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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游船上的雕像

当晚6时许,黄浦江上有一条法租界的游览船正由西向东行驶。这艘名叫“Apollo”号的游船有着流线型的优雅造型,船体通身洁白,分为上下两层,船上设施齐全,有观景平台、咖啡厅、高档舞厅和带落地窗的豪华包间。游船前甲板上方有一面法国三色旗在风中猎猎飘扬,旗下的船艏上有一尊黑色的“雕像”。

船上游客很多,谁也没注意到那尊“雕像”。那“雕像”的姿势有些古怪、荒谬,身子佝偻着,头部缩在高高地支起的风衣领子里,手腕反叩,支在下颌,俯身船头,一动不动,恍若法国雕塑家罗丹的那尊驰名世界的雕塑作品“思想者”。

天上正下着冻雨,灰濛濛的雨帘遮蔽了江面。前甲板上的柱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个被早期殖民者命名的“外滩”了。那道著名的江湾弧线,顺着江流,飘然向东,一路壮阔展开,不禁又使人想起古希腊维纳斯女神像腰部的那条最醉人、最高贵、最性感的弧线。

可此刻,那弯弧线却收起幽然婉约的诗意,大涵平和地恭迎这个远方的游子,黄浦江上的不速之客,悄然归来。

一个又一个浪头袭卷了上来,船身猛烈地颠簸着,船下浊浪翻滚,涛声如咽,那尊船头上的“雕像”却依然纹丝不动,仿佛与船身融为了一体。

才晚上6点多钟,江北的楼群有些已亮起了璀璨的灯光,给浓稠浑黄的江水涂上了

一层五颜六色的光斑。

今天,1937年11月12日,是一个奇耻大辱的日子,是一个会被历史铭记的日子,也是一个被整个中华民族怒骂、诅咒的日子。日军进攻上海的枪炮声、飞机呼啸声、炸弹爆炸声、流民和难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已经停止,大上海突然笼罩在一阵不祥的寂静之中。从8月13日日军开始进攻上海时起,“淞沪会战”打响了。经过3个月的拉锯战和殊死抵抗后,最后一批国民革命军于今天撤出了上海。

从今天起,中国的历史便被日本侵略者的战刀掀开了最屈辱、最惨烈的一页:中国战败了,上海沦陷了,千百万中国人成了亡国奴。

江风,凛冽,峻厉,呼呼咆哮,刮得船头那面法国三色旗兢兢地颤抖。

游览船是从老城厢小东门十六铺码头启航的,沿途要经过“招商码头”,“太古码头”,“外国公园”、苏州河与黄浦江汇合处、“日本邮船码头”、“公和祥码头”,最后到达招商局“北栈码头”,这是一条热门的游览线路。

船上的乘客很多很杂,以洋人居多,只有零星几个斯文老派的中国人。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争似乎没有影响他们观光游览的雅兴。游船驶过了“招商局码头”,一排大楼巍然地耸立在“雕像”的前面……

沙逊大厦、中国银行大厦、字林西报大厦、友邦保险公司大厦、横滨正金银行大厦、怡和洋行大楼、汇丰银行那座带圆顶的宫殿式建筑、带伦敦式钟楼的海关大楼、上海总会,还有英商亚细亚火油公司大楼陆续呈现。在那排大厦的后面,是鳞次栉比的店铺、灯红酒绿的酒楼、川流不息的街道和林林总总的商业大厦,勾勒出了闪着耀斑的城市天际线。

江南岸是密布着棚户区和连片库房的陆家嘴,此刻黑黢黢的,像一只蹲伏的怪兽。江北岸商厦上无数七彩的霓虹灯像一只只醉鬼的眼睛,喷吐着光怪陆离的光。沿江两岸,下了锚的小船和舢舨随着江水的暗涌在轻轻摇摆,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做着它们天长日久的甜美酣梦。

小船夹持的航道上,挤满了悬挂世界各国国旗的船只:邮轮、商船、货轮、驳船和拖轮,有英国的、美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横冲直撞的日本的巡洋舰占据了主航道。那些船樯很高的帆船和蒙着草席的小舢板在其间往来穿梭,飘浮交织成了老上海永恒的旋律。

游览船在船阵里穿行,船头的“雕像”仍旧一动不动,像一个黑色的大问号。11月的冻雨夹杂着雪花,织成了一束束白金色、暗青色的线条,倾泻着,在江面上激起了无数箭头。砭骨的寒风在游船的桅杆上、电报天线上打着呼哨肆虐着,从东面来的海风把冻雨和雪花搅和在一起,像密集的子弹般打在“雕像”的脸上。

游船终于驶过了“太古码头”,“雕像”吁出一口长气,灵魂苏醒。他知道,这就是那个阔别了十一年的“外滩”了。他从风衣的硬领中抬起头来。这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见棱见角,四四方方,眼眉和双唇都显得硬梆梆的,像钢浇铁铸般冷峻和刚毅。特别是那双精光犀利的眼睛,有一股火苗在里面隐隐窜动。在他身上,东方人的倔犟和西方人的潇洒兼而有之,整个人显得肃穆凝重、器宇不凡。

风,掀动他漆黑、浓密的长发,鼓起了他的风衣,把一阵悲哀和迷茫像山一样倾压过来。他仰头凝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和那一排像巨人一样矗立的大厦,眼眶中溢满了愤懑的泪水。

他叫雷鸣远,半个月前刚从法国巴黎回国。他今天是第一次来黄浦江乘夜航船,但他决不是来游览的,那他来干什么?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一股看不见的推力,把他推上了这条船。

这也许是一条命运之舟吧?冥冥中似乎早有定数,一切仿佛都是上帝的刻意安排。船在往哪里开?哪里是航程的终点?他上船来干什么?他全都不知道。懵懵懂懂的他仿佛掉入了命运的怪圈,掉入了一个翻卷着暗涌和漩涡的迷魂阵。

迷茫,迷茫,举目是满眼的迷茫。

这眼前的大上海,不正是他十一年来魂牵梦萦的故国家邦吗?不正是他在异国的土地上千呼万唤的温馨家园吗?他抬起头来,仰望上苍,噢,大上海,我的故土,我的青春梦想的起飞之地,我的家人和朋友们啊,现如今,你们都在哪里?阔别已久的家园故土,为什么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百孔千疮?

一个月前,当雷鸣远在巴黎踏上那艘“北极星号”邮轮驶向上海时的激动、忐忑和近乡情怯之心早已荡然无存。当他脚踏故土之时,错愕之间痛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从一个归乡的游子,变成了一个陌生的闯入者,一个浪迹天涯的漂泊者,一个地地道道的他乡异客。那座带着母亲体温的城市,已变得冰冷彻骨,面目全非。

在巴黎上船时,听到同船乘客们对上海的评价是:“上海滩啊,白天是国民党的天下,夜里是黑帮的天下。”可现在的上海滩,白天黑夜都是日本侵略者的天下。

眼下的故乡,已经是一座被战火洗礼过的城市,一座畸型糜烂的堡垒,一窟群魔乱舞的鬼域,满眼是炼狱般的景象——战火纷飞交织着醉生梦死,饥寒交迫对应着花天酒地,正人君子混迹于鬼蜮小人,人类最高尚的,最低贱的,最美丽的,最丑恶的全部汇集在这里。

这难道真的就是原来的大上海吗?是那个十一年前还繁荣兴旺、生机勃勃的远东第一大都会吗?自己国家的军队为什么要抛开这片热土?把美丽、宏伟、神奇的城市拱手相让给日本侵略者?雷鸣远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回国一周以来,他在市民悄悄的议论声中,从报纸上、杂志上、现实中,看到过太多让他无法接受的现实:日本鬼子在肆意蹂躏这片土地,中华大地到处都在燃烧,在流血,在哭泣,在痛恨,在谩骂,在抗争,可最应该拿起刀枪来捍卫国土的人却逃跑了,真是可憎、可耻和可悲。他们到底是战败了?投降了?撤退了?抑或是放弃了最后一线获胜的希望?中国的前途在哪里?中国的明天在哪里?

乱麻,乱麻,一团团乱麻,雷鸣远的心里塞满了乱麻。

突然,一阵恶臭扑进了鼻腔,他急忙俯身栏杆,在浑浊浓稠的江水中,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映入了眼帘,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具男人的死尸。那死尸顺江而下,从船下流过,旁边是一堆堆浮在水面的果皮、草席、木片和垃圾。这已经是他今天看到的第三具同胞的尸体了,前两具搁浅在前面江边的滩涂上。

突然,传来“嘟”的一声喇叭响,一艘中型炮艇驶了过来。那炮艇巨大的船身在江中激起了阵阵浪涌,从游览船边急驶而过。炮艇外侧,用日文写着“日本海军俱乐部”几个白色的大字。艇上站着二、三十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军官兵,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人群中间。军官头顶上吊着一排彩灯,他在“叽里呱啦”地宣布着什么,引起官兵们一阵肆意的哄笑。军官打开香槟,泡沫飞洒开来,几个日军士兵脱下军装,光着膀子,张牙舞爪地跳起了武士舞。

船上喇叭里播出一段日本歌调,在三弦和长笛的旋律中竟响起小号尖锐的高音,像是什么曲子的前奏。日军官兵围成了一圈,拍着手唱起了日本武士歌:

“飘落的樱花是我们的血,

初升的太阳是我们的魂,

我们像利剑出鞘,

我们像骏马奔腾,

死亡是醉人的醇酒,

把我们带到美丽的天堂。

啊,武士,

啊,刀锋,

啊,胜利和光荣!”

声嘶力竭的歌声窜上夜空,恶魔般的狂笑响彻江面。所有的船只都匆忙回避,那艘炮艇一路横冲直撞,飞驰而去。

雷鸣远死死盯着那条远去的炮艇,眼中浮起既憎恶又困惑的神情,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日本鬼子,一群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魔鬼,你们猖狂什么?嚣张什么?你们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迟早都要清算。你们等着!”

游览船继续向东行驶,不久来到了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那座有名的外白渡桥已隐约可见。冻雨越下越大,雨帘几乎遮避了他的视线,冷风带着雪粒呼呼地肆虐着,他几乎已经全身湿透。

背后响起一声问候:“密斯脱,密斯脱……”

雷鸣远诧异地回过头,发现有两名侍者打着雨伞站在身后。

“干什么?”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冻雨还冷。

侍者一听说的是中国话,赶忙改用中国话称呼道:“呃,先生,呃,什么事想不开,也不能走那条路啊,您说是不是?”侍者尴尬地说着,还陪上了两声干笑。

雷鸣远彆过头去不理睬他们。

另一个侍者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把雨伞遮在雷鸣远头上,进一步规劝道:“嘿嘿,先生,您可千万不要跳下去啊……不然……小的们饭碗就不保了……嘿嘿。”

雷鸣远身子未动,扭过头横瞪二人一眼道:“什么?跳下去?以为我不敢吗?”他停顿片刻,接着警告:“真讨厌,站开些,至少离我十步远,究竟死不死,我这会儿还没想好。”

此言一出,二人一个激灵,这句话似乎把他们吓得不轻。二人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但仍旧未走,畏畏缩缩的,又不敢靠过来,只是远远地、怯怯地盯着他。

两个侍者交头接耳,嘟嘟囔囔,冷风把几句言语灌进了雷鸣远耳朵:

“……坏了坏了,今天有好果子吃了……可能遇上了神经病……他都在船头呆了快一小时了。”

又一声嘟囔:“哼,要死也不找个好地方……刚才那边,苏州河的外白渡桥,上海滩谁不知道,那才是自尽殉情的首选之地。前几天不是有个女的,穿着旗袍,挥着白纱巾跳下去了吗……那样的死法才够浪漫。”

“嘁,浪漫?”另一个讥讽道:“还诗意呢,傻瓜,那是‘雷电华’在拍电影啊。”

“要跳就找个高点的地方跳啊,要不就去礼查饭店跳,24层高呢……”

“是啊,年初的时候那个炒股票亏了本的金融大亨跳下去了,还有那个睡了花国大总统的洋佬也跳下去了……”

雷鸣远不耐烦了,回过头,死命地剜了二人一眼,吓得二人又往后退了几步,但就是不离开。

“死?”

是的,雷鸣远不得不承认,这个字眼儿一直缭绕心头,盘桓不去,像梦魇一般纠缠着他。近一周来,他几乎天天都做噩梦,常常惨叫着从梦中醒来。闯进他梦境中的有许多猛兽、怪物和黑衣人,黑衣人手里都拿着短刀、皮鞭和绳索,却长着一颗颗狗脑袋……他浑身是血地站在一片旷野之中,四周是座座坟茔,森森鬼火……他在树林中逃窜,身后有两只猛虎在追,而自己的腿偏偏越到关键时刻越使不上劲……一群黑社会歹徒把他吊在一颗大树上,钢丝做的鞭子在头上“嗖嗖”飞舞……每天早晨醒来,都发现枕头上霪湿一片,他不知道那是伤心的泪水还是惊吓过渡的冷汗所致。

他在心中问自己:“就这样去死吗?就这样,去死吗?可,为什么不呢?”他也许有了去死的充分理由。

“这个世界的确没什么值得留恋了。”

这可怕的、绝望的念头从脑际倏忽闪过,雷鸣远不由得从心底里打了个寒噤。他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着了。这句话,难道不是那些想赴黄泉的人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理由、最后一番决心?然后就断然地和死神做了拥抱?

这一切难道都是命运的邪恶安排?他忿忿不平地想:你这该诅咒的命运啊,你真是世界上最大的怪圈,最大的谶语,最最不可琢磨的迷题:有时候你像个预言家,灾难和祸患总会不期而至,一一兑现;有时候你又像个冷面笑匠,专事嘲笑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有时候,你会安排好一条绝路,甚至把去死的理由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纵身一跳,一了百了?

纵身一跳,一了百了!

可,死,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但临死前,雷鸣远还想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力量,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人,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的亲人们举起了屠刀?残忍而又血腥。是什么力量导致自己落入今天这般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绝境?这一切的背后,有没有一个阴谋,一个陷阱,一个充满了欺诈和诡魅的圈套?

他心中有一千个为什么,一万个不知道,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特别是面对魔鬼召唤的时刻。

回答他的,只有阵阵呜咽的涛声和在江面上呼呼肆虐的江风。

雷鸣远1910年出生于上海一个声名显赫的外交世家。其曾祖父雷士礼曾供职于李鸿章幕府,协办洋务与外交。祖父雷品章曾留学英国伦敦林肯法律专校,取得过英国大律师资格,是第一个取得外国律师资格的中国人之一。辛亥革命后,他祖父作了孙中山护法军政府外交部的副部长。雷鸣远的父亲雷焕忠留学美国耶鲁大学,获国际关系学博士。回国后在唐绍仪内阁做事,任外交部总长助理,时年25岁。他精通英、日、法三国语言,对国际法及国际外交史更有精深研究。后因官场舞弊案被罢官,祖父雷品章遂带领全家回到上海定居。

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雷品章获得平反,重返南京任职,当了内阁秘书,父亲雷焕忠也随同一起去了南京。雷焕忠以其在外交领域的长才获得当时的外交总长顾维钧的赏识,从1915年起,历任驻墨西哥参赞;驻日本国副公使、公使;驻法国公使。

雷鸣远在上海完成了自己早年的学业,十五岁时随父母去了日本。父亲雷焕忠在任职日本公使期间,不知何种原因,家中突发变故。七年前,亦即1930年的一天下午,一群暴徒突然闯进雷焕忠在东京的家中,抄走了一大批书籍、珍宝和古玩,并将雷母钱氏打成重伤,不久钱氏就在东京医院不治身亡。雷焕忠身居公使要职,当即向日本政府提出强烈抗议,并通过外交部向日本外务省发出照会,责成日本政府查明案情,缉查凶手并给以严办。但日本外务省推诿、拖延,并不认真办理,最后以“不明身份黑社会分子入室抢劫”为名进行搪塞,使此案不了了之。

遭此打击、变故之后,雷焕忠万念俱灰,就在他准备带领全家返回上海退隐之际,接到了外交总长顾维钧的调令,调他转赴法国出任驻法公使。他知道这是上司对他的某种安慰和补偿。于是,雷焕忠强忍丧妻之痛,带着雷鸣远去了法国。在法国,雷鸣远在父亲的关爱下不断成长,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巴黎大学,主修法国文学和比较文学专业。

四年后雷鸣远毕业了,这时已到了1936年。父亲雷焕忠退意已决,坚决辞去公使一职和本兼各职,回到了上海,靠着多年的积蓄和在国外建立的人脉关系,开了一间进出口公司,专事进出口贸易。本来雷焕忠想让儿子也回到上海,帮他一同打理公司业务。但雷鸣远却执意留在了法国,进了一家国际性的大公司,作了一名商贸专员,专事对华贸易。雷焕忠思想开明,并没有在这件事上为难儿子,心想让儿子在国外多锻炼锻炼也好,眼界开了,学到了真本事,将来再报效国家不迟。

谁曾想,雷鸣远却有自己的打算。他瞒着父亲,偷偷考入了巴黎警察局预科班,经过一年实习,最终作了巴黎警察局的一名华裔探员。后来在侦破几宗重大案件时表现优异,成绩突出,深得上司赏识,被调进了刑事重案组,一年后当上了副警长。为什么放着金光大道不走,把一个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机会抛诸脑后,去干一份刀尖上行走、整日里与犯罪分子打交道的苦差事、危险差事?这在外人看来也许不可理喻,可雷鸣远却有自己的人生计划。七年前母亲惨遭杀害,莫名沉冤,早已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火种:一粒复仇的火种,伸张正义的火种。他要去与犯罪分子作斗争的风口浪尖上摔打自己,历炼自己,把自己练成一个破案高手,炼就一副火眼金晴,今后好为母亲复仇,为天下的苦主们匡扶正义,昭雪冤案,讨还公道。他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理昭彰,天网恢恢,总有一天,母亲的冤情会得到昭雪,作案的凶手会得到惩罚。

可天有不测风云,意外的打击接踵而至。就在一个月前,他突然接到远在上海的舅舅发来的一份加急电报,告之:“父病危,速归。”这消息犹如晴天一个霹雳,把他打懵了,他赶紧向局里请了一个月事假,想买一张巴黎直达上海的机票。但此时欧洲上空战云密布,根本没有直达上海的飞机,他只好买了张直达香港的船票。等他坐船到了香港,只能转乘邮轮于半个月后回到了故乡上海。可这时候的上海已经变成了火海,日本军队已经赶走了固守上海的国民党军队,全面占领了上海市区。当他回到福开森路自家的花园洋房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烧焦的废墟。直到此时,舅舅才将实情和盘托出,原来,一个月前一个周六的下午,一群黑衣黑裤的暴徒袭击了他家的花园洋房,他父亲出来和匪徒们理论,被匪徒们暴打一顿,最后,匪徒们放了一把火,将整个洋房付之一炬。漫天大火中,父亲没有躲避,只身冲进火海,像要抢救什么东西,但最后还是被大火无情吞噬了。雷鸣远得知这个恶耗,顿时晕了过去。等他被抢救醒来之后,才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一无所有。此时正值战乱之际,父亲死于一伙不明身份的歹徒之手,他和舅舅都不知道要如何追查案件的凶手,更不知道去哪里申诉和告状。原来的国民党市政府已经不复存在,法院也已撤离了上海。雷鸣远倾其所有,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在法国坟山买了块墓地,和舅舅一起为父亲办了葬礼,匆匆为父亲料理了后事。

雷鸣远亲爱的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谋杀了,而且不知何人所为,不知作案动机,甚至无处告状,无处伸冤,案件杳如石沉大海。

雷鸣远刚才还在慨叹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此刻的中国已经走到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亡国灭种已为期不远。其实他自己的命运也是一样,他也走到了自己命运的十字路口了。此时此刻,雷鸣远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前路像个黑洞,像一道深渊,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他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拖向深渊。他想向前走,可每走一步,都会影响生死,每迈一步,都像在赌博。他踩着一个个问号前行,可到处都是问号,他心里全没了底。此刻的命运,就像一艘失了舵的航船,不知道会把自己载往何方。

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脑海中倏忽闪现出许多脸孔,许多交错重叠的场景,许多杂乱无章的声音,不断地向他轰击,有一个声音依稀能辨:“能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人,你就去当将军;能从无数次退稿中走出来的人,你就去当作家;能从死亡陷阱中走出来的人,你就去当侦探。”说那句话的人是他在法国警察学院中的教授路易·加卢瓦。

他又想起大学毕业前夕接到过父亲的一封信,父亲除了催他尽快回国之外,还说了一句让他至今难忘的话:“人生就是做决定,是个不断做决定的过程,每一个路口,每一件事情,遇见的每个人,都需要你做出正确的决定。有时候走着走着没路了,你需要做决定;有时候你发现自己站在悬崖绝壁上,你需要做决定;人生有很多十字路口,你都要做决定。我的孩子,当你决定了这一生应该怎样去拼、去闯、去赢的时候,全世界都会为你让开大路。只要你敢于向前走,总有光芒引导你。”父亲的这番话,至今言犹在耳,振聋发聩。

他又想起了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那个把生命化作夜空中一道闪电的人,那个心里一有火种就会燃烧,就会奋起,就会酝酿成复仇的底火而终于爆发的人。他就是自己的榜样。

他还想起了高尔基笔下的英雄“丹柯”,掏出自己的心脏,化为一把火炬,在漆黑的树林里,为迷途的众生照出一条雪亮的道路来。

老师的话,父亲的话,基督山的身影和丹柯的形象,一下点醒了他,好悬啊,他差一点就犯下了那个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重犯的错误。他开始嘲笑自己的懦弱、迷茫和渺小,是一个经不起灾难考验和烈火淬炼的人。他狠狠挥了下手臂,似要跟过去告别:“去它的死亡陷阱吧!去它的死神召唤吧!”他决定把死神打发到魔鬼那儿去!他知道自己冷却的血液还会重新燃烧,前进的道路上还有使命在引领,他还有更多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寻凶、复仇和雪耻!

这一刻,他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活下去!

但是现在,他必须先吃一顿饭,一天内唯一的一顿饭,一顿连汤带水的热饭。

他下意识地摸摸衣兜。

游览船到了外滩轮渡码头。

人流拥挤。雷鸣远挤到了下船人流的最前面,第一个踏上了码头的水门汀地面。上岸的决定让他豁然开朗,仿佛另外一个生命瞬间进入了躯体。

弦目一闪,耸立在各座大楼顶上的霓虹灯广告牌纷纷亮了起来。上海的银行和写字间下班的时候到了。职员们涌出大楼,他们大多都是西方人。男人大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和油光锃亮的皮鞋,女士们则穿着珍贵的皮毛大氅,戴着水貂皮帽子,说说笑笑挤上大街。

马路上的交通顿时混乱起来。自行车、行人、摩托车、轿车、重载着货包的塌车和瘦马拉的马车滚流不歇,双层公共汽车居高临下地夹在中间,而苦力们拉着黄包车在车流中穿来梭去,曲折奔走。嘟嘟的喇叭声、叮叮当当的铃声、聒噪的吵骂声和叽叽嘎嘎的轮轴声混成一片噪音。

不知怎地,在他听来,这噪音竟变成了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

高级轿车无所畏惧,在车流中挤出一条路来。有几辆在一栋屋顶呈金字塔状的豪华大厦前停下。几名包着红头布的锡克族门卫举着伞上前打开车门,衣着光鲜的男女下了车,旋即被旋转门卷了进去,然后出现在闪闪发亮的水晶吊灯下。门外的汽车则在夜色中驶向外滩去泊车。

雷鸣远在一片片璀璨灯火的吸引下横穿马路,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开汽车的、骑自行车的和拉黄包车的挑战,在车流中闯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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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玫瑰花环(红玫瑰童谣之圣诞前夜)

    玫瑰花环(红玫瑰童谣之圣诞前夜)

    本书由畅销书《糖与香料》、《Anca的故事》、《玫瑰红旋律犯罪惊悚系列》的作者萨菲娜·德芙奇所著,其中玫瑰红系列取材于传统童话,是一系列犯罪惊悚小说的集结,它们的主角都是玫瑰红,取材于传统的儿歌。但是请注意,这可不是给孩子看的!
  • 佛说长者女庵提遮师子吼了义经

    佛说长者女庵提遮师子吼了义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幻夜

    幻夜

    是什么样的过去,造就了她的魔性?是什么样的幻影,操纵着他的灵魂?地震之后,宛如人间炼狱的断壁残垣中,水原雅也借机杀了舅舅,却被一神秘女子当场目击,她答应为水原终生保守秘密。他们相偕前往东京,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从此再无一丝太阳的无边幻夜:凡是接近过她的人,都遭逢厄运;凡是触碰过她过去的人,都不知所踪……《幻夜》被媒体和读者列为东野圭吾的巅峰之作,多线演进、暗藏伏笔、丝丝入扣的写实技巧在本书中愈加纯熟,以笔为刀,直刺人性最深处的无边之恶,将人为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绝望,书写得血流成河……正如评者所言:“《幻夜》乃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绝望之书’。”
  • King Henry VIII

    King Henry V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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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俊俏女太子

    俊俏女太子

    拔一柄神剑,破亿年宁静。架一虚幻界,解千年封印。穿一身男装,扮俊俏太子。携一双玉手,历重生繁华。执手相看,是姐妹情深。血染长衫,是旧人相忘。一柄折扇——相遇,纵使扮作男儿也注定相知相恋。一片竹林——归处,既便是懵了心智也注定将记忆唤醒。穿越不是仗剑天涯,而是活出自我!
  • 跟李叔同学修身养性,向南怀瑾学为人处世

    跟李叔同学修身养性,向南怀瑾学为人处世

    一杯淡泊悠远的心灵之茶,一部处世安身的尘世经书,品李叔同,看透世间繁华,直达精神家园;悟南怀瑾,智享人间百态,收获尘世幸福。如果一个人想学习适应社会的手段,那么,守护精神的家园才是最好的出发点。为了活得好一些、更好一些,为了在尘世获得幸福,让我们仔细聆听两位大师的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