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马车行得极快,车内气氛相比昨日却严肃了很多。
高公子在黑纱后昏昏沉沉地卧着,容焕斜靠在另一侧,抱着一个蜜饯罐子,边吃边思索解毒之法。
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她双手一叠,喜道:“我知道了!”
于是行程立刻停止,马车驶入一个离官道不远的村落。虽然有些偏远,但好在药铺的物事还算齐全。村里只有一处客栈,容焕买了几味药材,在厨房煎好后便端上了楼。
“我来伺候公子便可,”阿三低眉顺眼地道,“不敢劳烦容姑娘。”
容焕点点头,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阿三的袖口,刚要转身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啊,我忘了买一味药引……不行不行,此药若没有药引,需我施针引流,方可见效。”
阿三顿了顿:“公子不愿露出面容,请姑娘少候。”
他说罢关上门,也未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容焕站在门外,表情高深莫测。
半晌,屋内传来一句:“容姑娘请进。”
容焕急忙推门而入。高公子坐在床上,头上仍然覆着纱帽,厚重的床帐也放了下来,隐约透出阿三在一旁伺候的身影。
她心中冷笑一声。
高公子伸出手臂,容焕轻轻握了,铺开针石便依次扎过,不过半炷香便已完成。她侧过身,对床帐内的阿三道:“把药端给公子喝吧。”
阿三应了一声,将手中的药碗送至高公子的纱帽之下。容焕站起身走到香炉旁,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截短香,迅速将原来的香换了下来。
“容姑娘可是不喜欢这香?”高公子咳了一声,“我可以让阿三把它倒了。”
“不必,我喜欢得很,”容焕回头笑了笑,“只是我的香中加了些好东西,可比普通的香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容姑娘有心了。”高公子道,“不知是什么好东西。”
“这个嘛……”她狡黠地眨眨眼,还未开口,便见床帐后阿三的身影缓缓软倒下去。
“姑娘这是……何意……”高公子声音渐渐微弱。
“这就要问你们是何用意了。”容焕走上前去,将床帐掀开了一角,复又缓缓道,“你们主仆二人故意对调身份,自入神农谷便有所图谋,究竟想干什么?”
她顿了顿,猛地掀开纱帽。
纱帽下的人果然不是高公子,眼前之人相貌普通,神色波澜不惊,正是一直与他们一起的仆从阿三,而软倒在侧的人却是高公子。
四下一片安静。
阿三定定地瞧着容焕,半晌没有言语。在她被看得有些奓毛的时候,他却忽然颔首一笑:“我还以为我演得极像。”
容焕心中长嘘一口气:果真……是叫她猜中了。
一开始求医问病之时,确实是极像的,她根本没有察觉。
可是后来大家一同赶路,才发现主仆之间言语极少,气氛也有些不对。真正让容焕发现端倪的,却是因为名字。
高公子从来没有唤过自己仆从的名字,巧的是,在容焕问了阿三的名字之后,他才开始当着她的面唤他。简直就像是……故意印证给她看的一般。
而他们似乎小瞧了神农谷的医术,真正炉火纯青的切脉,足以辨出一个人内力的深浅。今日在马车上,容焕很快便知道伸出的手臂不是高公子的,两人似乎利用了黑纱这个格局,对她施展了一个巧妙的借位。
这就需要两人的手臂上都有红疹,且经过容焕的观察,天气已经入夏,阿三却还穿着袖口宽大的春衫,将虎口掩藏得严严实实。
于是容家小焕便在车上吃着蜜饯想出了这个法子,然后到药铺买了迷魂香的配料,在屋中急急赶制出来。
至于那碗药,不过是碗很补身的红糖水……嗯,当然这些她是不会告诉敌人们的。书上说,聪明人都懂得隐藏自己。
“你二人费了这般大的功夫,不只是为了好玩吧?”容焕冷然道,“或者,我该叫你一声……顾三公子?”
阿三微微弯起嘴角,反问道:“哦?你怎知我姓顾?”
这个其实很好推测,如此大费周章想骗她医治的大约只有顾氏,这世间最出名的顾氏乃九凰王一脉,而其中需要改头换面怕被认出的……只有当今九凰王的第三子,那个传说中风华绝世的九凰仙。
当然,这些她也不会告诉敌人们的,聪明人都懂得更加深刻地隐藏自己。
“我猜的。”容焕面不改色道,“原来你果真姓顾。”
阿三微微叹了口气。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伸手到下颌,缓缓撕开了一层轻薄的皮面具。
“没错,我就是顾长惜。”
像是眼前忽然散落了一片朦胧的月光。
南翼人曾用“三千红颜逊一发,九凰城中九凰仙”来形容他,那时她还觉得太过于夸张,如今一见,方知形容得再恰当不过。他的眉仿佛用笔描摹过般修长,鼻子好似俊美挺秀的山峰,双唇如同雕琢过的三月桃花,生得如诗如画。
而他的眼,则是一汪琥珀色的海,里面盈满了星光。
这世上或许有三千美人,可绝没有他一分神韵。
容家小焕心中嘶吼了几百遍“长这么美犯法啊”,面上却一片淡定,不愧是装模作样的老手。
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
这个笑立时将他的美丽覆上了一层冷漠,透出了十足十的危险。容家小焕后退一步,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你……”她咽了下口水,“你怎么没中迷香?”
顾长惜撩开幔帐,赤足走下床,身形修长而挺拔。头上束发的带子似是松了,随着动作霎时倾泻在月白色的中衣上,如同一块乌黑光滑的锦缎。
他向她伸出手:“解药。”
搞清楚啊浑蛋!这是一个被暗算下药后的人应有的态度吗?你以为你很坦诚地要我就会给你吗?哼!
容焕利落地掏出一个瓶子放在他手上。
……
之前把脉时她便发现,此中毒之人的内力竟还在高公子之上。若他真的没有中迷香,那还是乖乖配合一下好……
顾长惜拔出瓶塞,在高公子鼻子下面轻轻晃了晃,后者立时醒了过来。他坐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在容焕与顾长惜之间来回地打量,最后竟然……脸红了。
“属下竟然着了她的道,”他垂目颓丧道,“请公子责罚。”
“毕竟是神农谷出来的,自然比一般迷香厉害得多,你也无需自责。”顾长惜沉声道,随即转向容焕,“这是我的护卫高守。”
“你的护卫当然是高手了,”容焕撇撇嘴,“不知如何称呼?”
高守忍不住道:“我确是姓高,单名一个守字。”
容焕继续撇嘴:“你爹妈也忒不谦虚。”
……
高守终于扶额:“不是手掌的手啊!是守卫的守!”
当然,不管他是哪个守,这位高公子都用他的好身材欺骗了容家小焕纯洁的感情,是以她对他没有好脸色也是情理之中。
“容姑娘且消气,”高守大约也感觉到了一丝怨气,“若不是神农谷有那奇怪的规矩,我和公子也不会出此下策。”
你也知道是下策!
“事已至此,”容焕冷哼一声转过身,“也不必再多说,咱们后会无期。”
她拉开门就想开溜,哪知门才开了一条缝,身后不知哪来一股凉飕飕的风,霎时将她和门都利落地阻住了。
“事已至此,我亦懒得绕弯子了。”顾长惜淡淡道,“眼下我需要你医治,在我病愈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容焕愣了一会儿:“这么说……”她挠挠头,“我是被绑架了?”
“未必。”顾长惜弯起一个冷笑,“若你不答应,便会变成谋杀。”
……
变脸好快!
容焕努力平复了一下周身的鸡皮疙瘩,脑子里飞速转过几个念头。
“那你动手吧,”她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反正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谁说我要杀你,”顾长惜踱步到窗边,伸手摘下盆栽中的一片绿叶,“我若动手,当然就是整个神农谷。”
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嘴边还噙着一抹嘲讽般的笑,可容焕丝毫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既然神农谷不肯医我顾氏,留着也是无用。”顾长惜将叶子轻轻丢出窗外,转过身道,“不过,你若真有办法解毒,作为诊金,钱财也好官职也罢,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真的吗?”容焕立时来了精神,“什么条件都行?”
“自然。”他干脆道,“在这世上,九凰城给不起的还不多。”
容焕不假思索道:“我要他!”
她的手指直直指向一旁双手叉在胸前看热闹的高守。
一时间他和顾长惜都怔了怔。
高守后退一步,俊颜微微红了起来:“你……你要我干什么?”
容家小焕很纯洁地道:“我想瞧瞧你的身子。”
“……”
“公子!”高守一副被调戏的神色转向顾长惜,凄楚道,“属下可以为你卖命,但死也不会牺牲色相。”
“这个好说。”顾长惜似是有些想笑,“你若医好我,十个高守都送给你。”
“不用十个,忒麻烦。”她嘿嘿一笑,“我要他一个就行。”
高守顿觉眼前一黑。
容焕乐颠颠地瞧着一脸生无可恋的活体穴位图,心中默念了数遍“师父在天有灵原谅徒儿呀,有了这副身体定可医术精进让神农谷美名传遍九州,不然全谷上下六十多口就要玩完”,然后便心安理得地伸出手:“再让我搭个脉。”
这一次她看了足有一个时辰。
容家小焕十分敬业,只要一涉及医术便迅速进入状态,对顾长惜俊美若仙的面孔和角落里高守无限阴暗的气息都全然无感。
然后她蹙着眉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回了房。
“看来她也没法子。”高守严肃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失望。
“便是有法子,她也未必会说实话。”顾长惜弯起一个冷然的笑,“这丫头鬼得很,小心盯着。”
“是。”
相传在数百年前,朝廷曾有一次夺政篡权之乱。
先皇驾崩后,太子尚且年幼,生母又仙去得早,皇后与其氏族拉拢党羽,趁势把持了朝政,江山几要易主。便在这时,先皇最小的妹妹九公主与驸马顾氏一族挺身而出,二人团结了数个忠心老臣,又亲自领兵征战结下友国盟约,硬生生从皇后手中夺回政权,扶持太子坐稳了江山。
太子长大后,因感念这位九姑母,便特赐一座富饶而广阔的城池给她,封号九凰。并允许其与驸马的后人世代为异姓王,永享圣宠与荣耀。
而今之年,九凰王名为顾灵岑,膝下有二子一女。大世子顾君璟雄韬伟略,却天生患有恶疾,鲜少现于人前;二女顾君乔与大世子为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听闻这位昭满郡主眼高于顶,年逾二十三仍待字闺中,是为九凰的一大奇事;三子顾长惜,虽为侍妾所出,却生得一副谪仙般的俊美容貌,数次出城皆遭男女老少争相围堵,见过他的人无不惊艳,继而传出了“九凰城中九凰仙”的旷世美名。
容家小焕黑着两个眼圈儿,神色呆滞地盯着房梁。思量了一晚上,发现她还真没有拒绝的余地,就算自己耍诈溜走,神农谷也不能长腿一起落跑。这样一来,只能先乖乖配合了。且顾长惜这厮瞅着精明得很,脾气也不怎么样,若想编个假方子骗他,难保他不会恼羞成怒就把自己先做掉,那就没戏唱了。
不过首先要搞清楚的是,顾长惜为什么没有被迷倒啊!事关神医的尊严必须刨根问底!
另一边,高守抱着刀坐在窗沿上,瞧着容家小焕循规蹈矩地收拾药袋子,神色格外复杂。
“容姑娘,”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觉得……我与我家公子谁好看?”
容焕瞥了他一眼,分外直接地回答:“他甩你十条街。”
“这不就得了!”高守急切道,“那你为何不要他?”
“他会答应把自己送我吗?”
“唔……不会。”
“这不就得了。”容焕学着他的样子摊手道。高守满面痛苦地捂住脸。她恍然大悟,一直生活在比自己美的人身边,一定很有压力吧!
“其实……若是与常人相比,你已经很英俊了。”她好心宽慰道。
高守脸捂得更紧了。
这般过了大约半日的时间,容家小焕心中已有了谱,便随高守去了顾长惜房里。
彼时他正卧在榻上小憩,垂下的眼睫浓密而纤长,显得沉静而温暖。只是他循声睁了眼,琥珀色的眸中立时染上冷漠,整个人透出一股诱惑又危险的气息。
容焕取了顾长惜的一滴血,放进一个装满了酒的碗中,又在旁边焚烧了几种草药。不消一刻钟,那酒却向着烟的方向涌动起来,仿佛活的一般。
“这是一种蛊,”容焕肯定道,“应是苗疆一带的手法,我在师父的手记中瞧见过。蛊与毒的区别在于,毒药尚可行其他方法解去,蛊却只有施蛊之人才知其解法,颇为棘手。”
“施蛊之人便不用想了,”顾长惜淡然地问,“还有别的法子吗?”
容焕沉吟道:“神农谷的典籍上没有记载,为今之计,只有去一趟苗疆,或有可解之法。”
“太远了,”高守忍不住道,“我们时间不多。”
容焕面露难色,她思索了一番,忽然双手一叠:“我曾听师父提起,北翼的山下有个雷氏村落是苗裔的后代,她年轻时曾去过一次,我们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不错,你居然提起了雷氏,”顾长惜的语气颇为赞赏,“这般老实,都有些不似你了。”
容焕一怔,便见高守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地图我已叫人绘好。事不宜迟,公子,我们这便动身去雷家寨。”
……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啊!
由于晌午之事,容家小焕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个肉票,她坐在马车里拉长了脸。
这两个货,早知道那是蛊毒,也早打定主意要去雷家寨,那还让她白白思考了一上午,敢情是怕她耍诈考验她来着咩!
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儿,神色冷淡地望着车窗外。
“容二喜。”
这小名本是被容老爹叫惯了的,容焕听到有人轻唤,当下便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爹”,然终是马上反应了过来,迅速接了几个字:“爹……个尾巴。”
顾长惜不以为意,继续撩闲道:“二喜,讲个故事来听听。”
她凶巴巴地答道:“我是被绑来的,除了治病,其他不管。”
“你既提了条件而我答应了,便是你情我愿之事,何来绑架之说?”他慢条斯理道,“距雷家寨还有一个半日,你若高兴,尽可一直这般绷着脸。”
容焕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然后她清了清嗓子:“那我讲个故事吧。”
顾长惜坐直了身子,甚至连赶车的高守都凝神竖起了耳朵。
“从前,有两个人绑架了我,”容焕严肃道,“后来他们都死了。”
……
于是这一路再也没人要求容家小焕讲故事了。
行至傍晚,前后无落脚之处,三人便露宿野外。
顾长惜自然是舒舒服服地睡了马车,高守径自找了棵树跃了上去,容焕在火堆旁呆站了一会儿,只接到头顶上飘下来一句:“容姑娘请自便。”
容焕对这肉票的待遇不是很满意:“那我偷偷溜走了啊!”
“二喜三思,”马车中传出了顾长惜低沉悦耳的声音,“这密林中,虎豹豺狼硕鼠蛇蝎,都饿得很了。”
……
当她是小女孩吗,这套吓唬的把戏过时了好咩?
容焕心中翻了个白眼,面上却装出一副害怕了的神色,心中掠过几个鬼点子。
她从药袋子中掏出一个瓷瓶,对着篝火周围撒下了一圈,然后从附近拾回了一些落叶,将圈中的碎石捡出向外丢了丢,用落叶给自己铺了个简易的垫子,便和衣躺了下来。
时值初夏,除却有些潮湿以外,倒不觉得寒冷。
容焕并未睡实,听到有些响动便醒了。她睁开眼,天色不过蒙蒙亮,高守蹲在不远的地方,对着地上数只虫子和一条小蛇的尸体啧啧称奇:“容姑娘这药粉果真厉害,露宿倒是极有用的。”
顾长惜瞥了一眼:“若撒些在你杯中,多半也是有用的。”
高守顿时一脸菜色,顿了顿才问:“公子在瞧什么?”
容焕没有动,假装自己还未醒转。顺着高守的方向看去,顾长惜正在马车轮子周遭查看,他伸手捡起了一块碎石,正是昨夜容焕从圈中丢出去的,上面粘了一些药粉。
她忍不住扶额:被发现了嘤嘤嘤。
意外的是,顾长惜的反应分外的平静,只瞧了一眼便丢掉了。
容焕巴不得就此揭过,然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那药粉分量不轻,丢在旁边便是十头牛也能迷倒,难道顾长惜当真百毒不侵?
她坐在马车中正暗自思量,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顾长惜浅浅啜饮一口,毫无征兆地问道:“还未请教二喜昨夜给我下的什么药。”
容焕觉得装傻无用,也就坦然起来:“我自己调制的一种小迷药,想试试你那天为什么没中迷香。”
顾长惜似是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只是优雅地拢起了左手的袖襟。微风吹拂间,黑纱轻轻荡起一条缝隙,现出他腕间戴着的白色手钏,样子十分古朴。
容焕心中却咯噔一下,她急切地撩起帘子:“你怎会有麒麟核?你见过我师兄?!”
这白色手钏,乃是用生在极热之地的白麒麟果核所制,数百年也不过那么十几颗,佩戴在身上可以百毒不侵。此物当世只有两串,乃是宁馨子名震天下的信物,后来一串给了宁致,另一串作为考试的奖品赏了容焕。现在她的那串还好好地戴在手上,却不知宁致的那串如何却被顾长惜拿去了。容焕忧心师兄的安危,这才激动起来。
顾长惜淡淡道:“原来他说这手钏稀贵,倒是不假。”
“自然稀贵!”她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快说你何时见过我师兄……不对,你和我一起出谷,又怎会……”
“二喜不必多虑,”他打断她,“我与宁兄相遇早在入谷之前,这条手钏是他打赌输给我的。”
“当真?”容焕半信半疑,“我师兄那个性子,根本不爱理人,更不会与人打赌。”
顾长惜冷哼一声,大约是懒得解释。高守便在马车外帮忙解释:“当时公子欲往神农谷医治,便是想找宁致的,可惜好不容易赢了赌局,他却察觉了公子身份,说什么也不肯违背师命,最后只好拿这个手钏来抵。既然宁致不行,这才想到容姑娘你。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容焕心中信了七八成,口中却忍不住问:“你们赌的是什么?”
“斗蟋蟀。”顾长惜这次开了口,“在草丛里随便捉一只,瞧谁的厉害。”
……
这么幼稚为什么宁致肯赌啊!男人脑子里都是什么啊!
于是旅途便在容家小焕脑补自家高贵冷艳的师兄蹲在草丛里捉蟋蟀的场景中悄然过去。
雷家寨地处山腰间,其山峰名为望岳。山脚下有一灵草郡,临上山之处又有一灵草县,县城不大但极是繁荣,大街小巷都是收购贩卖山珍草药的商人,可见望岳山对这里的百姓有多重要。
顾长惜一进县城便换去了绸缎华服,作出一副商人打扮,并且很自觉地将脸色涂暗,大约也知晓自己生得太过于招摇。高守这次老实地扮作了护卫,可谓本色演出,只有容家小焕对自己的丫鬟身份不太满意。
“容姑娘好福气,”高守一副“你捡了大便宜”的表情,“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做公子的丫鬟。”
……
那是她们没被绑架呀!愚蠢无知的少女如何能看清顾长惜隐藏在美色背后的蛇蝎心肠!
容焕心中腹诽得爽,面上却作出一副顺从模样,老实地换了衣衫。
如此一来,顾长惜摇身变作从南方来的俊俏客商,高守置备了算盘与账本等物,细节处丝毫不留破绽。
唯一比较头疼的便是容焕不肯离身的药袋子,她研究了一番,索性将其塞进腰间,这便使得本就丰盈的身段更加圆润起来,配上她老实巴交的神色,倒很有几分丫鬟的神韵。
“此时二喜的名字便派上了用场,”顾长惜撩闲道,“这名字与丫鬟真是再契合不过。”
……
容焕笑了笑,心中已将他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在她认真思量要给他起个什么绰号之时,马车却缓缓停住了。她从车窗处看去,路边停着一辆载满布帛的马车,看样子是轮子坏了,有人正蹲在那里修理。
一个模样周正的年轻人走过来拱手道:“敢问官人贵姓,欲往何处去?”
“我家主人姓顾,”高守从善如流地答道,“到雷家寨做药材生意。”
那年轻人大喜:“原来是顾官人,我便是雷家寨人,下山采购回来马车坏在了半路,还请官人行个方便载我一程,我可付路费的。”
“路费便不必了,”顾长惜淡淡道,“请上来吧。”
好在马车够宽敞,那年轻人带了家仆,容焕便顺理成章地滚进了黑纱后,跪在顾长惜旁边做丫鬟状。虽说他涂黑了肤色,但余下的美貌仍然很有杀伤力,容焕根本不敢多看,她垂着头将茶沏好,然后便正襟危坐听几人闲话。
一来二去的交谈间,发现这年轻人竟然就是寨主之子雷放,旁边相貌普通的人便是他的家仆纪允。容焕顿时有种红烧肉自己跳进碗里来的感觉……正愁混不进去呢,向导便乖乖送上了门。
有了雷放与纪允,进入雷家寨的过程便十分顺利。为了感谢顾长惜,雷放执意让他住到自己家里,这厮假意推拒了一番也就同意了,当下便有家仆上前来领着他们安顿,于是容家小焕遇到了丫鬟身份带来的第一个难题——
谁规定丫鬟要睡在主人外间随时伺候的啊!
高守住在隔壁,又露出了那副“你捡了大便宜”的表情。容焕忍住了揍他的冲动,不断宽慰自己“比睡野外好多了大不了在床边撒一圈药粉”,这才稍微平衡了些。
然顾长惜的神色比容焕没好哪儿去,仿佛比她还要不情愿,于是容家小焕反而心安理得起来——一切让敌人不愉快的事情都是好事情!
她将物事都安顿整齐,正觉得有些饿,便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
“快来人呀!有人上吊了!”
容焕的三八之魂熊熊燃起,她正想去瞧,顾长惜一个眼刀丢过来,她顿时便萎了。
“二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撇撇嘴,心中极不情愿,又不敢不听他的话,只好望眼欲穿地倚在门框处。过了许久才从一个匆匆而过的长工口中得知,自尽的女子是雷夫人柳氏身边的老婢阿俏,死前在桌上留下了一封血书,说自己犯了滔天大罪。柳氏身子不太好,惊吓伤心之余,当场便晕了过去。
顾长惜略一沉吟,便指派高守前去趴房檐打探。
容焕一脸羡慕地瞧着高守瞬间消失不见,思量了半晌道:“我们一来便死人,只怕之后的计划不太好办。”
“明着不行,那便来暗的。你先随我上街,做做生意样子。”
于是他闲适地走在前面,容焕一手提一个麻袋,在后面累得像条狗。两人席卷了街上各个药材摊子,并得知雷家寨的古籍藏书全部存于寨主雷印的府上,大多数人虽然还保留着苗家的生活习惯,对蛊术却几乎一无所知,仅有几个老人家透露,蛊术在过去也不是谁都能学的,仅有苗家的贵族才可传承。
容焕心中有了数,一转身却见一个卖药的姑娘从她面前奔过,手中捏了一朵不知名的药草,径自递给了顾长惜。
“不要再买了吧,”容焕一脸忧伤,“我快提不动了……”
她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发出一阵起哄的声音。那姑娘的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她从嘴边挤出几个字:“请官人收下。”
……
瞧瞧这境界,都自毁三分美貌了仍然有妹子投怀送抱。
顾长惜面无表情地道了句“多谢”,然后接过来,顺手将那药草递给了容焕。可怜容家小焕一手一个麻袋无法去接,他瞟了一眼,便直接插在了她鬓边。
容焕心中刚浮起一点异样,随即触到了那个姑娘伤心又愤恨的视线,而罪魁祸首已走出老远。她不敢再多做停留,赶紧拖着麻袋追了上去。
回去的时候,高守正在房内等两人归来。
婢女阿俏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本来死个下人也算不得多么轰动,只是她与柳氏相伴二十多年,柳氏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她是自尽,非要雷印为她讨个公道。雷印事务繁忙,便将此事交给雷放全权处理,这便又扯出了另一件八卦。
雷放生母去得早,柳氏原是他的继母,又是灵草县县令之女,性子嚣张跋扈,从小待雷放便不好,加上她多年未有所出,瞧他也就更加地不顺眼起来。
“这柳氏若坚持不是自尽,那夜间必会增加守备,”容焕立刻抓住了要点,“我们想摸进藏书阁就难了许多。”
高守立时露出一个臭屁的神色:“多几个喽啰而已,又有什么差别。”
……
会武功了不起咩,不谦虚!
“二喜说得有理,”顾长惜蹙眉,容焕得意地仰起脑袋,只听他接着道,“虽说对你我没有差别,她却棘手一些。”
“就是就是!”她立即附和,然后忽然反应过来,“呃……我也要去?”
“当然,我可瞧不懂蛊术药方。”高守抱起双臂,“严格说来,我只是把风的。”
“可是……”容家小焕从心底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我没偷过东西……”
“只是要你去看而已,”顾长惜意味深长地瞧了高守一眼,“何况,你不是也有想要的东西吗?”
容焕立刻有了力量:“包在我身上!”
……
高守立时青白了脸色,双臂抱得更紧了。
大约是雷放忙着处理阿俏之事,这一日都未再遇见他。
是以夜深之时,雷府藏书阁屋顶上出现了三个悄无声息的身影。
正如容家小焕推测的那般,雷府果然加强了戒备,藏书阁这种僻静地方都守着八个人,如此一来,就算他二人武功再高,也无法同时制住八个人的嘴。打倒这四个的同时,另外四个必会声张,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恐怕是不可能了。
于是容家小焕贼兮兮地笑了笑。
她伸手从药袋子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了些许淡蓝色的粉末,在上风处轻轻掸了掸。
不消片刻,八个人都软倒在原地。
顾长惜对她颇为赞叹,高守则一脸惊恐地瞧着她:“麻烦你下次下药时知会一声……我……准备……一下……先……”
他眼皮一翻,晕倒在了房顶。
容焕抱歉地挠挠头:“不好意思我忘了……”
顾长惜表示完全不介意:“不用管他,我们先进去。”
他漂亮地跃下屋顶,大摇大摆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容家小焕瞧着地面咽了下口水,蠕虫一般地缓缓爬了下来,鬼鬼祟祟地赶紧跟上。
大约是雷府的人不怎么看书,架子上已然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顾长惜低声吩咐道:“尽量不要留下手印。”
说得容易啊!不留手印要怎么翻看啊!
话是如此,容焕仍然听话地掏出火折子,仔细辨认书面上的文字。她挨个书架从上到下地查看,大约走过了七八个书架,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已经没了顾长惜的声息。
忽然窗外透进火光。
“你们几个好大的胆子,竟敢守夜时睡觉!”有人粗声粗气地喊道,“快,都踢醒了,这帮懒货!”
原来是遇上了巡逻的,容焕急忙掐灭火折子,紧张地听着院中的动静。好在她下药的分量拿捏得恰到好处,那八个人一受疼痛便相继转醒,口中哈欠连天,只当自己真的是困极才睡过去的。
“藏书阁乃是寨主特别关照过的重地,你们还敢睡觉!赶紧进去瞧瞧,少了什么有你们好看!”
容焕心中一惊,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守卫鱼贯而入。她原地转了两个圈儿,心脏怦怦直跳。虽说她向来心眼儿甚多,却当真没做过这般偷鸡摸狗的事情,一时之间慌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
在脚步声越发临近的时候,旁边悄悄伸出一双手捂住容焕的嘴,将她拖进了角落。
容家小焕的魂儿险些飞了。
她定了定神,隐隐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待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这才发现抱着她的人是顾长惜,心中顿时一宽。
见她不再惊慌,顾长惜放开手,向旁边使了个眼色。
容家小焕何等心思,立刻领悟这是要两人一起到旁边的书架后去。
于是趁守卫转过弯的一瞬,两人极有默契地退到了一旁,只待那人走过这一排,便藏到拐角去,然容焕刚刚露出头,那守卫却忽然折返,她只觉衣衫一紧,眼前天旋地转,随即便被狠狠地抵在了墙上。
这一下顾长惜大约用了上乘功夫,容焕咬紧牙关没吭声。只听那守卫越走越近,顾长惜逐渐向她压来,一只手抵在她耳边的墙上,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两人之间几乎已没有缝隙。
“好了好了,这地方能来什么人,雷英也太小题大做,咱们撤吧。”
那守卫听了,几乎到了跟前的脚步声又渐渐远去。容焕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她无声地嘘了口气,缓缓睁开眼,却忽然怔住了。
顾长惜垂着头,呼出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有种惑人的痒。
他的唇几乎要吻到她的眼睫。
这姿势委实暧昧至极。
容焕的脸腾地红到耳根,脑中却莫名想起今日他插在她鬓边的那朵药草,还有上面开着的那些淡粉色的小花。
她觉得自己心跳越发剧烈,忍不住细如蚊呐地问道:“走了吧?”
顾长惜却未回答,他维持了这个姿势好一会儿,似是待守卫都走远了,这才向后一步。容焕退到一旁,却见顾长惜又走了过去,将手放在他方才抵住的地方,轻轻一按。
那块砖居然向后缩了进去,与此同时,倒数第二排的书架向旁边挪开了数尺,地上露出了一个狭窄的活板门。
传说中的机关!
容家小焕很兴奋:“你怎么知道的?”
“方才便觉得有古怪,”顾长惜弯起一个冷诮的笑,“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说罢,微微蹲下身拉开活板门,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二喜,脱鞋。”
“哦。”她听话地脱掉鞋递给他,“干吗?”
顾长惜接过鞋子,瞧都没瞧一眼就丢了下去。
……
试机关为毛不用自己的鞋啊!
大约是感觉到了容家小焕阴恻恻的视线,顾长惜轻飘飘地撇下一句“我不喜欢脏了鞋袜”,便径自进了暗道。
容焕一句“我也不喜欢”堵在了嘴边,却未来得及说,只好气鼓鼓地跟了进去。
暗道并不长,只是数个台阶,转弯便是一片开阔之所,只是越往深走便越发阴寒。容焕掏出火折子,捡了自己的鞋套上,已开始打起冷战。
这是一间方形的暗室,中间被一块巨大的冰门隔开,门缝处不断向外散出寒气。容焕当年差点死在雪地里,从骨子里便畏惧寒冷,她赶紧捏着火折子退到一旁,翻看起角落的书来。
顾长惜却反而上前几步,冰门似是要用一种特殊的钥匙才能打开,门内透出微弱的光,隐约现出一朵花的轮廓。他瞧了很久,蹙起好看的眉,仿佛若有所思。
过了半晌,容焕道:“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顾长惜微微侧目:“好的。”
“如果我的直觉没错的话……”她乐颠颠地举起一本小册子道,“记载蛊术的就是这本。”
“不错,”他满意地点点头,“那么坏的呢?”
容家小焕挠挠头:“坏消息就是,我看不懂苗文……”
“可你如何断定就是这本?”
“都说是直觉了呀。”
……
顾长惜忍不住扶额。
两人拿了那本书,故技重施药晕了守卫,悄无声息地回了客房。
容焕赶了一上午路,拎了两个麻袋逛街,又趴了房顶下了暗道,觉得这一日很是疲惫,便粗粗整理了一下自己外间的小榻,打算洗洗睡了。
岂知刚打好热水回来,便听里面传来一声慢条斯理的“二喜”,容焕深吸了几口气,这才一脸淡定地推门而入。
顾长惜只着了贴身中衣,手中正在翻阅那本书。就算涂暗了面庞,雪白的衣衫仍然衬得他眉目隽美至极,似是笼罩了一层月光。容焕心中暗暗赞叹:这厮不说话的时候当真养眼得紧。
可惜他马上就开了口:“我要净脸。”
……
居然真的把她当丫鬟使唤。容焕心中骂得痛快,面上却做出一副老实模样,她笑了笑道:“正好我打了水呢。”
转身的工夫,容家小焕坏心眼儿顿起。
她往盆中倒了热水,将干巾沾湿了,忍着烫直接糊到了顾长惜的脸上。
意料之外的是,他竟没什么反应。容焕诧异之下,心中暗道难怪这厮不客气,原来脸皮已厚到不怕开水烫的地步了咩……
顾长惜慢条斯理道:“二喜想毁我的容,是嫉恨我比你好看吗?”
“啊,是太烫了吗?”容焕露出一副惶恐的神色,“对不住,我没侍候过人……”
嗯,话已经暗示到这份上,自觉的话就该跪送神医大人去安歇啊凡人!
“无妨,”他弯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多伺候几次便会了。”
……
容焕胸口一疼。
不过接下来顾长惜没有要求容家小焕帮他洗脚,她暗自松了口气。
事后想想,她居然相信他会就这样放过她真是太天真了!
“方才烫了一下,眼睛有些不舒服,”顾长惜捧着稍微泛红的右脸,一副恶意满满的神色,“本来想连夜抄写这本书,看来只能由二喜代劳了。”
……
他要是没有麒麟核绝对被毒死几百遍了……
容焕双眼无神:“我能不抄吗?”
顾长惜弯起嘴角:“你不想要高守了吗?”
她老实地摇头:“不想要了。”
“也好,”他眼中戾气一闪而过,“可惜了神农谷数十年的基业。”
……
于是容家小焕精神恍惚地开始抄那些鬼画符一样的苗文。
不知燃到第几根蜡烛,顾长惜从小憩中醒来,他微微睁了眼,呓语般道:“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容焕心中咯噔一下,她也一直觉得忘了什么东西。
是什么呢……
夜风瑟瑟地吹。
高守仍然晕在房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