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以上所讲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等之外,在当时的家塾、民间社会里,还普遍流行一本书,叫《增广昔时贤文》,这也算是课外读本。这本书收集了古人的名言好句,有关人生处世的格言,有消极的,也有积极的,反正男女老幼,容易读懂,也容易上口背诵,几乎是大家共同首肯,好像是人性的共鸣一样。例如“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等,有趣而有意义的句子多得很。原来其中有许多是唐、宋诗人的名句,也有些是从小说上来的,还有的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俗语,但都很有文学和人生哲学的意味,所以特别一提。
但求能够写信记账
那么,当年农村里家塾读书都很成功吗?可以说大半都很失败。有许多人把孩子送来读书,特别声明,只要他认识几个字,将来能够记账就好了。农家人手不够,需要帮手,并不希望读书做官,如果能够写信,那就算是乡下才人了!事实如此,我所见到当年的乡下人,家里有人外出,要写一封信寄出,或在外面的人寄信回来,都要拿到街上或别人那里,请教那些读过书而考不上功名,专门摆张桌子,为别人写信记账谋生的先生来讲解。有个故事说,有个丈夫外出谋生,忘记了带雨伞,写信回家说:“有钱带钱来,无钱带命来。”吓坏了一家人,后来才弄清楚,把“伞”字写作“命”字了。
另外,有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当年在我们乡下,有一位年龄和我不相上下的邻居,他也在乡下先生教书时读过书。二十多年后,我们在台湾碰到,真有“初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的感觉。他是知道我,我几乎认不出来是他了!我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说:“做生意,比较顺利,发点小财,现在正要开一家大饭店。老婆在家乡,但在此地又娶了一个老婆,家里不知道。知道你也来了,真高兴得不得了。你知道我家底细,我要写信,不敢找别人,你就帮帮我吧!”我说:“你不是也读过书吗?”他说:“啊哟,你还不知我是怎么一块料吗?当年读了一两年书,斗大的字会认得几个。现在都还给先生了。”老乡,又是童年小朋友,我当然义不容辞每次代他写信。这种秘书很难做,要设法写乡下人看得懂的话,还要合于方言。
有一次,他有急事跑来找我,我正在忙,他就站着急催,要我快动笔写信。我说:“你怎么这样不通情理,你不是看到我正在忙吗?你急就自己写吧!”他说:“我拿起笔,就好像扛一根杠子一样,你用钢笔画几下就对了,很轻松。”我听他这样讲,就说:“你知道我代你写一封信,要花多少代价吗?”他听我这样一说,眼睛瞪大了,就说:“咦!你不过花一两张纸,手动动就好了,何必说得这样难听。”我说:“你真不懂,你想想看,从我妈妈十月怀胎,生了我,几年吃奶,把我带大,后来再加二十多年的辛苦读书,不说学费,饭钱要多少?到了现在,才能为你作秘书,写一封信,你想,这一路算来,成本有多大吗?”他听我这样一说,愣住了,想了一阵,笑着说:“你说得也对,同时骂我也骂得惨,不管怎样说,还是快代我写封信吧!”
学童“齐放好喉咙”
前面的话,是由那首描写从前旧社会里家塾启蒙教育的情形说起,这首诗作者并未留名,大概是失意的文人,为了生活,担任教书先生的作品。第一、第二两句,描写当年家塾儿童读书的情景,真是活龙活现。乡下的儿童,真正喜欢读书的并不多,这便是学教育的要研究孩子的“性向”问题。儿童们最高兴的,是盼到黄昏傍晚时候,要准备放学回家了。先生坐在上面,叫学生们好好读几遍书,就可放学。于是,每个学生精神来了,各自拿出自己的课本,照先生今天所教的,放声大叫地朗诵起来,那不是为自己读,是为了读给先生听。低年级读《百家姓》或《三字经》,高年级读《千字文》或《千家诗》等,摇头摆尾,彼此瞪瞪眼,偷偷地你拍我一把,我打你一下,一边笑,一边叫着念书,那真像“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有读《百家姓》的,“赵钱孙李周吴郑”;有读《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三字经》完翻《鉴略》,《千家诗》毕念《神童》”,都是实际的情形。
最后两句“其中有个聪明者,一日三行读《大》、《中》”。这是说学生中真有一个比较聪明一点的,将来准备读书上进考功名的,先生就每天照书本多教他几行,《大学》或者《中庸》。可是教是教你认字,《大学》、《中庸》真正深奥的意义,那就不一定讲给你听了!事实上,先生也未必真懂,大多只是叫你死背记得,将来慢慢地会懂。以我来说,一二十年后,对于当时先生教我背书,将来慢慢会懂的说法,反省过来,还真觉得他有先见之明,反而很敬佩他的搪塞教育法,真够隽永有味的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