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转身向行宫跑去,可没跑出几步,就遇到了拦路之人!草丛中跳出的两人均是手执钢刀,利刃寒气逼人,杀意腾腾。这是一个要置她于死地的阴谋!她惊恐地后退,奇怪的是那两人执刀而立,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怔立片刻,忽然闻到一阵浓烈的野兽臭味,猛地回头,只见草丛中两点幽幽的绿光。
豹吼声乍起,宛如九天惊雷!是那只花豹!她死死地盯着那两点绿光,夜色苍茫,她只能勉强辨出花豹的形态,见是前爪按地,全身后拉,蓄势待发之态!“去死吧!”
“玉绮!”同时有两人大叫,她无从分辨那是谁,只看到花豹腾身向自己猛扑过来!她立刻一矮身,顺势向边上一滚躲过了这一扑,随即心惊肉跳地看着花豹跳落到那两个黑影面前。
谁知那花豹放着近在咫尺的两人不做攻击,一声嘶吼又掉头向她而来。
躲不过了……她怔怔地看着花豹跃起,脑海中浮现了这样的话。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下一刻花豹结结实实地扑到那人身上,冲力使得一人一豹同时倒地,几下翻滚后,那人一记蹬腿正中花豹的肚子,花豹哀嚎一声被踹出老远。
这时远处传来人声喧闹,似乎是惊动了守宫的侍卫。那人站了起来:“玉绮?”这次她终于听清了,是沐震?竟然是沐震!“王爷?!”她飞快地起身跑过去,“王爷怎么在这里?!”可他没有回答,忽然身形一晃,整个人向她压过来——他失去意识了。
“王爷?!”奋力支撑着他高大的身躯,她迟疑着,伸出手去轻拍他的脸,却摸了一手温暖黏稠的液体。
“什么人?!”闻声而来的侍卫提灯照来,这时她才发现四周已陆续有人围上来,凉衣及那个侍卫已经不知去向,那两个黑衣人也不见了。灯火明灭,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只见一手触目惊心的殷红。都是沐震的血。
“王爷?”有个侍卫惊讶地喊了一声,她这才发现,除了自己和沐震,竟还有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在场——华泽。
回到行宫,沐震自有人救治,她与华泽则被带去了烈帝所居的东暖阁。
暖阁内烧着炭盆,可她跪在阶下还是觉得遍体生寒——自进来之后烈帝就一直一言不发,只是目光不断地在她与华泽之间逡巡。
这样的沉默比怒气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但是烈帝迟早要问话的,到时华泽会怎么说?其实她猜都猜得到——
今夜之事必是他一手谋划,但此刻她安然无恙,沐震也未必会有事。那么他还能做什么?无非是诬赖他们有私情,秽乱后宫罢了。
她不由得眯起了眼。只要他敢说,她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惊魂初定,遇袭时的恐惧已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与睚眦必报的决心。就在这时,烈帝终于打破长久的沉默,率先向华泽发问:“你倒说说看,今晚这是怎么回事?!”
华泽向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儿臣……实在难以启齿。”
“不说即是欺君!”烈帝没了耐性。华泽这才诚惶诚恐地说:“今夜儿臣偶然看见明妃娘娘往宫外去,心中疑惑就跟着去了,谁想撞见她与九弟……私会。还有日前儿臣曾见他二人……”
他甚至连那天她与沐震共乘一骑的事也说了,孟玉绮听着,在心中暗暗冷笑。
终于,烈帝转向她问道:“方才镇安王所言,明妃可有什么话说?”平静无波的口吻,令人难以测知其中的含义。她低低地“哼”了一声,伏身一拜:“臣妾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说完又抬头笑了笑,“但那只花豹或许知道。”随即她侧目向华泽看去,看着他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烈帝沉思片刻后将杜长君遣了出去,当他回来的时候,随从的侍卫抬着铁笼进来,那只花豹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内。过了片刻,麻药失效,花豹甩了甩头站了起来,开始龇牙咧嘴地一个劲地挠铁笼。
“明妃,”烈帝向她看来,“问话。”
简短又有些荒谬的命令。她嫣然一笑:“求借陛下与镇安王身上香囊一用。”烈帝将香囊丢了过来,华泽也不得不照办。两手各提一个香囊背在身后,她慢慢走近铁笼,花豹顿时发出低低的嘶吼声,身子贴地,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
“虎落平阳尚且被犬欺,何况是你?”
她笑着这么说,随即拿出烈帝的香囊在笼前晃了晃。
“嘭!”花豹似乎被激怒了,猛地向铁栏一扑,撞得铁笼摇晃不止。她轻声一笑,再探出提着华泽香囊的左手——
“呜——”只见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花豹一声哀嚎,身子一缩,霎时间就退到了笼子里离她最远的角落,呜呜做声,显得害怕至极。
“陛下,这豹子曾受人力驯养,驯兽之人必然常带此香。”她一边说,一边向华泽看去,看他形容惨淡,心情顿时大好,“今夜诸多想要袭击臣妾的杀手身上亦有此物,所以当时在场的人虽多,这畜生偏只向臣妾与诸山王而来。”
眼见为实,烈帝的神色阴晴不定,盯了那花豹许久,又看向华泽。
“带他下去。”沉默良久之后,天子神色凝重地挥了挥手。
“父皇!”华泽顿时跪了下来,“儿臣……”然而天子之令从不说第二次,杜长君带人将华泽押了下去,暖阁顿时又恢复了宁静。就连那只花豹,也匍匐在地,安稳下来。
“他不是你的对手……”沉默良久,烈帝忽然这么说。她低下头:“全赖陛下明察秋毫,臣妾……”
“好了好了,”烈帝“哼”了一声,正要再说,忽然有宫人前来通禀:“陛下,诸山王情势危急!张太医说恐有性命之忧!”
她吃了一惊,刚要起身——
“跪下!”烈帝喝了一声,随即大声道,“摆驾!”宫人退下了,她亦不敢再动,烈帝走到她面前厉声道:“还敢去?真想落人口实不成?插手皇储之争,真闹出什么事来朕也保不了你!给朕好好儿地跪在这儿想想何来今日之祸!朕不回来不许起来!”
说完他扬长而去。留她独自跪在那里。
不言,不语,不行,不动,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烈帝一走,暖阁里立刻静得落根针都听得见。前半夜里经历的种种像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浮现,中计、遇袭、沐震的出现、与华泽的斗智……她确实不懂何为韬光养晦。烈帝是对的——她自恃机谋,向来处处争胜,宫中争斗也好,皇储之争也罢,还有那不能说出口的复仇,所有这些,她从来存的都是只进不退的心思。
华泽与她没有冤仇,今夜的安排无非是为端贵妃拔刺或是剪除沐震的羽翼。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感如此鲜明,让别人清楚地感到了威胁,才有今夜之祸……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只见一片漆黑。其实现在她应该去沐震身边,看看他怎么样了。可是没有用,她心机灵巧、智谋百出又如何?这一刻,连见一个人都办不到。
深深的无力感,瞬间笼罩了全身。长夜,漫漫依然。
对华泽的处罚是在半个月后烈帝回到兆京才给出的——府中软禁十年闭门思过。而端贵妃教子无方,封号保留,但一切用度规格均降三等,亦罚在长庆宫内自省,无旨意不得踏出宫门。
然而这些都是烈帝私下里告知于她,并未公开向外宣布,甚至千重阙中的其他妃嫔也不知道。由此看来,烈帝还是为华泽和端贵妃留了一条后路,他们的命运究竟为何,恐怕要等到烈帝龙驭宾天的那一刻才能见分晓。
此时她已经不太关心这件事了,真正让她挂在心上的是沐震的情况。想是烈帝有心封锁消息,自事发那夜之后就没了沐震的音信,也不知是死是活是好是歹。回到千重阙也无人来传话,凉衣看她心浮气躁的样子自告奋勇要出宫打探。却被她拦下。然后,好容易挨到今夜。
正是每半月一次,凉衣往诸山王府通传消息的日子。这一次,她要亲自前往。
出宫的道路一应关节是早已打通的,出了西小门,马车早就在那里等着。她兜着风帽,接应的人没有发现今夜来人与往常不同。
此时已经入冬,兆京的第一场雪到今天黄昏才转小,一路上马车碾过厚厚的白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到达诸山王府的时候雪刚好停住,浮云尽散,下弦之月露出了半满的样貌。
接应人将她引到南苑就退走了,入宫前她曾在王府住过一段时间,对南苑也很熟悉。但一连几天的大雪让这里覆了一层素白,乍看之下竟有些陌生。
她看到沐震一个人在池边的八角亭中,背对着她。他还活着……这一刻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然后她就走过去,还下意识地将步子尽量放轻,可就算这样,还是在未近他身周一丈方圆的时候就惊动了他。
“你来了?”他头也不回,“明妃还好吗?”是将她当做凉衣了。
“好。”她低下头,含混不清地答应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假扮凉衣。
似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正在阻止她上前去面对沐震。为什么……就在这时,他转过身来:“凉衣,可别被本王吓着了。”
语气中带着一点儿毫不在意的玩笑意味,话音刚落,他就完全面向她了。
一瞬间,他们两个都愣住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月光映在沐震的左脸上,那么明亮,也因此盘踞在左眼上的那道伤口显得分外狰狞。更重要的是这道抓伤直直划过他的左眼,那里扭曲的皮肉清楚地表明他已经失去了这一眼的视力。她终于明白那种恐惧是什么——在内心深处,她很清楚沐震不可能全身而退。
映入脑海的,是那夜染了自己一手的殷红。而沐震,则在发现来人不是自己想象的小婢女时,立刻就扭过头去。
“怎么是你?!”愤怒的声音,带着惊慌和无措。沐震,大夏朝皇族的骄子,面对千军万马面不改色的诸山王,这样骄傲的人竟也有不敢面对别人的时候。
“王爷……”她想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她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他的左眼看不见了,那一夜为花豹所伤,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失了这一目。不……不会的……倘若真的失却一目,他怎会善罢甘休?烈帝怎能那样轻饶了华泽?
他是武者,阵前开弓,临场对敌,失却一目怎么能行?!一定是她看错了……他怎么能……怎么可以——为她失了这一目?
片刻后,沐震终于还是转过脸来面对她了,这下再没了怀疑和逃避的余地,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失却了语言。
四下无声。
“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最终沐震打破了沉寂,依旧是轻松的,带着一点儿玩笑意味的口气。似乎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就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而下一刻,沐震自亭中出来,慢慢走到她面前,然后轻声说:“这并非你的过错,玉绮。”仅此一语,她听在耳中如遭雷击,不禁抬起头望着他的伤痕,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而他也看着她,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摇了摇头:“别这样看着我……”说着握起她冰冷的手,“可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像孝宁皇后,我小的时候最不忍心看她露出这个样子来,总想将来自己有本事了……一定不再让她有片刻的伤心难过。”忽然间她仿佛从物外神游而归,一个哆嗦,猛地抽回了手。
“玉绮?”沐震不解地看着她。而她又退了几步,然后突然转过身,不理会他的呼声,踩着白雪,飞奔而去。
“拿酒!”浑浑噩噩间也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宫,一进逐兰居她立刻大喊,倒把凉衣吓了一跳。
“姑娘小声些……”小丫头念叨着,很快取了一杯梨花烧来,“喝了暖暖身子。”
可是接过酒,她却又不喝,只是怔怔地坐着。
“姑娘?”凉衣有点儿慌。
“出去。”她沉声一喝,然后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看时,凉衣已不在了。梨花酒凛冽的香气在口中蔓延开来,带着一点儿辛辣与苦涩,酒入空肠,腹中顿时像起了一团火,“梨花烧”之号名不虚传。身子瞬间就暖了,头脑也随之清醒了些。
“啪!”青瓷酒杯被重重拍到了案上,她握着酒杯的手死死攥紧,甚至有些颤抖。
窗外,天色将明,风雪又起。这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多月,千重阙中各处居室都烧起了地龙。这天凉衣从诸山王府传信回来,随身带了个包袱,里头是沐震送的一件小袄。
“王爷说贴身穿着,外头罩一件夹袄也就够了。”
她试了试,果然温暖异常。但随后就发现了里头的玄机,拆了一个衣角,将内里翻出来一看,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每一根毫毛都是从乌黑逐渐过渡到银灰,顶尖儿上就成了纯白。是那只玄狐的皮。看来是想让她将这个献给烈帝了——她想这次沐震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夜里烈帝来看她,她将取出的玄狐皮子捧来呈上:“这是诸山王送来的。”
“这小子倒是思虑周详嘛。”烈帝看了,笑着说,“若在人前送上容易树大招风,非要偷偷摸摸走你的门道。”
她也跟着笑了笑,不说话。
“不过……”可忽然烈帝语气一变,“看这针眼,送来的时候想是缝在冬衣里头的?沐震未必是想得周详,恐怕只是挂着你生得单薄,不好过冬罢了。”
她愣了下,赶紧说陛下真会说笑。可烈帝的表情,一点儿都不像说笑。
“沐震的生母是西边沐族之人,早年沐震曾随她回沐族居地待过一段时日。沐族有个规矩——男子每次所得最好的猎物,总是要给心爱的女人的。”烈帝边说边揭起皮子,“他心里有了你,就连朕这个君父的位置也没了。”
这话她是第一次听说。眉头微蹙。
不是那样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她才不是什么沐震心爱的女人。
沐震,他只是和他父亲一样,将她当做孝宁皇后的替身罢了。男女之情也好,孺慕之思也罢,他们在她身上看到的,都是另一个人。
只是这样。但想归想,她还是赶紧跪下:“陛下这么说,臣妾无容身之地。”
“好了,朕和你说笑的。”烈帝露出笑容来,挥手要她平身,“好好儿的衣裳弄成这样,回头叫尚事房照原样再做一件,还是给你。”她赶紧谢了恩,然而还未及起身,就听烈帝又问——
“要取云罗了,你说是派苏扬,还是派沐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