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警务处大楼位于卢家湾薛华立路123号。楼高四层,为西式建筑,当街看上去显得端庄、肃穆,隐隐地透出一股肃杀之气。警务处只占了整个院子的一小部分,其实院子很大,占地足足有十六七亩,后院从l893年起增添了许多独立机构,这些机构有些在历史的沿革中保留了下来,除了巡捕房之外,附属机构有医务处、火政处、庶务处、公共卫生救济处、司法顾问处、气象台、无线电台、电灯处、医务处、慈善处、卫生兽医处、救火会与印刷所等13个。
主办公楼前是个大院子,前门是两扇雕花铁门,一条水门汀路直通大楼正门。整个院子其实是个大停车场,停满了各种车辆。除了高档轿车以外,靠墙停着十几辆带炮塔的装甲车,右边是几十辆厢式卡车,就是加装过钢板的新式警车,也叫装甲运钞车,一般用于押运银行款项。靠近大门处停有十几辆黑色的用来关押犯人的警备车。
上午八时,正是上班时间,大楼开始热闹起来。身穿警衣、戴着圆形筒帽、肩章上缀有外文字母的巡捕们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法租界总巡捕房。与其在一起办公的还有公董局警务处。
但警务处是洋人的叫法,当地华人,包括整个上海市民,都按习惯性的叫法称它为“巡捕房”。中国人的语法中颇看中那个“房”字,卖票的叫“票房”,做饭的叫“伙房”,烧开水的叫“水房”,新婚的地方叫“洞房”,解手的地方叫“茅房”,巡捕们住的地方,自然叫“巡捕房”。
上午九时整,雷鸣远大步走进了警务处大院。
他是来应聘的。他以为自己算是来得比较早的,谁知道一走进大铁门才发现已经有三、四十名年轻人围观着一张贴在墙上的布告,指手画脚小声议论着。
雷鸣远上前观看布告。布告上写着应聘注意事项和各道应聘程序。
他按照要求一一去做,先去了一楼登记室,交验了户口本及本人身份证,验完两证以后,他走进口语室,先交验了毕业文凭,然后进行了法语会话测试。这两关他很顺利地通过了。
他来到二楼,第三关是警务技能测试。按规定,所有应聘者都等在一间会议室里,应试者等着叫号。被叫到号的人,由警员领着去另一间房间应试。
雷鸣远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他发现只有七、八个青年男子等在房间里,而且都是陌生面孔。他估计,前两关已经筛掉了三十多人。
这时,一个名字被叫到了,警员领着那名应聘者出了会议室。
其他人都围着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正张牙舞爪、口沫横飞地讲着什么,引起围观的人们发出阵阵笑声。
雷鸣远不想凑这份热闹,只躲在一边冷眼旁观。
那男子长着副长方型脸庞,脸部棱角分明,皮肤粗糙,像是用凿子锉制的。一双浓眉大眼下是一张阔嘴,此刻正上下翻飞,妙语如珠,像在摆龙门阵,引得周围的人注目静听。他的面部表情变化最大,一忽儿张扬、跋鹜,一忽儿又滑稽、残忍。让你搞不清,他是在模仿别人,还是在显示自己的才华和能耐。他外穿一套呢子西装,竖着高挺的白衬衣领子,配着条丝质碎花领带,完全是一副生活优裕、举止潇洒的绅士派头。
中年男子正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吹嘘着:“……嗨,那件事发生在北伐之前。1924年冬天,孙中山北上途经上海,租界当局为防止刺杀宋教仁、陈其美案会再度重演,拒绝孙中山一行人登岸。我师傅黄金荣那时候在法租界巡捕房当华人探长,立刻找到巡捕房总监皮埃尔,主动提出负责孙中山一行的安全,并提出由自家的保镖随身保卫孙大总统,请求准其上岸。后经领事允许后,孙中山在上海逗留了3天,我们二十个保镖,以三重保护措施,对孙中山一行提供全程保护,我就是那时候被中山先生看中,并提拔为首席保镖的。”
“噢……”围观的人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声,众人都用敬佩的眼光盯着眼前这位“英雄般”的人物。
“何许人先生,听说后来还真的遇上了刺客?”人群中有人大着胆子问道。
“咳,刺客?刺客太多了,光我就遇上了八回。”何许人双手一抖搂袖子,右手轻轻地在大背头上一抹,以傲视群雄的语气继续开吹:“那回去日本,在船上,我刚服侍大总统睡下,就听得门外有响动,我推门一看,六条黑影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你拔枪根本来不及,幸亏我学过少林功夫,一招山鹰振翅,撂翻了第一个刺客……”
“这位吹牛皮的到底什么人?”旁边一个人小声问道。
“连他你都不认识,上海滩大名鼎鼎的亚森·罗平侦探社社长何许人哪。”另一个说。
“啊,他就是那个黄金荣的徒弟,孙中山的保镖,江湖人称‘双枪龙’的何大侦探?”
“对喽。”
“可他吹得也太邪乎啦!”
“这年头,不吹,怎么在上海滩上混?不吹,怎么得了个‘吹破天’的诨号。”
“听说上海滩不少大案、要案、悬案都是经他手破的?有人管他叫中国的‘福尔摩
斯’,亚洲的‘波洛’,跟这样的人竞争,我们还有戏吗?”
“没戏。”
“算啦,算啦,算他‘吹破天’狠,算他牛B,我们,撤!”那人作了个鬼脸,转身率先向会议室外走去。
刚才听吹牛的人们顿时泄了气,纷纷走出会议室,显然是放弃了竞争。
不一会儿,室内走得只剩下雷鸣远一个人。这时候,何许人狞笑着晃了过来。他盯人的目光沉着锐利,有一种穿透力,跳跃着可怕的火苗。
“当对手太过强大的时候,选择放弃,往往是最明智的做法,不是吗,先生?”何许人挑衅似地盯着雷鸣远。
雷鸣远冷冷言道:“别人也许会放弃,但是我,不!因为我不当懦夫,更不当逃兵!”
他说的是法语,何许人愣了一下,但随即面色一凛,用流利的法语回敬道:“哟嗬,哪里冒出个假洋鬼子充好汉,会两句鸟语就骚包啦,上海滩还轮不到你来逞英雄!我警告你,瘪三儿杂碎,识相的快些滚蛋!”何许人横眉立目,满脸煞气地威胁雷鸣远。
雷鸣远鄙夷地瞥他一眼,扭头不理睬何许人的挑衅。
何许人一把揪住雷鸣远的脖领,大吼道:“你滚不滚?!”
“不!”那个字像颗子弹似地吐了出来。
“不滚,老子揍扁你个瘪三儿杂碎!”何许人怒火中烧,挥起拳头,一拳击在雷鸣远脸上,只听“嘭”地一声,雷鸣远鼻子上吃了一记重拳,身子向后飞起,头“咚”地一下重重地撞在墙上。
倒在地上的雷鸣远满眼金星乱冒,头痛欲裂,他挣扎着,艰难地撑起身子,心想:“跟他拼了!”他刚攥紧拳头,身形暴起,但转念又一想,“不行,打不得,如果惊动了外面的巡捕,那今天的应聘就泡汤了。”雷鸣远擦干净脸上的鼻血,忍痛站了起来。他果真没有还手,只用双目死死地盯住何许人。
何许人料定这瘪三儿杂碎不敢在这种地方打架,况且又在应聘的紧要关头,他心想:“这个不识趣的假洋鬼子,敢跟老子作对?敢跟老子竞争?如若不乘胜追击,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不知道我‘双枪龙’的厉害!”说时迟,那时快,何许人发了飚,使出撒手锏,身子突然跃上空中,当胸一脚踹过来,把雷鸣远踹得飞起,紧接着又是“咚”地一声闷响,雷鸣远的头重又撞在墙上,这一回,他真的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念头浮起在空中:“……我快要死了吗?……到处是恐怖的黑暗……我在做梦吗?我醒了吗?我疯了吗?”
传来一声虎吼,一只猛虎张开了血盆大口向他逼近,他向后退缩着,一失足掉下万丈深渊。深渊深不见底,不知掉了多久,身边出现一团团人形的黑影……
他在战壕里爬……在坑道里爬……在隧道里爬……前面漆黑一片,鬼气森森。
仿佛一道天光,照见一条山路,崎岖,陡峭,险峻,曲曲弯弯,不知通向何处?
爬,爬,爬,意识恍惚间,唯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爬上去!死也要爬上去!”
爬呀爬呀,毫无希望地爬,拼尽全力地爬,他伸出一只手,用尽平生最后一点力气,向前推去——“咚!”地一声,一扇门被推开了,一幕景象立即呈现在他的眼前:
——总监安东尼吃惊地扭过头来,张大了嘴巴,脸上肌肉神经质地跳动着;而正在和他谈话的何许人,面露尴尬之色,一脸紧张地回望着门口。
地上,雷鸣远正在挣扎着往起爬,嘴角挂着一丝血迹,两只眼睛变成了熊猫眼,领带扭在脖子一边,全身上下衣着零乱,灰头土脸,他吃力地说道:“我……我要……应聘!”
安东尼摇摇头,咂咂嘴,八字胡撅了撅,苦笑着调侃道:“哦,看看哪看看,我说过上海滩是个专门制造奇迹的地方吧,应验了吧,一个应聘者,居然是爬进来的。”
安东尼走了过来,弯腰道:“喂,爬爬虫,你可以起来啦,不用我扶你一把吗?好,如果你不能在一分钟之内坐到那把椅子上,我的大门就会永远对你关闭。”
何许人在一旁冷笑着嘲讽道:“你能指望一条打断脊梁骨的赖皮狗做什么呢?”
雷鸣远只当没听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哆哆嗦嗦坐在大班台对面那张椅子上。刚才被重击的胸部像撕裂一般痛,后脑像有一柄锤子在敲。可他必须得忍住,还得装出一幅笑脸。
“好啦,爬爬虫,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我叫雷……鸣远。”
“雷鸣远?”安东尼低头看了眼名单,“嗯,有你的名字,密斯脱雷,你果然是来应聘的,而且成绩不俗。”
安东尼转过头,对何许人说:“密斯脱何,您可以走了。你的故事很精彩,孙中山,双枪将,保镖,暗杀,蒋介石,都很有传奇色彩,可我想知道的是,孙中山死了以后,蒋介石派你上战场,你为什么不去呢?而要跑到上海滩,当一名私家侦探?”
“蒋介石太吝啬,给的官太小,他竟然只给了个团长军衔。”
“哦,上帝,团长已经不小啦,那你……想要什么军衔?”
“旅长。”
“嘘——”安东尼滑稽地吹了声口哨,双眼上翻,做着鬼脸道:“我明白啦,密斯脱旅长,你可以回去了,并请静待佳音。”
何许人得意地站起身,傲慢地瞟了雷鸣远一眼,侧身大步离去。
门关上。安东尼返身看着雷鸣远一副狼狈像,差点笑出声来。他半是调侃,半是挪揄地说:“喂,爬爬虫先生,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刚才在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没……没什么,”雷鸣远有些慌乱,急忙掩饰道:“我的皮鞋和打蜡的地板,发生了一点点化……化学反应。”
安东尼眼珠一转,狡黠地一笑,“嗯,你不愿说出实情。那么好吧,我们来分析一下。你的领带不在位置上,显然是被人揪起来的;你的左下颌有一个红印,显然那里吃了一记老拳;你的嘴角在流血,显然是舌头咬破嘴唇所致;你的右眼青了,显然那里又挨了一脚;头发零乱,衣着不整,浑身是土,显然是那一拳一脚把你打晕了,头撞墙,躺在地板上睡觉,然后顺着二楼的楼梯爬上了三楼,用你的衣服免费打扫了警务处的地面。是不是这样的,密斯脱雷?我的破案题可以打满分吗?”
“满……满分。”雷鸣远用衣袖擦着嘴角的血,苦笑着望向总监。
一个“招聘者”居然被一个“被聘者”先考了一把,安东尼觉得有点滑稽,他忍住了笑说道:“那个打了你的人,下手够狠的。可见这场应聘,竞争有多么激烈。好啦,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干的了,我们言归正传。先把脸上的血擦干净,我对血液过敏。好,对于一个能爬着前来应聘的人,一定是个特殊的人,那我就要问你一些特殊的问题。”
他盯着报名表格看了看道:“这上面填写着你擅长自由搏击术,而且是九段,但是刚才,你显然没有还手,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雷鸣远逐渐恢复了镇定,坦然答道:“因为我,志在必得!我不想在最后一关,被巡捕当流氓一样撵出警务处大楼。”
“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嗯,聪明。加分。”安东尼面带嘉许地盯着表格,小胡子翘了翘道:“你对侦探名著颇有研究?”
“是的,世界上著名的破案小说和侦探名著几乎都有所涉猎。”
“哦?侦探迷先生,那我倒要考考你。那个经常拿着烟斗与手杖,喜欢把破案情节弄得戏剧化,外出时经常穿黑披风、戴圆筒礼帽的是谁?”
“咳,那是‘福尔摩斯’呀。”
“嗯。那个曾经说过‘罪犯都是创造性的艺术家,而侦探是批评家’那句名言的,是谁?”
“哦,那是‘布朗’神父。”
“嗯。那个长着一对闪着绿光的猫眼,八字胡神气十足,破案时擅长运用‘灰色脑细胞’来识破假象的侦探,是谁?”
“是克里斯蒂笔下的比利时大侦探‘赫尔克里·波洛’。”
“回答得对,加分。”安东尼满意地点头道:“好啦,看样子你的确涉猎广泛。现在问一个真人,他是世界上最早研究反犯罪技术和弹道学的先驱,他的研究成果后来广为世界各国警界所使用,同时他还帮助巴黎警署建立了第一个侦探小组,教授他们秘密侦察技术和弹道测试技术。他是谁?”
雷鸣远在心中暗笑,没想到他竟会问到自己的祖师爷头上,他马上回答道:“他是法国人佛朗科西斯·维多克,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和法国小说家雨果等人,都以他为原型创造了自己作品中的英雄形象。”
“回答得对,加分。”安东尼满意地抿抿嘴唇,更感兴趣地考问:“密斯脱雷,既然你是学法国文学的,你应该知道,我们伟大的法兰西对人类精神的最大贡献在于它首先提出了自由、平等和博爱的思想,这已经成为普世价值的准则。相比较而言,你认为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中国的侠义思想,与我们法兰西的骑士精神有什么不同?”
难题来啦。雷鸣远略作思忖,镇定地答道:“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生为樱花盛开,死为勇士辉煌是他们的信仰,其核心是效忠天皇。中国的侠义和道的思想一样,效忠的是天,即万古不易的道德准则,即替天行道。而法国的骑士精神,是一种对帝国的忠贞不渝的情怀,把自己化作坚实的铠甲,保护着祖国的胸膛。正因为有了骑士的矢志不渝和坚贞勇敢,才有了帝国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豪,骑士也才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和崇高的信念。为了帝国的崇高、圣洁和伟大,即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安东尼点点头,接着考问道:“什么是骑士的八大美德?”
“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精神,公正!”
安东尼对答案很满意,“嗯,加分。作为一名警察或巡捕,他的精神实质就是‘骑士精神’。你还记得法国历史上的亚瑟王,在组建圆桌骑士团时发下的誓言吗?如果你记得,可以念给我听听吗?”
雷鸣远略作思忖,侃侃而言:“亚瑟王对骑士团成员们说,‘我们只为正义与公理而战,绝不为财富,也绝不为自私的理由而战。我们要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我们也要互相支援。我们要以温柔对待软弱的人,但要严惩那些邪恶之徒。”
“回答得完全对!”安东尼激动地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突然一下车转身来,双手按在桌面,紧盯着雷的眼睛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干过警察吗?”
雷鸣远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感到安东尼的眼光像锥子一样直刺入他的心底,他刚想说“干过”,可他知道这不能说,自己要做个遵守信用的人。所以,面对这问题,只是平静而坦然地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他没干过,在这方面,他一定是个菜鸟。”
安东尼相信自己这个判断,他重又坐了下来,五根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桌面上飞舞着,小胡子撅了撅,嘴唇下意识地翕动着,一面暗自琢磨着雷的面部表情。“你得承认,这小子智商过人,思维缜密,口才一流,还算有些真材实料,也许,这个探长让他来干,比那个姓何的更合适?”
沉默半晌,思虑再三,安东尼最后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以郑重的口吻说道:“密斯脱雷,恭喜你,你被录取了。你可以告诉我吗,什么时候可以来警务处上班?”
当雷鸣远听到“录取”两个字时,激动得浑身发抖,热泪盈眶,嘴唇颤抖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说:“明……明天,噢,不,现在!”
安东尼惊讶地看着他,“现在?很好。”立刻按了一下桌面上的蜂鸣器,一个警员应声而入。
“叶知秋,这是新来的探长雷鸣远,你以后就是他的助理了,要协助他尽快侦破‘菊子’凶杀案。”
他转头介绍道:“叶知秋可是匹上海滩上的识途老马啊,是个方方面面都兜得转的老手。”安东尼吩咐叶:“你现在就领雷探长去办理入职手续。”
“是。”叶知秋恭敬地答道。
雷鸣远注意到,叶知秋是个中国人,长着一张精明和善的脸,二人相视一笑,紧紧地握了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