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媒婆又来了。她打着油纸伞,轻车熟路地走向堂屋,裹过的小脚翻得飞快,踩得水花四溅。还没进门,她就夸张地喊道:“哦哟,许夫人,这回我可给姑娘寻了个好人家!”
她聒噪的大嗓门穿过雨帘,像投进耳朵里的大小冰雹子。但这次凝脂可是底气十足,还特意趴到窗台上,俯瞰着堂屋聆听。那媒婆她见过几眼。此时,光听她的声音,都能想象出她丰富又夸张的表情和与之配合默契的肢体动作。沈荷笑得爽朗又舒心,不用说,这次介绍的人家,她是很满意的。
五尘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凝脂,本来就清癯的身材似乎被雨帘压垮了半截。
当天晚上,凝脂就知晓了提亲的那家公子。她认得他。确切地说,是苏镇每个怀春的女人都认得他——日昭绸庄的公子昭灵山。他和他的家族在这一带很有名。他祖上曾在朝廷做大官,后来引退归乡经商,几代绵延下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积攒下可观的财富。日昭绸庄作为最著名的丝绸老字号,年年向朝廷纳贡,富商巨贾也以穿他家绸缎做的衣服为荣。抛开家世背景,昭灵山也是一表人才,就犹如夜空中的北极星,有着一眼就能辨识出的鲜亮。
两年前,江南一带有位画师见过昭少爷,惊为天人,回去后以他为原型画成画像,竟引起热销,画到手软也供不应求。凝脂没见过昭灵山本人,他的画像倒是见过。她的小姐妹里有昭少爷的崇拜者。那张画像被她的小姐妹放在闺房里,日日拿出来看,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凝脂去找她玩时,她正抱着昭灵山的画像看得出神,并感慨道:“昭公子是男性的巅峰,这世上只怕没有人能够超越他了,就算是潘安在世,也只能望其项背!”凝脂拿过那画像一看,画上的男子阴柔却不失阳刚,眉黛秀丽,眼含春水,鬓发萋萋,身材却高大魁梧。不知是这男子本身将衣服撑得阔气,还是这画上的衣服令穿着的男人显得阔气。
她在思索的瞬间,好友的伤感的夸赞都听不见了。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的境界里,似乎正生长着什么,那一点一滴弥漫开来的幽暗香气,令她心旷神怡。
当沈荷说出昭灵山的名字时,藏在凝脂回忆夹缝里的暗香又游离出来,她整个人都因此灵活生动了。这真是玄妙的缘分!就在不久前,她才知晓如何隐瞒失贞,跟着昭灵山就来了。姻缘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加起来,也不过是螳螂当车。
凝脂窃喜地说:“知道了,娘做主吧!”沈荷纳闷着,为何今日姑娘一反常态,非但不躲避婚姻话题,还心平气和地答应了。但她还来不及思考,疑惑就被喜悦冲跑了——快十七岁了,是该成婚的年纪了!答应总比拒绝好,再不出嫁都成老姑娘了。
“那我明儿让媒婆替咱家回个话去。”沈荷盯着女儿平静的脸,又忍不住悲从中来,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呀!我的女儿真的已经长大了,要嫁人了。这以后呀……要多回来看看!”
凝脂压着喜悦,皮笑肉不笑地说:“我都还没嫁人呢,你就喊我回家!”
“你这脾气!昭家可比咱家有头有脸,在昭家老爷夫人面前,可得懂点规矩!”她长叹一口气,又道,“我还是不让你经常回家的好,若是因为不识体统被赶了回来,可不是好事情!”
凝脂本想说“懂规矩有何难?只是觉得用人设立的东西来框人,挺可悲的,所以不如佯装不懂”,但她话说出来,却成了:“我就是当真被赶出来,也绝不会厚着脸皮回来,我有地儿去!”——这要去的地儿,她在做昭夫人不到半年光景时,就明白并非一时的气话,而是心有所往。但此时,沈荷甚至是她自己,也只当说出这样的话是不认输的天性使然。
凝脂这冒犯的话,连画眉这野丫头也觉得过分了,尴尬得臊红了脸。她觍着脸过来,恭敬地问:“夫人,要不要喝点茶?”
“不用了,喝了晚上睡不着。你们早点休息吧!”
沈荷沉着脸,似是习惯如此。她抬眼望了望凝脂,然后默默地跨出了门槛。画眉觉得夫人那一眼里,有种耐人寻味的绝望。像被乌云遮挡住赫然阴沉下来的天色,温柔地浸润到云端,看不到头,也望不到头。
她于心不忍,闷不作声地跟去相送。
凝脂盯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夜色中,自己坐到床榻前想着心事。沈荷显而易见的痛苦,她是看在眼底的。可是,她那颗心就像是被冰冻住了,不能自控地无动于衷。虽然自己非常想配合一下,演得动容一些,但就是做不到。或许,成家后去了婆家,见不到父母了,双方就都不必再煎熬了。逢年过节回来一两次应付下,这就不是什么难事儿了。
“嫁人还是有点好处的,不知道那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真是很期待呀!”凝脂这么想着,顿感一身轻松,好像那万里挑一的好爹娘真成了她急于卸掉的包袱。
昭家对这门亲事也是相当满意的。
许清源虽只是苏镇乡绅,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威望也颇高。已过世的许家老爷,曾官拜州同,也是小有名气的诗人,说许家是书香门第并不为过。加之夫人沈荷的贤惠慈善,在这一带有口皆碑。娶许家唯一的女儿那是比娶达官贵人的千金还划算的。——当然,这只是面儿上的意思。凝脂嫁过去很久才知晓,家大业大的昭家,岂会在乎她的出身?人家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这点。昭家大老爷昭墨要的,就是她倾国倾城的皮囊——几年前,昭墨在元宵节看花灯时,一眼见着还是小姑娘的凝脂,随后就派人打听了她是哪家的姑娘,势在必得。
六月里,昭府的裁缝和丫鬟托着沉甸甸的嫁衣过来许府,让准新娘试穿。沈荷和老爷因为去了寒清寺礼佛,所以错过了姑娘第一次试穿嫁衣。他们并不觉得可惜,姑娘穿嫁衣的样子婚礼上就可以看见。错过礼佛,对佛不敬,才是大事。
昭家送来的嫁衣,由用于进贡朝廷的顶级丝绸所制。昭家夫人特意请了胭脂河一带最好的手艺人,不分昼夜赶制。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满身的富贵牡丹、鸳鸯戏水。它华丽得如同坠毁前的太阳,沉重得似是战士的盔甲。
画眉加上昭府的裁缝和两个丫鬟,四个人帮忙,凝脂方才穿上这沉重的嫁衣。她金枝玉叶般的娇贵身体,转瞬淹没于一片猩红。再披霞戴冠出来时,好像房间里平地升起个红日,照得人睁不开眼。裁缝感激涕零:“我做的嫁衣能被这样的新娘穿,实乃我三生有幸。”“少夫人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她已经把称呼改了——说话的这个长得瘦、牙尖腮削的叫忘忧,是伺候昭少爷的丫鬟。“是呀,回去可得禀报昭少爷,咱府里要来个大美人了,昭府可要满室生辉了。”另一个夫人的丫鬟也不甘落后。
似乎现在就开始比着讨好主子了。
五尘一听,就明白了昭少爷在家里的地位。他心底暗暗为姑娘寻了个好夫君而高兴,想必小姐嫁过去后必是不会吃苦的。
凝脂挺着胸,脖子伸得直直的,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两个丫鬟。她伸出一只手指,远远地指着五尘说:“这位是我的家仆,叫五尘。日后他随我过去昭府,还请姑娘们多多关照!”
两人虽然对这个眉清目秀的书童模样的男子有些不屑,但还是殷勤道:“哪里说得上关照,以后还得请五尘多包涵。”
五尘朝着两位丫鬟微微颔首以示感激,却始终一言不发。姑娘出嫁的模样,他不是没有幻想过,但这次亲眼看见,心中翻腾的酸涩,还是仿佛一张口就会喷涌而出。他紧闭着嘴唇,唇纹像是缝合住嘴巴的细线。隔着空气,这屋里的人都能感觉到五尘将自己凝固成坚冰所散发出的丝丝寒意。
前一刻还盈盈笑着的画眉,脸色突然煞白。恍惚之间,她就成了被皇帝打入冷宫的嫔妃,措手不及,委屈不已。前些天给小姐梳头时,听她小声说要带个贴身侍者过去,她还偷偷欢喜了好久——自从知晓自家小姐将嫁给昭灵山,去见识下那阔气的大宅院,还有传说中惊为天人的昭少爷,便成了她隐秘的梦想——此时,她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怎么也不会想到姑娘会带个男人过去。
她心里闷得发慌,憋屈得想哭。但无论画眉如何心有不甘,五尘要陪嫁去昭府这件事,就这么板上钉钉儿了。既没通过老爷夫人的嘴,也没有正儿八经被列入陪嫁的单子。对于这一安排,昭家甚至比许家的老爷夫人还要知晓得早,并且早早就备好了房间。
婚礼定在十月初十,但七月婚讯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整个苏镇人尽皆知。默默无闻的许凝脂因为赫赫有名的昭灵山,一夜之间成了整个江南女人的公敌。好比她一个人把好山好水圈起来设了森严门禁,只准自个儿欣赏,却将余下女人统统挡在了门外——女人们想起就掏心挖肺般的肉疼。
许府围墙外突然多出来转悠的女人,小到十二三岁少女,大到四五十岁老妪,她们那嫉妒的眼神,仿佛巴不得把许府都吞了吃掉。五尘寸步不离地守着凝脂,她去茅厕,也必定蹲在外面守着。一点风吹草动都令他胆战心惊,唯恐凝脂伤及毫发。虽有五尘杜微慎防,院儿里却还是危如朝露。常有莫名其妙的东西从天而降,譬如:石头、砖块、扫帚,揉成一团的恐吓信,甚至还有穿过的破鞋,大概是希望砸到凝脂,让她倒霉三年,三生三世便是更好。
打扫卫生的嬷嬷每日骂骂咧咧的,动不动就朝着墙外河东狮吼。
关于昭府的传闻,就更像是在听故事了。单家具就动用了十余名能工巧匠,木材全是上好的红木,领头的工匠据说是专门在紫禁城内,替大清皇室打造家具的。最神奇的是那张婚床,所选木材是从南洋大费周折运回来的沉香木。女人们个个都渴望在这张神奇的婚床上睡上一宿,再被昭灵山“临幸”一次,如此便不负做一回女人。
凝脂迫不得已只好待在房里。沈荷时常来看她,再过两三月,她能见到她的时日就屈指可数了,总觉得看不够。她掏心窝似的眼神,犹如一张撒开的网束缚着凝脂。她急于挣脱,连话也不愿意同沈荷多说。她想不明白,沈荷怎么突然那么多闲时间,若真没事干,去佛堂上香也比在这里碍她眼好。但除了凝脂,整个许府的人其实都知晓——许夫人很忙。她忙着给凝脂准备嫁妆,吃的穿的,体面的首饰……甚至还精心地抄写了一份《心经》,放在嫁妆里,以求凝脂嫁过去平安幸福。
五
七月十五日,又是许清源和沈荷去寒清寺的日子。
沈荷一早备好香烛,同时还带了几包今年刚采摘的明前新茶——这是给方丈莲生准备的。一早,沈荷照旧去老夫人屋里,询问她可有话要说与菩萨。每次他们去拜佛,老夫人都会派丫鬟请她过去,她捎得最多的话是——老爷子几时来接我?其余的话也多是与老爷子有关:有时忧心忡忡地问老爷子可有人请他去吃花酒,有没有被漂亮小丫头把魂儿勾去了?有时问老爷子在极乐世界里是怎样个乐法,会不会又纳妾了,把自个儿给忘记了——她一直坚信老爷是去了极乐。偶尔她也会问及自己:我会去哪里——她生怕自己去不了极乐。
沈荷踏进高高的门槛时,碧娘已经替老夫人梳洗好了,因为知道夫人今天要来,还特意点了一炷沉香。暗沉沉的屋子里香雾缭绕,盖过了平日空气里老年人散发出的腐朽味儿,以及从角落里冷不丁窜出来的中药味儿。碧娘在床榻一侧端正地站着。她先前侍候小姐时还偶尔穿些艳色的,过来服侍老夫人后终日和药罐打交道,素衣素服素面朝天,倒是浑然天成般合适。她越发沉静反倒越发惹眼,像一汪无欲无求的水——而上善不过若水。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成了一座佛堂庙宇。
碧娘服侍老夫人起来坐好,又在她的肩膀上盖了一条翠绿色的丝绸坎肩,衬托得她气色很好。
沈荷双手叠放着,弯腰恭敬地施礼:“老夫人早。”
老夫人微微欠着身子,和颜悦色地问:“听说姑娘寻了好人家,几时出阁?”
沈荷道:“姑娘好福气,确实是好人家,日昭绸庄的公子昭灵山,日子定在十月初十。”
老夫人满意地点头说:“嫁妆可准备周全了?”看见沈荷含笑点头,这才放慢语速又说道:“我也没什么好给姑娘的,就把这跟了我小半辈子的翡翠镯子给她吧。”
碧娘立即捧着镯子,双手呈上。这镯子通透莹润,满绿色如一汪流动的春水。沈荷连连摆手说:“老夫人,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使不得!”
“我这当奶奶的,怕是不该给吗?”老夫人佯怒。
“那我先替凝脂谢谢老夫人了。改日,再叫她单独来谢您。”沈荷难为情地收下镯子。
“不用让她单独跑一趟了。姑娘见我怕是让她为难的事。”老夫人话里有话。
似乎是怀里放进去的翡翠冰凉一沉,沈荷的心也跟着沉下去一截,她小心地试探着:“老夫人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老夫人和颜悦色地笑着说:“姑娘长得是姑娘的样子,心性儿可不像姑娘的心性儿!”
“可她终归还是个姑娘!”沈荷说。
老夫人审视着沈荷:她也悄然老了,却似乎比刚过门时更清丽脱俗了;纤瘦的腰肢是一点未见变化,看背影完全不像快五十岁的妇人。转念又一想,沈荷一心向善,越过一天越纯粹。这样的人心无城府,内外通透,自是老得慢的。
她想告诉她:你太善良了,有时难免看不清真相。这善就像是良种,你不能四处播撒。落在好土壤上,必能结出好果子。但若是落进去一片焦土里,什么也长不出来,就是白糟蹋了。善良的人是沃土,凉薄的人就是焦土,你得长点眼神,分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