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点点头,终是叹口气,退了出去。这是不行的……她看着凉衣的背影想。谁都可以真心对她好,唯独沐震不行。
因为她是个知情识义的人,谁对她好,她纵不能涌泉以报,至少也要以同等的情义去回馈对方。
而她对沐震,绝不能回报以哪怕一点点感情。所以只有他,她不想接受他的任何好意。她不能,接受他的任何好意。
之后几天她都没有再见到沐震,一则是因为无甚变故,二来她也有些刻意避开他。然而虽然人避得开,他要乔锦送来的药她还是要每日服用,而那药果然灵验,这天夜里烈帝召见她,一照面就说她脸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她笑着回道是托天子的恩典,心里却是百味杂陈。幸好烈帝并未留意到她的异样,只是一味兴致勃勃地说着话,似乎在期待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宫人们抬进来一个锦缎盖着的箱子,烈帝立刻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揭锦缎。
她满腹狐疑地上前,才一碰,那箱子立刻剧烈抖动起来,伴随着呜呜的声音,吓得她连退几步,烈帝顿时哈哈大笑。
最后宫人揭去锦缎,那原来是个铁笼,里面困着一只奇特的狐狸,足腹玄黑,尾尖毛色纯白,银背墨耳,一对碧玉色的眼睛圆睁着,满含警惕与野性,正不安地在笼中转来转去。
“玄狐?”她惊讶地叫了出来。玄狐这种动物对于大夏朝而言一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立国之初它就被奉为灵兽,许多与国运皇统有关的传说都有它的身影。既是灵兽,捕捉起来自是极为困难,而烈帝不仅抓到了一只,更在此时将其带到围场,究竟有什么用意?“猜猜朕想用它做什么?”就像是洞悉了她的困惑一般,烈帝如此问。
她摇了摇头。
“给你个提示……”天子笑了笑,负手踱了几个来回,才说——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片刻后她就想明白了其中的深意,不禁诧异地看向烈帝,面对天子高深莫测的笑容,久久说不出话来。
“帝君这是什么意思?”回到居处,她向凉衣讲了大概经过,说到烈帝的提示时小丫头挠了挠脑门儿,一脸不解。
她笑着点了点凉衣的眉心:“这一回,玄狐就是那只鹿,明白吗?”在烈帝的心里,那只玄狐现在就代表着天下。他要看自己的儿子究竟谁能得到这只灵兽。谁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烈帝的这个计划着实让她吃惊——强硬如他,竟会用这种近乎儿戏的手段来测试自己的继承人。
简直荒唐。再说,烈帝又何必如此急着定继位之人……“那要不要奴婢去知会王爷?”这时凉衣也明白了,立刻想到了这点。
她摇了摇头。
“狐性多狡,现在再去布置已来不及了。”她解释道,“去说了,若被帝君知觉……平白惹个私相授受的罪名。”烈帝明知道她是沐震的眼线却还将这件事告知她,如此她反而不敢太明着偏帮沐震,毕竟眼前最要紧的是不能失却烈帝的信任与欢心。至于明天猎狐之事,其实她也没有多担心。猎得到如何?猎不到又如何?凭一场狩猎、一只狐狸就定了天下?滑天下之大稽!更重要的是,在夺取储君之位这件事上,比起天命——
她更相信沐震。次日秋狩开弓,一大早所有人到围场听令,孟玉绮奉诏进入御帐时烈帝正在更衣。见她穿了戎装,外面还罩了织花细软甲,天子不由得问:“怎么,今日你也要下场?”
她笑起来:“那今日若臣妾得了玄狐,该当如何?”烈帝也笑了:“倘真如此,这江山就给你……”他说着,笑容忽地敛起,变成了莫测高深的表情,“君无戏言。”天子意义不明的眼神给人难言的压迫感。
“臣妾失言。”她心中一凛,赶紧俯身请罪。烈帝哈哈一笑,整肃停当后便拉着她的手出帐。
帐外,诸皇子及宗室子弟各自带着门人均已整装待发。她多日未见沐震,就加意多看了两眼,见他形容沉稳,心里也莫名地安定下来。
烈帝登台,说过几句勉励的话后,一声令下,众人立时散开,围猎正式开始。
虽然刚才在帐中说笑,但她不可能真的下场加入围猎,随烈帝到华盖下坐定,她听着用来惊动野物的锣鼓声热闹喧天,不禁有些心神摇曳。忽然烈帝问:“你猜,今日谁能得着彩头?”
所谓的“彩头”,自然是说那只玄狐无疑了。想了片刻,她方才笑言:“既是天命之定,又岂是臣妾的人力可及?”
烈帝一哂,目光又落到远处沙尘滚滚的猎场上去了。这时侍者送上清水,她这才想起来到了服药的时候。她取了药丸正要服用,忽然远处一个侍卫快马而来:“报——十二殿下旗开得胜,已猎得银貂一对,俱为穿眼而过!”
她皱了皱眉,一转念,只饮下清水,将药收了起来。烈帝听报面有喜色,银貂身小灵活,极难捕捉,不想苏扬一下就捉到了两只。之后的半个时辰内喜报连连,也有华泽与其他皇子的,但还是苏扬的居多。
只是,没有沐震的消息。她心下疑惑之余,没有定时服药的后果也渐渐显现了出来,体内开始像是有团火在烧。烈帝又听过一则回报,转过头来向她看时神色一讶:“怎么脸上这么红?”
她摸了摸脸颊,果然烫手:“想是晒得久了些,燥气又上来了。”虽然自言无关紧要,但烈帝听了之后还是坚持要她入帐去休息。奉旨退入帐中,她立刻取了药服下,又叫凉衣拿来披风,遮了身上服色再套上风帽遮住脸。
“一个时辰之后我就回来,若有人探视,就说燥气犯了需要静养,不可打扰。”关照过凉衣,她掀起帐子的一角,看准侍卫巡视而过的空当儿,钻了出去。
之前也是骑马来的围场,此刻马匹正好派得上用场,这些天她每日都骑马到处转悠,对围场中的地形也有了大概的了解,小心避开了其他人,寻寻觅觅,约莫半个时辰后终于在西北方向看到了沐震的人马。
那些人正轰轰烈烈地赶着几只鹿,她看了半天,始终不见沐震的身影,队伍里也没有相熟的面孔,不好贸然前往。
她正在林中进退两难,忽然眼前黑影一闪而过,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她即刻策马追去。
是那只玄狐!沐震一直毫无建树,今日围猎到此时苏扬可说占尽了先机,她此来就是想告知沐震玄狐之事,就算未必有结果,但万一得手就在烈帝面前有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虽然先前顾忌烈帝的态度,但此刻的情势下,她不能不偏向沐震了。而现在找不到他的人,那么若她能抓到那只玄狐,也是一样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一路向桦林深处追击。玄狐捷疾灵慧,银黑色的身影在林中忽隐忽现,还好她自幼随父母四处飘零,骑术颇为精湛。饶是如此,在林中左折右突地狂奔了盏茶工夫,人与马都略略见疲,渐渐与玄狐拉开了距离。
忽然那抹银黑色绕着一棵合抱树一拐,不见了踪迹,她赶紧快马加鞭追去,一折弯,却与一骑狭路相逢。
“什么人?!”两匹马顿时受惊,各自嘶鸣着高扬前蹄,她猝不及防跌下马来,所幸地上是厚厚的落叶,可随后另一匹马上的骑手纵身一跃向她扑来,猛地按住了她,随即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向她心口落下!
“王爷!”她惊叫一声。那匕首亦堪堪停住,离她心口只有毫厘之差。
“玉绮?”这人正是沐震,发现是她后他一脸诧异,迅速地收起了匕首,“你怎么来了?”她惊魂未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断地喘着粗气。
“我还以为……”他赶紧起身。是将她当成刺客了,她心里不禁有些怨气,随即意识到两人此刻的姿势十分暧昧,正想起来,忽然沐震又猛地将她扑倒在地。
“王……”她刚要挣扎,却被他点住了唇,随即听他在耳旁低声道:
“别动。”
她一下子僵住了身子,不知他意欲何为。马匹静了下来,四下里顿时一片寂静。过了片刻,她耐不住这尴尬的安静,又想挣扎,沐震立刻加了些力道,又道:“别动,已经来了……”什么来了?随即她就听见一阵轻微的动静,什么东西正在接近。不多时,她感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扫到了自己脸上,轻轻的、痒痒的……“阿嚏!”她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就在这时沐震一跃而起,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那个毛茸茸的“东西”。
“吱——”一阵哀叫,那“东西”剧烈地挣扎起来,四个爪子在空中乱挠乱抓,奈何那条又长又大的尾巴被沐震死死地抓在手里,身子腾空着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就是……那只玄狐。看到这灵兽如此狼狈地被沐震拿住,她愣了片刻——
“哈哈——”她指着玄狐大笑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弯下腰,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出气氛有些异样,抬起头只见沐震正凝视着自己。
“玉绮失态……”她立时敛起笑容。沐震却笑了笑:“从未见你如此开怀。对了,你怎么……”忽然只听马蹄声急,许多人叫着沐震的名号正向这边过来。她赶紧躲到树后,未及片刻大队人马赶到,此时沐震已将那只玄狐塞进布袋里,待一众门人到了跟前,他便若无其事地上马率众离开。
只在临去前,向她这边投来一瞥。直到人马远去,她才从树后出来,向他离去的方向望了片刻,随即呼马过来,立刻向御帐而去。
归途比预计中多花了些时间,回到帐中时凉衣已经急得不行,所幸其间并未有人探访。这时早间的围猎也已到了尾声,各路人马陆续回营,外面唱报的声音一次高过一次。她更衣梳洗,唱报的声音听在耳中,她不由得想待会儿烈帝看到沐震献上那只玄狐,会有怎样的反应。
存了这样的好奇心,她正想出帐一观,外面忽然一阵喧闹。两队人马闹到了御前。见来人是沐震和苏扬,她赶紧出帐观望。却见有人抬了一只金毛猞猁上来,猞猁已然毙命,两眼各插了一支箭。
“父皇!”苏扬先行跪倒御前,“是儿臣先射中了这只猞猁,本想献给父皇,谁想九哥他再射一箭,非要说是他先射中的!父皇明鉴,儿臣今日定要争个公道!”
他说得义正词严,又有些委屈,烈帝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两边侍立的将官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而她则是吃了一惊。此刻看沐震身后献猎的队伍,他今日所得并不比苏扬差,更不用说还有那只玄狐,何必再去和苏扬争?侍卫取了那两支箭呈给烈帝验看,烈帝观后神色越发难看了,目光落在一旁至今未发一言的沐震身上:“诸山王怎么不说话?”天子口气不善,沐震倒是神色平静,俯了俯身:“此物确系儿臣射中,其他的儿臣无话可说。”
“混账!”烈帝怒喝了一声,“什么叫无话可说?!你这是暗示朕会偏袒你十二弟不成?!”
“儿臣不敢。”沐震俯得更低,烈帝却意犹未尽,语气越发恼怒:
“纵然没有,抛开别的不说,你是兄长,竟丝毫不知礼让为何物!全无兄弟之情!”
沐震默然。而此时全场寂静,烈帝的怒气之下,连苏扬都不敢再说话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不禁这么想,正思量着解围的法子,忽然一阵豹吼声自密林深处传来——是日前那只花豹!她心下一惊。这时所有人也因这记吼声悚然起来。
“保护帝君!”侍卫统领一声令下,一队人立刻围起烈帝,另有人点了一队人马,即刻向林中而去。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那队人才从林中返回,一无所获。众人虚惊了一场,而被这件事一搅和,猞猁的事不了了之,但所有人都看得出烈帝对沐震的不满。今日围猎,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可以说是苏扬胜了。
“笨蛋!”回到行宫的居处,心里想着刚才围场上发生的事,她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
“姑娘骂谁呢?”正替她换装的凉衣睁大了眼睛。
“反正不是骂你……”她有些烦躁地卸了戎装,往椅子上一躺,望着彩绘房顶出神。凉衣吐了吐舌头,正要退下——
“今晚……”孟玉绮忽然坐了起来,“你随我去见他。”小丫头有些吃惊,怔了半晌才说了声“是”。随后她挥挥手,然后又躺了下去。太阳穴那边到这会儿还突突地跳,今夜她务必要见沐震一面,问他为什么费了那么大的工夫得了玄狐却隐而不报。更要紧的是他现在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不献玄狐,被烈帝知道了就是不够诚心敬奉;献了玄狐,则是得陇望蜀,还与苏扬争猎物,不知谦让恶名也就坐实了。
简直进退维谷。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她将玄狐秘密献到烈帝面前,这样或可说是不希望锋芒太露才秘而不宣。总之,都是个麻烦事。
“笨蛋!”她又骂了一次。
然后就看着房梁上的彩绘渐渐睡去了,就连梦里,她也在对着沐震大骂。
不想这天晚上她还未及前往,沐震的人倒先来了。
“王爷说今夜务必见娘娘一面。”来人她见过,是沐震的亲随,看来沐震也不是不着急。向凉衣使了个眼色,她即刻乔装,随来人而去。那人带着她轻车熟路地避开侍卫,出了行宫就向桦林走去。此时夜已深了,月黑风高,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耳听夜风呼啸而过,不知怎么的忽然袭来一阵不安。
“你到王爷身边几年了?”
“三年。”两个字的回答,有点儿惜字如金的味道。她点了点头,再走一段,忍不住又问:“王爷可说要与本宫商议何事?”说话间她停下了脚步,那人也停下,转过身面向她:“这等事王爷不会向小的透露。”这回答,也算滴水不漏。
忽然一阵夜风迎面而来,她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了,这人身上的薰香与华泽身上的一模一样!
“娘娘?”那人见她后退,即刻上前来拉她。
“凉衣!”她猛地大叫,旋即一侧身——
“当”的一声,金刃相交于暗夜中迸出火星,暗中随行的凉衣从乱草丛中蹿出,一双娥眉刺刚好架住了那人劈来的短剑,随即刺、削、点、钩,一连数招疾风骤雨般攻去,刀剑之声于黑夜中显得分外清晰,霎时间那人被逼得连退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