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已经空了,人们的尖叫声在夜空里甩来甩去。凝脂木讷地站着,好像突然失聪,听不见了。拱桥像一把收拢一半的伞,伞下的河面上漂浮起白色的衣角边儿。桥上识水性的人下饺子似的跳下去救人。凝脂看见有只手似乎抓到了衣服,却又被那个女人强行推开了。那最后一点白色像一颗巨大的泪珠瞬间破碎,不见了踪影。
凝脂的脑海里闪过失贞时的那一抹落红。水涨过她的头顶,四周突如其来的寂静,风在胸口奏响着哀歌——好像掉下去的不是殷夫人,而是她自己。
次日,人们在下游的岸边,找到殷夫人的尸体。她的牙齿咬得死死的,咬断了的半截舌头掉了出来,被鱼儿啃得烂糟糟的。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后来的传闻是,殷夫人洞房夜未见落红,县令的三公子说她是不干净的淫妇,要她交出奸夫。殷夫人哭着说,她之前并没有男人,如何交?公子是不相信的,他觉得自己倒霉,娶回个淫荡撒谎的脏物。家里出了这档子事情,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是要隐瞒的。县令的公子无处发泄怒火,就打她,也不打她脸,专挑藏着掖着看不到的地方打,乳头都被拧了一边下来。殷夫人不顾羞耻,挑着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殉命,也是精挑细选的——但,后来经常去给知县家看病送药的陆大夫听闻后,悲伤地解释说,殷夫人做姑娘时就喜好骑马,处女膜极有可能是在骑马时破裂的。
元宵节之后,凝脂就不爱说话了。
她突然多出来一项看书的嗜好,尤其爱看野史、传说故事类的书。有时候,她整整一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除了允许画眉和五尘进来沏茶,其余人是不准进来打搅的。
许清源和沈荷大为惊喜,以为姑娘突然醒事,懂得读书明礼的重要性。先前他们先生没少请,唐诗宋词、琴棋书画,学了个遍,却一样都不合她心意。上课不是瞌睡就是和先生顶嘴,气得教书先生长叹“朽木不可雕”。走时个个吹胡子瞪眼,裤腿卷起一阵风似的逃之夭夭。许清源唉声叹气,沈荷劝慰说:“咱们姑娘就不是做学问的料,会点皮毛,像个大家闺秀,许个好人家就行了。”他这才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却没料到,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大转机。凝脂不仅爱读书了,还很是用功。
但对凝脂而言,读书从来不是她人生里的大事,她实则是在寻找答案——在殷夫人那壮烈一跳里,她初次窥见女人的命运。这事关她的一生,要活着,且要活得很“好”。怎样的人生才算得上她说的好,凝脂自有她的见解。
但她看了很多书,记载的主角都是男人,女人终究是陪衬。男人们三妻四妾只道是寻常,但换作女人就成了耻辱,该以死谢罪。贞节牌坊只是给女人的,可是为什么不给男人也立呢?没有一本书给她答案。直到有一天,她读到《左传》和《列女传》中都有记录的夏姬,第一次感觉到密封的天地,透进来一丝光亮。
三
许府陆续有上门提亲的,这家媒婆前脚走了,那家的后脚就来。媒婆一来,凝脂就一反常态,喜怒无常。伺候她的画眉琢磨着,莫非是那天在泪桥上撞见不吉利的事儿,招惹了邪物?画眉把这猜测告诉了五尘,她是想让五尘告诉老爷夫人,好找个和尚来做做法事。何况老爷和夫人原本就是信佛的人,和寒清寺高僧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我这也是为咱们小姐好,老这样怄气伤肝肺,可如何是好!”她说得情真意切,五尘却并不领情。他没好气地说:“以后小姐发脾气时,我来伺候。她骂,我听着;她打,我忍着。”画眉虽然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情,嘴上却说:“伺候小姐是我的本职,这怕是不大好吧?”但五尘一眼就看出她是怕老爷夫人发现她偷懒,责备她,先前说的“为了小姐好”,也不过是想让小姐温和些,自己服侍小姐的时候能省心点。“咱俩都是服侍小姐的人,你一旁歇着,若老爷夫人来,我就说咱俩轮班,刚好轮到你休息就是了!”画眉也就不再提请和尚做法事的事情了,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似乎哪里都挑不出个破绽。她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便心安地谢道:“画眉先谢谢五尘哥哥了。”——几年后,长成大姑娘的画眉才幡然醒悟,哪有男用人进小姐闺房服侍的道理。但那时的画眉看男人就跟雾里看花似的,并不懂男女之别的实质。她自己和五尘相处都没轻没重,又怎会想到这一层去。
再有媒婆来,五尘就静悄悄地跨过凝脂卧房的门槛。画眉见他进来,喜上眉梢,悄然出去了。只有这个时候,她能得到短暂的自由。许府不算大,但也是不小的,足够她一个村野丫头撒欢了。
沈荷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不管是干果瓜子,还是核桃糕点,总会拿出来几碟待客。媒婆自是乐意,讲上一会儿,吃点喝点,于是聒噪声时断时续地从堂屋里飘出来,好像那一块地方之上的云朵都厚重了。凝脂压抑得发慌。她坐在卧榻边上,无聊地摆弄着一把团扇。见五尘进来,就更不想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局促地保持着距离。
后院的桃花开得前程似锦,好像都忘记了它是会凋谢的。就像面对初生的婴儿,你只想到生的祝福。画眉在树下追蝴蝶,裤子挽到了膝盖上。她刚进府时,管事的梅嬷嬷说她不懂规矩,恰好路过的凝脂看到,她瞅着这丫头,虽然低着头逆来顺受的样子,眼睛却时不时趁着空当,野叉叉地盯着梅嬷嬷。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灵动的眼神,使得凝脂几乎没思考就道:“这丫头我要了,等她啥规矩都懂了,也就不可爱了。”
梅嬷嬷黑着脸连连答应。她知道姑娘在家里的地位,老爷夫人都让着她,她一个下人又敢怎样呢?画眉从此就正式成了凝脂的丫鬟。凝脂也不调教她,由着她的性子。不过她干起活来倒是手脚麻利得没得说。
于是,原先照顾凝脂的丫鬟碧娘,很快就被调去照顾老夫人了。老夫人是许清源的母亲,八十几岁的高寿老人。她常年卧病在床,吃喝拉撒全得人伺候。虽不轻松,但碧娘很喜欢这差事。老夫人老了,当真成了小孩,甚至比小孩还像个孩子。她喜欢说话,絮絮叨叨的,想起哪里就讲哪里。她每次讲话,碧娘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陪着说上几句。她觉得老夫人就是一本书,连她身上衰老的气息里,都藏着动人的故事。
凝脂从二楼的窗户望去,就能看见画眉。灼灼桃花里,她正无拘无束地追着蝴蝶玩儿,貌似没心没肺的。她似乎非常嫌弃那双绣花鞋,不时用脚蹭着地面。凝脂猜想,若不是在这许府里,画眉她早就把鞋子脱掉光脚撒欢了。凝脂喜欢画眉的最大原因,就是她不像府里别的丫鬟、嬷嬷那么正儿八经的,死气沉沉,连作为人的那点乐子都没有了。
五尘也注意到桃花下的画眉,她就像桃花里最有灵气的一朵。五尘试探地问:“小姐,要不要也下去散散心?”
凝脂摇摇头,无精打采地扇了几下手里绣着喜鹊的团扇,问:“那人走了吗?”
五尘知道“那人”指的是谁。他站到走廊里望过去,媒婆的油纸伞还放在门口。这媒婆也是怪得很,任何天气都见她打着把伞。他进来屋里,摆手示意还没走。
凝脂脸色阴沉下去。她把团扇一扔,那团扇轻飘飘地落到了五尘脚边。五尘捡起来,怜爱地弹着扇面。其实地板画眉清晨才擦过,哪有啥灰尘。但他弹时万般垂怜的动作,好像团扇上真沾了什么脏东西。
五尘递过去团扇,鼓起勇气,心痛地试探道:“小姐,你是在怕……要嫁的男人?”
凝脂倔巴道:“男人有啥怕的?我只是为我身为女人感到悲哀。”
五尘道:“这话怎讲?”
凝脂心有不甘地反问:“书里都说女人要洁身自好,女人自个儿也以当烈妇为荣……你听说过给男人立贞节牌坊吗?男人三妻四妾倒是光荣又体面。为何女人要这般可悲?”
凝脂的言论是大逆不道的。五尘听得不免胆战心惊。他惴惴不安地劝道:“小姐……你以后还要嫁人的,这话传出去不好。”
凝脂偏说:“有啥不好?大不了不嫁。嫁人和寻死有什么区别?你是希望我像那个殷夫人一样吗?”最后一句,她是愤然吼出来的。
五尘怔住,心都碎了。良久,他小声地说:“小姐,你不要怕,我会誓死保护你的。”
“你若是皇帝,兴许能保我周全。”
“小姐,其实……你只需让他洞房夜睡过去,就能蒙混过关了。”
“可是,他睡了还会醒来的。”
“醒来就好说了,就说他睡了你,他也说不出什么。洞房花烛夜宿醉,小姐不埋怨,他更没有去追究的道理!”
凝脂心里敞亮了一些,但她就是想抱怨他。她生气地说:“我嫁人了,府里倒是没人管你了,你巴不得这样才好!”
五尘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真诚地乞求道:“小姐若是真肯带着五尘同去,五尘愿永生永世做小姐的牛马!五尘早已想好了,若小姐洞房之夜出任何差池,五尘舍命也要救出小姐的!小姐不要有丝毫害怕,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凝脂便不再说话了。五尘的这一跪,在她心里撞击出痛快的漩涡。这漩涡将她托举得高高的,高得令她在恍然间产生出错觉,仿佛自己真成了大殿里被万臣朝拜的帝王,一脚踏出去就是君临天下。——原来,这才是自己一直渴望的——主宰男人,就像男人主宰女人一样,戴上贞操的牌坊。牌坊上写上她许凝脂的名字。嫁人从来不是她的梦想。也许,原本就是不打算嫁,所以才会“草率”地交出贞操,逼迫自己不嫁人的。
凝脂踱到五尘跟前。他匍匐着,鼻子和嘴似乎要亲到她的脚背。
“站起来,把手给我。”
她大赦天下似的,伸出慈悲的手。
五尘抬起头,立即会意了——这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的戏码,凝脂但凡要奖赏五尘,若是需假以时日才能兑现的,便提前拉钩允诺。十岁前,因为觉得好玩,两人经常拉钩。十岁后就少了。过了十二三岁,明白承诺的重量,就更少了。近两年来,更是一次也没有过。
但过去玩这把戏的凝脂,只是如画眉那般带着野性的小孩子。此时的凝脂,眼神里静悄悄地长出野蛮的霸气,好像就是在这半年光景里开始改变的。难道读书真的如此有用?五尘想。他琢磨不透,却还是激动地伸过手去。
“不管我嫁给谁,都会带着你的。”凝脂发誓道。
五尘听到她小声却坚定的声音,那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像鹅毛似的飘过来,轻盈柔软地簇拥着他。小拇指拉钩,大拇指盖章。那指尖触碰蜻蜓点水般的温暖,一圈圈荡漾开去。五尘情难自禁地将自己拧出两行滚烫的泪。
四
过了芒种,梅雨不断。屋外雨帘漫天漫地,烟雨暮色润泽了青天。那几日正好赶上凝脂来月事,小腹里像是有个小人在跳舞,扰得她不得安生。她喊了声:“画眉。”卧房里空荡荡的没有回应,这才想起吃了饭后派画眉去裁缝那里取新做的衣裳。五尘被许老爷喊过去陪他下围棋了。跟着凝脂陪读这几年,五尘倒是长进很大,除了看书写字外,还学会了弹琴下棋。当然,他下棋的水平根本不是钻研了棋艺几十年的许清源的对手。也许是因为受沈荷影响学佛多年的关系,许清源并不觉得和下人下棋是件丢人的事情。许府的用人侥幸又骄傲地说,整个胭脂河都找不出比许家老爷夫人更宽厚待人的当家的,能进许府的都是有福气的人!因这关系,许府家的丫鬟用人很少变动,进了门的,除非是年纪到了要嫁人或者是家里有事必须得走,否则没有一个愿意主动离开的。
凝脂打算自个儿去厨房,让厨娘做点红糖姜汤。若是再配点杏仁酥和蟹黄包就再好不过了。她打着油纸伞穿过院子和回廊来到厨房。也不知厨子去了哪里,屋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瓦罐里的姜汤正小火慢腾腾地煨着,一股甜腻的辛辣味暖烘烘地扑面而来。凝脂觉得好闻,索性把伞靠在炉边,坐了下来。这一坐竟发现热气扑打在肚皮上,痛感也减轻了,像是温柔的手按摩着,舒服得很。她便不走了,坐在火炉边打起瞌睡。迷迷糊糊中听到屋檐下有人在聊天,闲谈中扯到某个女人因为婚前失贞被夫家发现,送去了官府。凝脂顿时来了兴致,瞬间清醒了。她听到梅嬷嬷的声音,啧啧说道:“那姑娘真蠢,只要男人是个生蛋子,塞点鸽子血准能蒙混过去!”凝脂把这句牢牢记在了心里,这可比五尘出的那馊主意强多了——即便没醉,滴酒不沾也是万无一失的。
厨娘进门见到姑娘坐在里边,吓得惊声问:“小姐,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五尘刚过来吩咐做姜汤给小姐送去呢,小姐怎么亲自来了?!”
屋外的一干嬷嬷奴婢闻听,顿时鸦雀无声。凝脂再顺着窗户望过去时,见她们已经踩着小脚离开了。
凝脂说:“再来点杏仁酥和蟹黄包吧。”
厨娘立即过去打开橱柜翻找食材,边找边说:“姑娘你先回,等下做好和汤一并送去姑娘屋里头!”
凝脂是在回廊拐角追上梅嬷嬷的。她故意超过她,回头笑着朝她大声道:“谢谢呀!”梅嬷嬷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闯祸了,连声回道:“对不起,对不起呀,小姐!”凝脂笑得快岔气了。直到她跑出很远,梅嬷嬷还能听见她那高亢的笑声。
梅嬷嬷纳闷地看着她的背影道:“真不知道那么温和的老爷夫人,怎么生出个这么没规没矩的野丫头,和那画眉快一模一样了。”她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找老爷夫人换掉画眉,先前的碧娘多好,这样下去,小姐是连大家闺秀的体统都不要了。
当然,她也就敢这么想想,老爷夫人就小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怕是皇帝的太子都不见得如此得宠。这许府若是天,那么姑娘堪称“一手遮天”,谁又能奈何得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