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步走过去,将女子横抱进了船舱。她身上散发着海腥味,呼出的鼻息暖烘烘的,让他觉得哪里都热。某一刻,灵山甚至感觉自己正乘着一条美人鱼乘风破浪。然而,在最后一步时却出现了突发事件——女子突然发出惨烈尖叫,像是被搁置在菜板上将死的鱼,疼痛令她急需拉个垫背的。这垫背的,正是灵山的手臂——女子抱住饥不择食地一口咬下去。
昭灵山从巅峰里坠下来,撞见菱芰面如死灰的脸,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哆嗦着喊出一声“你是处女”就晕了过去。
待昭灵山醒过来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上,粉紫色的晚霞倒映在湖面上,水波潋滟。女子一直守在他身边,见他醒来用木瓢打水来喂他喝。
昭灵山小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菱芰。”
“好听。”顿了顿,又一语双关道,“也是好吃的。”
菱芰红着脸垂下头,小声问:“你没事吧?刚才你晕过去,可把我吓坏了……”
“我天生晕血,和你无关。倒是我很抱歉……”
这个叫作菱芰的渔家女,有些悲凉地笑着摇头,默默地划船把他送到苏镇半水街。
灵山上岸后,还想跟她说些什么,却终究不好意思,一个字也未说出口。他目送着小船消失在河的下游,方才如释重负地往家走。
之后,昭灵山再也没见过这个名叫菱芰的渔家女。他常常在苏镇的市集闲逛,却从未再见着过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但这一带却成了他的福泽之地——他没事就在此出没,寻找身上带着海腥味的娼妓。他出手阔绰又长相英俊,女人们都渴望遇到他。但过了没多久,他突然对腥味产生过敏反应,连吃海鲜都觉得作呕。就这样,妓院成了他最终的归属之地。
昭灵山去逛妓院时也是儒雅的文人风范,不说低俗的话,不当众做下流动作。他待妓女如知交,彬彬有礼,即便遇到不喜欢的妓女,也委婉开脱,替对方保留住颜面。因而,人人皆知昭少爷风流倜傥,名声却很好。
昭灵山十五六岁时已声名远播,成为胭脂河上最出名的贵公子,有赛潘安的美誉。据说有情窦初开的少女见过他一面后,竟茶饭不思得了抑郁症,最终不得不了断红尘做了尼姑。尽管这天赐的皮囊帮了他大忙,倾慕他的女人不计其数,但春十娘仍旧是他念念不忘的美梦。或许是心中藏了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从不敢靠她太近,只能在她出现的地方远远地观望。他那死死追随的目光,也难得换来她匆匆一瞥。
在这长期压抑的缄默之中,昭灵山终于想明白,为什么爹爹在他面前能如此坦然——因为人一旦入了心,嘴就舍弃了,爱得越深越沉默。他面对春十娘是如此,爹爹面对他也是如此。爹爹在他面前不害臊,那是因为哪有自己对自己害臊的。爹爹信任他,就像信他自己。
二
凝脂许久没见动静,斜睨见昭灵山正打坐似的一动不动,觉着受了莫大的轻视和委屈,倔脾气一上来,自个儿扯下红盖头站了起来。她轻轻踱步到昭灵山面前,发现他正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再一凑近,一股辛辣的酒香扑面而来。她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小狗,仔细辨别后,发现酒味儿是从昭灵山身上的衣物散发出来的。五尘告诉她瞒天过海的第一个办法时,她就想过这招了,灌醉灵山,再往自己身上也涂抹上酒。没想到,她觉得不妥抛弃的办法,竟然被这愚蠢的男人捡起来用了。
凝脂轻蔑地冷笑,寻思着,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也要在大婚之夜装醉?难不成和自己如出一辙,是为了逃避行房?确实,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答案了。可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逃避行房的原因是什么呢?凝脂细细盯着他紧闭的双眼,他的睫毛苍蝇脚似的动了几下。显然,他没真的睡着。那么,他是在沉思。而男人一旦在这种特殊时刻陷入沉思,无外乎是因为——她不是他想要碰的女人。
她快速地思考完,得出这令她感到耻辱的答案。自己费尽心机,佯装处女,照旧只是得到一个男人的空皮囊。若是没有长心,天下男人的皮囊,是毫无区别的。
凝脂遭此冷遇,也懒得装了。她站起来,把缝在裙下的鸽子血费劲地扯下来,朝着昭灵山扔了过去。这一砸,顿时砸醒了昭灵山。他睁开眼,吃惊地发现,凝脂已经自己掀开了盖头,眼神发狠地盯着自己。那砸中自己的东西已经滚落去了床边。
昭灵山并不生气,她的愤怒他能理解。可他委实不敢道出实情,大丈夫怕处女,这不是遭人笑话吗?他想朝她示好,哄着她,但面对着这貌似忠烈的良家姑娘,他确实没辙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先前那套手段,只能应付下烟花女子。
昭灵山手足无措,尴尬地回望着她。凝脂就站在距他一尺开外的地方,这也是灵山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这姑娘皮肤薄而透,像阳春三月里的桃花,也难怪取名凝脂,真是贴切得很。她的五官也是精雕细琢的,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流转出万种风情,让人浮想联翩。她天生就是男人的敌人,啥也不做,单就看你几眼,你就能为她赴死。
“爹爹真是独具慧眼呀,爹爹就没有错的时候!”昭灵山心里感激地想。
凝脂扬起下巴任他看。那水波流转的眼梢,像弯月把灵山内里藏着的眼珠子给勾了出来。他内外两双眼齐刷刷盯住这张脸,瞬间他就被点燃了。
“灵山,你在想别的女人……”
昭灵山发不出声音来。他下意识地告诉自己,她说的是对的。这个理由,总好过害怕未开苞的女人。这可是多少男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情。
见他缄默不语,凝脂冰冷着面孔,一言不发地夺门而出。昭灵山以为她是受到刺激想不开,赶紧追了出去。但院子里空落落的,哪里有新娘的影子,倒是见到个瘦小的人影蹲在树底下,跟个鬼魅似的。白天见过他,听岳母介绍过他叫五尘,是凝脂的贴身用人。灵山对这长得漂亮得似女人的男人,毫无好感。他委实想不明白,许家也算体面人家,不带个好好的丫鬟,偏带这样一个男人过来。
昭灵山原本想避开他,但见五尘已经站起来鞠躬行礼,也不好意思直接走开,只好先问:“见过少夫人吗?”
“她去屙尿了。”
五尘见昭灵山好端端地出来,吓了一跳。他一慌张,顾不上细想,话就蹦了出去,那语气熟得就跟兄弟似的。他的声音比女人粗糙,又比一般男子纤细,在夜里听起来尤为诡异。
昭灵山没来由地感到厌恶,一刻也不愿意和他一起待着。他打算先回屋了去,等凝脂回来,再好好赔礼道歉。他刚往回走几步,又听到五尘喊:
“昭少爷,留步……”
“你有什么事吗?”
灵山颇为懊恼地停下脚步。
“我们家小姐……请你温柔待她呀!”
说话时,五尘迅速地用眼睛打量着昭灵山,那躲闪而坚定的眼神,犹如夜间游离的飞虫。灵山没好气地说:“我的女人,我当然会善待她。”说完,他心想:这男仆真是个奇怪的人,就算是护主也似乎过头了。倒更像是交接仪式,把他的心爱之物转交到我手里。可他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呢!
“昭少爷,假以时日,五尘愿用命报答你的好。”五尘深深地朝灵山鞠躬。
昭灵山从俯视的角度看过去,这瘦盈盈的男人仿佛正往泥土里坍塌。他只要伸一只脚,甚至只需啐口唾沫,他就到地底去了。他心又软了,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了,放心吧,昭灵山不会亏待你家小姐!”
“五尘谢谢昭少爷!”又是深鞠躬。
昭灵山反倒不好意思了。凝脂能得到如此忠贞的用人,是她的福气。自己还计较什么呢!
“回去睡吧。”
“遵命。”
五尘听话地走开了。他住的房间挨着厨房,原先用来放柴火,因为听说少夫人要带个男佣过来,便腾出来略加整理后作卧房用。这间屋处在阴面,门前种了几株芭蕉树,长得枝繁叶茂,在夜晚里投下的黑魆魆的树影,似是几只张牙舞爪的妖怪,显得阴森森的。
多年后,昭灵山回忆起洞房之夜见到的五尘,他穿着肥大的红色马褂走向夜色中的小屋,就像一盏快熄灭的红灯笼飘向他的归宿。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和五尘的宿命,竟然会在同一个点上重叠。
不一会儿,凝脂自个儿回来了。昭灵山正坐在小桌边的椅子上,桌上摆着的正是装着鸽子血的胭脂盒。昏暗暗的烛光下,灵山面色惨白。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灵山侧过头,心有余悸地问。
“好奇是吗?这就是女人的血呀……好玩吗?”凝脂恶作剧得逞似的得意,先前被漠视的气焰也平息不少。这简直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她难得这么高兴!
凝脂并不知道,此时她的笑容,加上她那双妩媚勾魂的眼睛,营造出了一种放浪的坏女人形象。灵山简直看傻了——妓女勾引嫖客时,才会这样笑。从这不羁的笑声里,灵山隐约捕捉到了些什么——或许凝脂,并非人们所说的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
“那我们就先玩玩……”他坏坏地笑。
“你想得真美……心里想着别人,还想要黄花闺女!天下好事都让男人占尽了,可我偏偏不让你快活!这胭脂可不是胭脂,是处女血,你是不是很满意?”她皮笑肉不笑地拿起盒子,凑近灵山。灵山顿时大惊失色一掌打过去,砰咚一声,胭脂盒就掉到地上滚远了。
“怎么,你怕了?”
凝脂戏谑地冷笑几声,豁出去了。她一手摘掉发钗,长发齐刷刷散落下来,再一颗颗解开盘扣,白花花的肉体跟着扔出去的衣服晃悠着。衣服落地,那身肉也不晃了。昭灵山的眼珠子,却又跟着晃起来,脸上的眼睛晃醉了,大脑里那双又跑了出来。他的目光沿着凝脂的发梢由上而下,停在唯一未脱去的绣花鞋上,道:“鞋子好看!”
“我没有鞋子好看吗?”
“不……你太好看了,鞋子再好看都成了多余的。”
凝脂朝着灵山伸过来一只脚:“你给我脱了。”她本是想要羞辱灵山,没想到,他却十分乐意地替她脱下了鞋子。他抚摸着她玲珑可爱的小脚,爱不释手,那陶醉的神情像是把玩着名贵古董。
“脚拇指好看,指甲盖都长得好看。”话毕,她的脚趾已经在男人的嘴里。她只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濡湿,仿佛是窜出来一只泥鳅缠绕在了脚上。一簇奇异的火光从脚趾燎原到发梢,头发似乎一根根竖了起来,汗毛也竖着。她的身体颤抖着,某个地方突然间凹陷下去一块。
屋里的香味令人如痴如醉,红烛的光芒舔着墙壁。昭灵山把不知所措的凝脂抱起来,扔到床上。沉香床跟见到美味似的,心满意足地接住了她。
“我得好好看看你。”灵山道。
烛光穿透红帐帘,将凝脂白花花的身体染出绯红色泽,像冬天某个清晨的霞光,被风刮下来一片落这儿来了。她可真美,美得他都忘记她身体里储蓄着一片令他惶恐的腥红海洋。等他回过神时,已经淹没在这海里,他低着声问:“疼吗?”
凝脂舒展开笑容,眼睛亮晶晶的:“不疼。”
这回轮到灵山震惊了,他纳闷地问:“难道疼不疼也分人?”
“你傻呀……处女才疼,可我不是。”
“你真不是处女?”
“我可不会让你这花心的人得到我的第一次,别做梦了!”她冷笑着,坏得令人爱不释手。
昭灵山激动得快流泪了,他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他的新婚妻子,这叫凝脂的美丽姑娘,她说的话句句属实,句句真心。他在心里把各路菩萨都感谢了一遍,高兴地想掐死她的心都有了。他抱着她的头,扯着她的头发。
凝脂吓得退到了里边,惊恐地问:“我不是处女,你就要杀了我吗?”
“是呀,我真的很想杀了你。你真是哪里都刚好合适,你不是处女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他热烘烘的话震颤着她的耳膜,在他温柔的亲吻里,凝脂终于明白了,他并非真的是要杀了她。这回轮到她迷糊了。她睁开眼睛想确定这是不是又一个陷阱,却看到昭灵山悬在半空中的脸:紧紧咬着的牙齿使得两颊悬崖似的凹陷进去,脖子上凸出来的青筋像是缠绕的细蛇,支撑着他身体的手臂上肌肉浑圆结实。他的吻覆盖过她的眼睛,视线里红彤彤的一片,摇曳着,好似在海面飘荡着,四周是缤纷盛开的蔷薇花,粉的、白的……密密匝匝地落下来。恍惚的幻觉里,她听见他小声说:“把眼睛闭紧了……”很快,更加温柔的风吹过来,更加温柔的水覆盖上来,继而是密匝匝的雨点、冰雹,碾压过身体。
她在四分五裂中醉得个稀烂。
人醉了,床也醉了,床上的小人们跳下来也醉了,烛光里飘浮起丝丝血色,如雾如幻。山塌了,石裂了,海枯了,人间荒芜了,只剩下这张床和床上的两具肉体。他们共同发出第三种声音,这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他们各自的喉咙,而是来自一头饥渴的野兽。这野兽一直叫到天亮。
三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忘忧陪着凝脂在府里转悠,不知不觉中行至后花园。
彼时,菊花开得正是时候。几个丫鬟正在采摘,准备用来酿菊花酒。忘忧介绍着菊花酒的好处,凝脂却没听进去。远远的,她注意到红砖封起来的后院,围墙上留着一扇小小的拱门,淹没在爬山虎的绿色里。拱门深处也只见得茂盛蓊郁的绿色,野花杂乱无章地点缀其间。这院子一看就是任由着生长的,散发着一种原始古老的气息,充满了神秘感。
凝脂注视着那扇门,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忘忧冷不丁发现了她的企图,为难地说:“少夫人,我们还是先行回屋吧,这里去不得的。”
这反倒更加激发了她的好奇,索性停着不走了,问道:“里面是什么?”
忘忧咬着嘴唇,又看看周围的其他丫鬟,面露难色。
凝脂黑着脸问:“昭府还需要对少夫人隐瞒什么吗?”
忘忧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环顾四周后,才小声道:“少夫人,忘忧不敢。只是,少夫人刚大婚,老爷说先回避,怕是讨了不吉利。”
“如何个不吉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