为她施针,她赶紧问道。
“乔某本就是太医院的领事,王爷说娘娘先番药用得狠了,就要我来看看。”乔锦露出些暧昧的笑容,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早晚各一次和清水吞服……大事虽然要紧,娘娘也要爱惜身体,不然王爷在外坐立不安,我们这些人也得跟着烦恼。”
他的口气像在开玩笑。她听了,默默地收下瓶子,兀自沉默不语。
乔锦施过针就告退了,凉衣将他和御医送走才回来,还有些惊魂未定:“吓人一跳,阿锦怎么到太医院去了?”
“阿锦?”她语调高了些,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乔锦性情活泼跳脱,又会哄女孩子开心,凉衣在王府中住了多时,与他熟稔也在情理之中。但她就是觉得不妥。
“他在太医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医毒同源,他用毒可说独步天下,医术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进了太医院,恐怕反而是委屈了。”喃喃自语般说着,她摩挲着手中的瓷瓶,凉衣看见了就问是什么,等她说了缘故,小丫头轻嘘了一口气:“王爷还真看重姑娘呢!”她皱了皱眉:“要紧棋子罢了。”
“不是的,”凉衣摇了摇头,“王爷的所作所为可不像是人前做作,姑娘还记得那玉榴丹吗?王爷又不知道姑娘识得此药,仍是硬从奴婢这里截了下来,还不让江先生知道……”她抿嘴一笑,“王爷是真心顾念姑娘呢!”
她说不出话来了——那个玉榴丹,催发情欲之余又会绝女子生育之机,江文远送这药的目的显然是既希望她固宠又要防她诞下子嗣。
他们却不知道烈帝只是视她为故人之女那般疼爱……而这么看来,沐震截下此药,除了是真心为她着想之外,真的也没有别的理由了。
“但是那样是不行的。”
“什么不行?”凉衣忽然问,她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地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没什么。”她嗫嚅了一句,挥手让凉衣退下,随后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刚才那些话,以后不许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