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远跟着叶知秋在警务处楼上楼下跑了几个部门,先是检查身体,又是领取警服,叶知秋边走边向雷鸣远介绍警务处的机构设置、人员编制、各项规章制度及办案程序。
二人顺着走廊走过,看见正门迎墙挂有一个很大的黑板,上面写满了各位探长今天的动向、执行的任务,还有些留言,旁边贴了几张小纸片和黑白照片,显得既正规又零乱。
叶知秋将雷鸣远领进二楼206室,门牌上写着几个法文字:重大罪案调查一科。
“雷探长,这就是您今后的办公室了。我就在隔壁,有事儿按铃叫我。”
“老叶,你是上海人吧?”雷鸣远边打量着房间边问。
“是的,我是32年考入巡捕房的,从口译员干起,后来当探目,现在是副探长。”
“旦愿我没有影响你的升迁之路啊。”雷鸣远打趣地说。
“哪里的话,雷探长,您太客气了,能够给您当助理,我深感荣幸。”
雷鸣远环顾着办公室,一张花梨木大班台摆在正中间,靠墙是一排高大的法式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法律书籍、年鉴、人口资料和各种报表。墙上贴着两幅地图,一幅是:新绘上海城厢租界全图;另一幅是:最新上海全埠地图。
雷鸣远得意洋洋穿上警官制服,走到镜子前面,对镜摆出一幅新探长的派头。新行头是一双长筒靴,结实、漆黑,锃亮,一套双排扣的巡警制服,别着胸徽,垫着护肩,挺括得让他下意识地挺胸收腹。
叶知秋急忙上前帮他整理了一下制服,又正了正圆筒形大盖帽和领子上的金属号牌,赞赏道:“不错,像那么回事儿,这套制服好像是为您量身定做的一样合身。”
雷鸣远似乎找到了感觉,愉快地在皮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是‘菊子案’的全部卷宗。”叶知秋把一个大纸盒摆放在雷鸣远桌面。
雷鸣远定了定神,翻开卷宗,拿出几份档案开始浏览。
有两张女子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约二十五六岁,一幅身穿和服,笑靥如花,另一幅身穿法式连衣裙,头上卷着高高的发髻,显得成熟干练而又端庄大方。
“日本人?”
“对。有人叫她东洋魔女。”叶知秋搬了张凳子在对面坐下,颇含深意地说:“她叫龟井菊子,是龟井商社社长龟井太郎的亲生女儿。1932年毕业于日本中野学校,同年去了巴黎,进入卡昂大学,主修国际法专业。毕业后回到上海,进入一家法国洋行作文秘工作。因为她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又精通国际法,人又长得漂亮,擅长交际,36年底认识了我们的领事爱棠先生,后被调入领事署任三秘,一年后升任一秘。”
“哦,一年后?她是在任上被谋杀的吗?”雷鸣远锐利的目光盯着叶知秋问。
“对,她死于上个月13号,根据所有证据显示,已经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基本确定为谋杀。但死因不明,线索零乱,疑云重重啊。”叶知秋解释道。
“人都死了快一个月了,根据常理,噢,不,”雷鸣远发现差点儿说漏了嘴,赶紧转了话题,“呃,有……有验尸报告吗?”
“有,很详细,也很专业。是法捕房鉴识室的验尸官做的。”叶知秋翻出一叠厚厚的报告和几十张照片,摆到雷鸣远面前。
一只手翻着报告和照片,雷问:“案发现场可以确定吗?”
叶答:“尸体是在苏州河里被发现的,就在外白渡桥下,当时是几个船民发现了漂浮的女尸,就把尸体拖到岸上,有人报了案,总监马上赶到现场,爱棠领事也闻讯也赶了过来,人们马上就认出死者正是菊子。”
“哦,死在苏州河里?苏州河?难道它是作案第一现场?”雷鸣远用指头敲着脑门,一边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死者的照片。又拿起验尸报告。
验尸报告:
死者是女性,年龄约为二十五、六岁。这女子满脸都是凝固了的黑色血液,有些血液是从嘴巴里流出来的,嘴里没有泡沫,应该是非溺毙致死。身上的细胞组织没有变色现象,喉咙处有大片淤伤和指甲掐印,呈青紫色。双臂被弯曲放在胸前,并且已经僵硬。右手呈紧握状,左手则微张。左手腕有两圈擦伤,很显然是绳索捆绑了多圈所致。右手腕也有多处擦伤,整个背部也全都是擦伤,肩胛骨部位尤其严重。渔民们虽然是用绳子捆绑尸体,但却不至于造成任何擦伤。尸体的颈部严重浮肿,没有明显割伤或殴打所致的伤痕,只发现一小条紧紧缠绕着脖子的蕾丝饰带,那丝带缠绕得非常紧,几乎都陷进肉里去了。丝带被缠绕到左耳后方,并打了一个结,光是这种方式就足以致人死地。经巡捕房法医验尸后证实,死者生前并未受到性侵害,但确认遭受过残忍的暴力对待。死者被寻获时,面容仍算完整,前来认尸的警方高层因此很快认出了死者的身份:正是领事署一秘龟井菊子小姐。
“龟井菊子?”雷鸣远从照片上抬起头,问道:“老叶,能不能具体说说,从案发到现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警方都做了哪些工作?”
“这个嘛,”叶知秋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接着说道:“警方当然非常重视,安东尼总监亲自主抓,卯足了全力侦破此案,全法租界的警力有三分之二都被征调来进行大范围的侦查。开了几次案情分析会,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简单的凶杀案,一开始大家认为凶手不可能逍遥法外太久。但侦察来侦察去,警方找了很多相关人士盘查诘问,没有人能够提供确切的案发线索,后来,还抓了几个嫌疑人,但都因为没有证据,不得不放掉了。”
“放掉了?”雷鸣远的眼中升起一团迷雾,“这么说来,一个知情者都没有?这是不是意味着,案件的侦破方向有问题?或者,还没有找准正确的侦破方向?”
叶知秋挠着后脑勺道:“这个嘛,一开始,有三个侦破方向,一是死者的亲属和朋友,二是死者的关系亲密者,三是外人或暴徒。”
雷鸣远点点头道:“嗯,这个思路应该没有问题。那第一,死者的亲属和朋友找到了吗,他们怎么说?”
“她的亲属有两个,一个是她生身父亲,龟井商社社长,叫龟井太郎,在虹口开了间日本百货公司,但那家伙态度恶劣,凶神恶煞的,讨厌法国人,好几个探长都触了霉头,再不敢见他了,这也就是‘菊子案’至今没有探长敢接的主要原因。”
“嗯,龟井太郎?有这个人的详细资料吗?”雷鸣远在笔记薄上记下这个名字。
“有,但很简单,这份就是。”叶抽出一份资料,摆到雷鸣远案头。
雷鸣远翻了翻资料,在笔记本上又记了一笔,抬头问道:“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是她的同胞妹妹,叫白梅,是《申报》‘都市要闻’栏目的女记者。”
“白梅?你是说同胞妹妹,难道她们是双胞胎?”
“对,双胞胎。她们的身世非常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嗯,不要紧,会清楚的。你说说第二个侦破方向。”雷鸣远又记下白梅的名字。
叶知秋略作沉吟道:“第二个方向就是找寻与死者关系亲密者,这方面,没什么进展。因为,菊子从法国回来上海后,当年就进了领事署作三等秘书,平时工作认真,也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交过男朋友。要说关系密切者嘛,恐惧只有其顶头上司爱棠先生。而领事先生怎么可能是凶手呢,所以,第二个侦破方向基本上被放弃了。”
“放弃了?”雷鸣远沉吟片刻,又问道:“那第三个侦破方向,即有没有可能是黑社会的人干的,或者是流氓地痞、阿飞瘪三所为,其作案动机,或是绑架、勒索,或是劫财、劫色呢?”
叶知秋道:“从目前所掌握的一点点证据来看,这方面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里有几篇报纸文章,倒是有些分析。”叶指了指卷宗里的几份报纸。
几份报纸被摆到了案头,那是《申报》、《新闻报》、《大公报》、《大晚报》,都是上海滩比较有影响力的新闻媒介。
此时,安东尼推门走了进来。二人急忙站起来,安东尼微笑着示意二人坐下。
“怎么样,爬爬虫先生,案情了解得差不多了吧?”
雷鸣远笑了笑道:“刚入门,只能说初步了解,还没摸到头绪呢。”
安东尼打趣道:“作为一名爬爬虫,进门可以爬着进来,但进了门就要跑步前进。雷探长,要知道在大上海,舆论是会吃人的。”他鄙夷地指了指那堆报纸,“好在叶知秋是个上海通,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他,再不然,我从侦探队给你再调个人过来?”
“侦探队?”
“对,就是包打听小队。”总监介绍道:“警务处所有在编警员都有自己的包打听小队,属于编外人员,叶知秋手下就有十几个包打听,而每个包打听手底下又另有几十条眼线,他们就像毛细血管一样渗透到大上海的肌体深处。他们每天都要提交报告的。”
安东尼在雷的案头放下厚厚一叠报告。
叶知秋在一旁补充道:“侦探队这些家伙都是上海当地人,多是些地痞、无赖和流氓,动刀子敢见红的家伙,他们地头熟,门槛精,像苍蝇熟悉各种气味一样,了解上海滩上的各个阶层,各色人等,他们无非是疏通各条渠道,打探各类消息,无所不能,无所不在。”
雷鸣远觉得挺有趣,赞许道:“有这些人在,可以为我们提供许多线索,有助于我们破案。看样子当局养这批人,的确是有远见的。”
“那是。”安东尼一屁股坐了下来,掏出根雪茄点上抽了一口。
“总监先生,对这个案件,我们警方的态度如何?”
安东尼搓弄着雪茄说:“要知道,这个案子难度相当高,我们除了全力侦破以外,一个星期不到,警方就贴出了悬赏奖金的公告,给任何提供线索的人悬赏1000法币奖金。到了第10天,案情仍是一筹莫展,因而我公布了提高一倍悬赏奖金:2000法币。第了第20天,警方不得不再次提高悬赏金达5000法币。等到快一个月的时候,就是前天发,我们又公布了悬赏新方案:不论何人,只要提供正确线索,协助巡捕房擒凶定案的,即发给奖金20000法币;如果多人涉案,只要供出其中一名罪犯,发奖金20000法币;如果有命案共犯供出犯案同伙,本人可免除罪行,并获得奖金20000法币。而且,菊子的父亲龟井昨天也提供了10000悬赏金,至此,这桩命案的悬赏奖金已高达30000法币。”
安东尼把两张报纸放在雷鸣远面前,“这是前天的《申报》和《新闻报》,上面登出了最新悬赏公告。”
雷鸣远扫了报纸一眼,“这真是大手笔的高额奖金,相信对破案会有促进作用。但是一味地悬赏,好像也不是办法。总监先生,你们对尸体是怎样处理的?”
安东尼一怔,“尸体呀,早埋了,才七八天就臭不可闻了,上海的各殡仪馆又没有冷冻设备,只好埋了,就在法国坟山。不过,我们把验尸的全过程都拍了照片,以备查验。”
雷鸣远紧皱双眉,盯着照片,一脸的茫然。
安东尼起身,鼓励地拍一拍雷的肩膀,“我的法国骑士,睁大你的双眼,勇敢地迈开你的双脚吧,把这个案子给我尽快破掉,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安东尼说完,背手、仰头走出了办公室。
忙忙碌碌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大量的案件分析材料、报纸报道、口供线索都摆在雷鸣远面前,搞得他一头雾水,以至于忘了吃饭,晚上就在办公室打地铺。第二天又忙了个连轴转,第三天傍晚时分,雷鸣远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
公寓位于爱多亚路和法华民国路之间的一条街道,叫火轮磨坊街,那一片有许多石库门房子,房租便宜,交通畅达,地点又位于法租界中部,上下班都比较方便。
他一路都在公交车上琢磨案情,他感到整个案情被罩在一团迷雾之中,而且越研究,就越感到棘手。千头万绪中,他好不容易理出三个侦破方向,但让他迷惑的是,他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路。
一回到公寓,他就立刻把卷宗摊开在桌面,左手边是案情分析报告,右手边是几份报纸,他点了根烟埋头仔细研究起来。
他拿起上个月十八号的《新闻报》,一则画着红框的报道映入眼帘:
“龟井菊子小姐于十月十五日星期天一早离开了自己的公寓,并对守门人声称去虹口看他父亲。从那时起,便没有人再看见过她。她行踪消失、音讯全无。现在我们虽然没有证据可显示她在星期天早上九点钟之后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可以确认的是,她直到当天早上的九点钟都还活着。隔了几天,星期三中午,几个船民在苏州河公园附近的河面上发现了一具漂浮着的女尸。这么说来,我们可以假设菊子在离家后的三个小时内,尸体就被丢进河里。换句话说,从她离开公寓到尸体被发现,也不过整整三天的光景而已。但如果她真的是被人谋杀的,那么凶手就不得不白天杀人,并在当天午夜前完成弃尸,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一个犯下凶残谋杀案的凶手,怎么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而非深夜呢?假设我们在河里发现的死者真是菊子,那也就是说她陈尸河里大约是两天半,顶多三天的光景。然而,根据经验,不管是溺水还是生前遭暴力对待致死,死后尸体才被丢进河里的人,都得经过五天至十天的时间,尸体才能完全肿胀,浮上水面。那么问题来了,这具尸体何以能够违反自然规律,不到三天时间就浮出了水面呢?这一点很令人怀疑。再说,一个会冷静犯下前面所述种种残暴恶行的凶手,不太可能连在尸体上绑重物,以防尸体浮出水面的招数都想不到吧?……”
雷鸣远在“五天至十天的光景,尸体才能完全肿胀,浮上水面”一行下面划了一条红线,后面又划了一个问号。
另一份报纸是上个月二十九号的《申报》,在头版的下方有则划着红框的报道:
“菊子案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星期,但法租界警方的破案进展不大,说毫无头绪、一筹莫展也不为过。许多明眼人都知道,到目前为止,连破案方向都没搞清,许多市民议论纷纷,义愤填膺,都在大骂警方无能、愚蠢。许多人认为这个命案‘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此,你会发现这个悬案一开始就被认为应该会很容易破解,警方也是这样认为的。但这正是警方的可悲之处。就是因为有了“一定很容易就会破案”的想法,反而会不那么容易破案。而这也是当初为什么警方那么有把握破案,因而一开始不认为有必要祭出悬赏奖金的原因。警方普遍有种反射性的办案逻辑,他们多半认为凶杀案发生的原因以及凶手使用的手法,绝对都有迹可循,他们会在脑海里预设凶杀案的各种犯罪模式,犯罪动机,而且会根据过往的办案经验,认为犯罪的动机和模式不会脱离那几种可能性。但也正因为这个案子可侦查思考的面向确实很多,一种假设说是‘情杀案’,一说是‘劫色案’,另一种又说是‘自杀殉情案’,不一而足,而且每一种假设看起来都有可能,都有成立的理由。如此一来,反而使这个案子千头万绪,千丝万缕,疑云重重,这等于暗示了这案子将变成一个无头案,一个久拖不破的悬案。但这是公众所不答应的。我们可敬的司法当局,是不是应该认真对待公众的期待呢?”
雷鸣远觉得这篇文章的观点颇有见地,而且是在谴责警方破案不力。篇末署名是“白梅”。白梅,她不是死者的同胞妹妹吗?他心想,这个女记者一定要尽快见上一面。
他又拿起一份上个月二十二号的《新闻报》,红框里有则报道:
“昨天有家晚报提到了菊子小姐曾经失踪的事件。半年前有一桩引发大众骚动的失踪案,失踪当事人正是龟井菊子小姐。当时她从工作地点:领事署一楼突然失踪。后来,据知情人说,菊子小姐在一星期之后平安无事地回到了领事署上班。除了面容稍显苍白憔悴之外,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据租界当局对外宣称,她之所以离开一周,是去天津拜访一位朋友,并没有发生什么引起轰动的大事。但据知情人讲,菊子小姐从失踪的那一周里,并没有被杀,而是在和一名荒淫放荡的德国海军军官厮混。据知情人推测,两人后来似乎起了口角,菊子小姐负气离开,于是前一次才得以平安返家。据知情人透露,这位海军军官名叫冯·施特雷,曾多次乘军舰来过上海,他目前正随舰驻扎在法兰克福基地。这名海军军官,受过良好教育,军衔是上尉,而非一般粗俗无文的水手。据目击者称,她们多次幽会的地点就在礼查饭店。如果这则报道属实,那么此次在黄浦江中发现的女尸,就不是菊子小姐本人,而一定另有其人,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充当了她的替死鬼。知情人还说……”
“哦,这则报道有点儿意思,”雷鸣远心想:“问题更复杂了,又冒出来一个海军军官,而且是个德国人,这里面包含什么意思呢……德国情人?两次失踪?幽会?如果这次也像前次一样,是第二次失踪,那死者就不是菊子?这个结论是可以成立的。但这可能吗?总监和领事不都确认女尸确系菊子了吗?文章这样说,难道别有所图,是不是有意要把水搅混?干扰视听?第一次失踪提供了一个必然的逻辑,为的是让人相信菊子还活着,这次只不过是爱火重燃,爱心作祟,再陷疯狂,甚至不排除与德国军官私奔的可能性?从失踪到私奔,顺理成章啊,文章的作者在暗示什么呢?是想把大众的视线从失踪引向私奔、坠胎或情杀吗?”
雷鸣远又看了几篇不同的报纸报道,陷入了长考。
这几则报道传递的信息比较多,而且盘根错节,一大堆似是而非的听说、推测、分析和推理,把案件搅成了一团乱麻。
雷鸣远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仔细研究、分析所有的资料。当抽第六根烟的时候,他理清了思路,抽丝剥茧,终于发现三个疑点:一个疑点是,这篇报道里,多次提到有个‘知情人’,而执笔者仿佛是个隐身人,他隐在后面,假借‘知情人’的口吻,向公众传递了一个讯息,即死者不是菊子,而是另一个和菊子面目十分相像的人,可这一点分明是谎言,因为警方的验尸报告已经确认死者就是菊子;第二个疑点是,菊子和冯·施特雷多次幽会的地点在礼查饭店,那么,礼查饭店应该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地点,但这一点为什么在调查报告中没有提及?只字未提,难道是警方的疏忽吗?想到这里,他又仔细翻了翻警方的调查报告,的确没有找到有关礼查饭店的只言片语。难道这是正常的吗?第三个疑点,这篇报道,表面上在引用‘知情人’的话语,但口气却十分肯定,对案情的分析也丝丝入扣,甚至连德国军官的名字、军舰停泊在哪个港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这个德国人却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无法查找。这种手法,在侦探术中就叫作‘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一个无法查证的线索,只能把整个案情引向一个地方:死胡同。是谁想把案情引向死胡同呢,只能是这个隐身人,这个向报社投稿的人。
雷鸣远分析到这儿,脑海中一根弦被拨响了,“对呀,去报社查一下是谁向报社投的稿,不就可以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吗?找到这个人,说不定整个案情就找到了突破口?!”
对,就这么办。
突然,响起一阵急切的敲门声。雷鸣远打开房门,原来是叶知秋。
叶知秋劈面就风风火火地说:“探长,快,有新发现!有人在苏州河公园发现案发现场,总监让你马上过去。”
雷鸣远大吃一惊,“案发现场?走,我们快去!”
深夜十一点半,苏州河公园已被法租界巡捕严密封锁。
几架白炽灯把现场照得雪亮,几十个巡捕在围成一圈的警戒线中进行地毯式搜查,到处是手电筒的光柱在交叉和来回扫射。
一大群记者被拦在警戒线外,叽叽喳喳吵闹不休,有人试图闯进封锁线,但都被巡捕挡了回去。
雷鸣远和叶知秋从一辆黑色警备车上跳下来,匆忙拨开人群,走到总监身旁。
“咔嚓”一声,不知是哪个记者远远地拍了张照片。
雷鸣远惊鸿一瞥,镁光灯中有一件红色的风衣闪了一下。
安东尼指着一个满脸惊恐之色的中年妇女说道:“雷探长,我们刚接到一条重要的命案线索,是这位在公园开糖烟酒店的店主陈阿黛提供的,她发现这里有几样可疑的东西,通知了巡捕房,我怀疑这就是第一现场。你跟我来。”
“第一现场?”雷鸣远嘟嚷了一句,跟着安东尼来到河边灌木丛,他锐利的目光首先被三个大石块所吸引。一块上面放了一件白色衬裙,第二块放了一条丝质披巾,地上还散落着一把阳伞、一副手套、一条绣有“菊子”字样的手帕。旁边还有一些破碎的洋装布条在树丛间散落。地面被践踏得很零乱,灌木枝也被折断,到处充满了有人挣扎过的痕迹,像是被一大群人反复踩踏过的样子。灌木丛和河岸之间隔着篱笆,篱笆墙倒塌了,地面也有被重物拖行过的痕迹。这些痕迹一路延伸到苏州河边。
安东尼用肯定的语气说:“毫无疑问,此处就是案发第一现场。”
雷鸣远瞭了他一眼,没说话,很内行地仔细察看了几块石头和上面被丢弃的物品。然后,沿着石块一路观察着走来,一步步走到河边,一面揣摩着可能的做案过程。
在场的警员没人说话,都紧盯着雷鸣远的一举一动。雷探长查看完了地面、石块和遗物,掏出根烟,点上火抽了一口,一屁股坐在河边栏杆上,陷入了沉思。
他脚边地上摆着个大型工具箱,里面像个百宝囊,露出照相机、放大镜、电笔、钳子、镊子、滑石粉、药水瓶、试管、急救药盒、指纹采集器、血液采集玻璃试片、曲尺、强力电筒、电线、尼龙登山绳等一大检验工具,两个鉴识室的工作人员戴着胶皮手套,很专业地正用镊子把碎布条、手帕等证物一一装入一个塑胶袋里。
大约过了半小时,雷鸣远回过神来,长吁了一口气,对安东尼说:“让鉴识室的人把现场和物证全部拍下来吧。”
安东尼挥了下手,几个人上来“嘁哩喀喳”地拍照。
“现场要封锁起来,白天要派人站岗,谁也不允许靠近。”雷探长接着下令。
安东尼立即指定了几个巡捕,担任白天封锁现场和保护现场的工作。
凌晨五点,警务处大楼里漆黑一片,只有二楼重案一科的灯光彻夜通明。
桌上摆着一堆苏州河公园现场拍回来的照片,雷探长坐在桌前,左腕反扣支在下颌上,双眼茫视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一会儿双眉紧蹙,面布疑云,一会儿又把双拳顶在脑门上,眼睛似合非合,嘴唇翕动着,口中念念有词,脑子飞快地旋转着。
叶知秋趴在旁边一张桌子上,正呼呼大睡。
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移动,雷鸣远为了不让自己睡着,起身在屋里来回踱
步。烟灰盅里堆满了烟蒂。
六点钟过去了……
七点钟也过去了……
七点半钟了。
雷鸣完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噗”地喷出了一大口烟,转身重重地在叶知秋的背上重拍一掌。
叶知秋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探长……是不是有突破?”
“可以这样说!”雷鸣远的双眼焕发出罕见的神采。
叶知秋一下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快给我讲讲。”
雷鸣远意味深长地一笑,“首先要感谢上帝。如果没有这个所谓的公园现场,我们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很长时间呢。但正因为有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所谓‘现场’,就给一团迷雾的案情照进了一线阳光,让我豁然开朗!”
“一线阳光,怎么讲?”
雷鸣远斟词酌句地说:“按照常理来说,案发现场被找到,晚于尸体被发现,这不奇怪。但令人诧异的是,凶杀案都发生一个月了,警方也进行了大规模的搜索,一直就没有找到案发现场。但为什么恰恰在今天,现场突然被找到了呢?或者说,突然出现了呢?这说明什么?这只能说明,这个现场是假的,是有人在故布疑阵。”
“啊,假现场?故布疑阵?”
“对,故布疑阵。”雷鸣远的眼中闪出一丝锐利的芒刺,“我一直在怀疑这个案子背后有一个隐身人,伸出了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整个案件的进展。你想啊。一般的刑事案件发生后,做案者生怕被人抓住把柄,都会销声匿迹,深藏不露,避之唯恐不及。但这个案子不同,做案者似乎始终隐在幕后,好像并未走远,一直在跟我们玩捉迷藏。我估计,他是企图引开我们的视线,干扰我们的侦察方向,或是想打乱我们的破案步骤,把我们引向岐途。”
叶知秋眼睛瞪圆了,津津有味地听着。
“不好理解是吧?关键在物证。我认为,那些物证之所以被放在树林里,是为了转移大家对凶案真正发生地点的注意力。而且,我怀疑这并非真正的第一现场。你想啊,那些一天到晚往树林里钻的小孩子,一定很快就会发现这几块石头和它上面摆放的东西,因此这些物证怎么可能放在那儿超过一个星期?更不用说超过一个月了,这完全违反生活逻辑嘛。”
叶知秋应和道:“是啊,东西摆放得那么好,一个月了丝毫没人动过,这是不可能的。还有那些踩踏过的痕迹,一个月了还保留得这么完好,这也是不可能的。”
“对!”雷鸣远道:“你注意到没有,那些物证被摆放得有多么的不自然?”
叶知秋点点头道:“我有同感。第一个石块上放了一件白色衬裙,第二个石块上放了一条丝质披巾。地上还散落着一把阳伞、一幅手套和一条绣有‘菊子’字样的手帕。这种摆放一看就很刻意、很不自然,只有脑瓜儿不太灵光的人才会以为摆得很自然。”
“对!所以我的结论是:物证是被人刻意摆放的,而决不是自然遗留的。”
雷鸣远感到自己按到了整个案件的脉搏,激动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如果确实有一个凶手,我认为他是一个相当沉着、冷静的人,他一定会在犯案后赶紧把尸体搬离现场,因为他怕罪行暴露。但让我困惑的是,凶手又怎么可能如此大意地把绣有‘菊子’字样的手帕留在犯罪现场,等着让人来发现呢?来试想一下,一个刚刚犯下谋杀案的凶手,他的眼前躺了一具动也不动的死人,他自然会神经紧张、十分害怕。树林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死人阴魂不散的冤魂相守,他行凶当下的那股暴怒的激情已经消退,心中充满了惶恐。他很担忧罪行被发现,因此得把尸体赶紧处理掉才行,就近丢进苏州河里是他唯一的选择。但徒手运送尸体到河边的路会相当消耗体力,他因而把衬裙撕下一条,系在菊子脖子上,这就和验尸照片上的绳索相吻合了。终于,他来到了河边,丢弃了这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他很可能还驾了船,到河中央丢弃了尸体,然后赶紧逃之夭夭了。”
叶知秋疑惑地问道:“按你这么分析,有点自相矛盾啊,探长。既然是伪造的现场,那就不可能有凶手扔尸体这回事,既然有凶手扔尸体,那就不是伪造的现场啊?”
雷鸣远知道他会这样问,点点头道:“你分析得很对。问题在于河边公园究竟是不是‘第一现场’。现在发现的所有证据均指向这里是第一现场,这就是关键。我们知道,凶手抛尸是肯定的,船民捞尸也是肯定的,但凶手在哪里抛的尸呢,难道真的是在公园这里吗?这是决不可能的。还有一个细节非常重要,那就是缠绕在死者颈部的绳结,那是从洋装衬裙上扯下的一根布条系的结。那是个什么结呢?你认识吗?”
“那个结呀,我没注意。”
“嗯,一般人可能都没注意,注意了可能也不认识。但我认识,那是水手绳结,是一种只有水手才会系的滑结。这就和那篇报道上的海军军官挂上了钩。”
叶知秋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是《新闻报》上的报道。”
“对。”雷鸣远的目光显得越发犀利,“现在绳结的证据把凶手指向谁了呢?德国海军军官,对不对?可是,《新闻报》上还有一则报道,发人深省。那篇报道的撰稿人很内行地提出了一个颇有见地的看法,就是:‘尸体要五六天后才会浮出水面’。《新闻报》好像一直很关心此案,不只是公众很相信该报的推论,就连报社本身也对自家做的命案分析报道感到颇有见地。要知道,媒体通常只会制造耸人听闻的话题,而不想挖掘出事实真相。即使有时候媒体真的挖掘出了真相,那也只不过是搭了炒作话题的顺风车罢了,纯属偶然。
“对于一个熟悉侦探常例原则的人不难发现,在一般情况下,人体的密度的比重与苏州河淡水水质相比,应该是一比一,没有谁轻谁重的问题。可以说,只要是出于自由意志跳进河里的人,几乎没有人会因此而灭顶。即使有人不小心跌进河里,只要他尽可能整个人都浸泡到水里,还是可能让身体和河水的比重维持在一比一的状态,因而能够浮起来。至于溺水,即使是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他如果能在水中保持站立的姿势,尽可能把头往后仰,只露出一点口鼻来呼吸,此人也能毫不费力地浮起来。这表示人体和河水之间的比重有着相当微妙的平衡。可是对一个不会游泳、在水里挣扎的人来说,他一定会很慌张,把一只手臂伸出水面,这时他的头就会沉入水里,口鼻开始进水,想在水中张嘴呼吸,却导致河水进入肺里,甚至有更多水分跑进胃里,最后整个身体被灌进很多很多的水,身体会变得很重,开始下沉。尸体沉到水底后,除非再次有某种外力改变了它和水之间的比重,让它把水排开,才可能浮出水面。这个外力可能是尸体的自然分解,也可能是其他因素。尸体腐烂、经过细菌分解后,产生的气体会充塞并膨胀身体的细胞组织及器官,死者的面目也会变得肿胀、恐怖。尸体持续分解、变肿,但重量并未随之增加,如此一来,尸体的比重将比它所排开的水还要来得轻,因而能立刻浮上水面。然而,尸体分解得快或慢,会受很多因素影响,像是季节温差变化、水质是纯水还是含矿物质、水域的深浅、水是流动的还是淤塞的、死者生前是健康的还是生病的等等,都会影响尸体分解的速度。因此,我们并不能确定尸体究竟得分解几天后才会浮上水面。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尸体甚至可能会在一小时之内就浮上来;但在其他情况下,尸体很可能永无浮起之日。《新闻报》上说,经过五、六天至十天的光景后尸体就一定会浮上水面?这话自相矛盾。所以说,不管是科学根据还是生活经验,尸体要经过多久才会浮起来这件事,完全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所以,一个溺毙的女人,即使她沉入了水里,也有可能在二十四小时内浮上水面。”
叶知秋不禁被雷探长精深的专业知识震惊了,他点头道:“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看《新闻报》是在制造舆论,干扰视听,误导大众。”
“对。”雷鸣远又道:“另外,《新闻报》上还有几封读者来信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些读者来信说,案发前后,有人发现一伙地痞流氓,整日在公园附近喝酒、打牌、赌博,而菊子很可能是被这帮流氓瘪三所害。他们一伙强奸了菊子,然后残暴地虐待并杀害了她。又把她拖到岸边,抛尸苏州河。”
雷鸣远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下问题就来了,那几封信都把嫌疑人的矛头指向一群歹徒。而新发现的公园现场,地上有零乱的踩踏痕迹和拖动痕迹,也把矛头指向了这群不明身份的歹徒,同时,又指向了那名无法查找的德国海军军官。这就是所谓的案发现场的矛盾之处啊。”
“也是这个所谓‘案发现场’的高明之处。”叶知秋双眼晶光灼灼,似乎也按到了整个案件的脉搏。
“对。”雷鸣远赞赏地盯了助手一眼,“一个现场,居然指向两个目标,导出两个结论,这是违反破案规律的。那你说,这个现场不是伪造的又是什么呢?这显然是一个圈套,一个陷阱,一个迷魂阵哪。”
“天哪,我们差一点就上当啦。”叶知秋拍着脑袋说:“不过探长,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刚才不是说有一个沉着冷静的凶手,杀人后先是拖尸,后是抛尸河中吗?”
“嘿嘿,我那是演绎推理,按照隐身人事先设好的陷阱往里试探一下,结果导出了凶手是海军军官的结论。”
“高,实在是高,探长,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雷鸣远压住了叶知秋挑起的大拇指说:“不光你,大家不是都没看出来吗?这也正说明,这个隐身人,比我们都高明。他设下了几重迷魂阵,用一个假现场,导出两个结论,而这两个结论,不仅互相矛盾,而且都是无从查找的死胡同。”
“对,是个死胡同,上海三百万人,一伙流氓瘪三哪里去找?而海军军官远在千里之外,更无从查找。”
“对。”雷鸣远盯着叶知秋提醒道:“要注意,这个隐身人,就在我们身边,因此,我们今天的推理方法和初步结论,一定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总监呢?”
“包括在内,我现在谁也信不过。”雷鸣远露出一脸的坚毅神情,他心中出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影,和一张蒙着面具的脸,但一时还看不清真面目。
“我们要装出什么也没有发现一样,明白吗,我的好助手。”
“也戴上‘面具’嘛,这还不简单。”叶知秋扮了个鬼脸,幽默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