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性善说的疑点
至于孟子所强调的性善之说,在前面他就举例说,人们看见残忍的事情,个个都会觉得可怜,会有同情的心;他更提到,假如看到一个婴儿掉到井里了,不管是仇人或坏蛋的孩子,都会去救。事实是不是这样呢?并不一定。像越南这一次逃难,人掉到海里却没有人救,而且还吃人肉。或者说,这情形特殊,因为是在逃难的当中,是环境的关系才有这种现象;可是在承平的时候,有人看到仇家的孩子落水淹死,还会认为这是报应,心里可能暗自高兴呢。
再说,若看见残忍的事掉眼泪,就是仁慈,这种理论不但我们存疑,明朝的张燧也曾提出意见。他认为别人读书看事情都没有眼睛,只有他这个人,有千百只眼睛,读书看事情最清楚透澈,所以他著的书,题名《千百年眼》。他书中说,孟子的性善说,并无定论,孟子自己说来说去,也拿不出标准。他说:
性相近一语,千古论性之宗,不可易也。孟子道性善,然亦不能尽废或人之说。玩其言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曰“乃”,曰“可”,皆拟议推敲之辞,即性相近之意。言及声色臭味,则曰:“性也,有命焉。”又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孩提之爱生于欲,所欲在乳,顺之则喜,拂之则啼,与告子“食色性也”何殊乎?其曰性善,或是言性之原耳。朱元晦无极太极之辨,此为鼻祖。
张燧认为,孔子说的“性相近”这个道理,是千古以来讨论人性所遵从的,而且是无法推翻变动的;但是孟子主张的性善,却无法说服其他人,推翻不了别人的主张。仔细研究孟子的话:“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这三句话中的“乃”字“可”字,都不是肯定词,只是“也许”“可能”这种两可之词,这种话,是不能确定一个事实或真理的。如果打官司的话,这种用词不会被法官接受,因为这类话是靠不住的,也没有证据力量。
张燧文中又说:孟子认为,眼睛欢喜看漂亮的东西,耳朵欢喜听好的音乐,鼻子欢喜香气,嘴巴欢喜吃好的,这都是属于人性;其实这与人性是不相干的,只是官能上的一种反应而已。
他指出孟子所说:孩子没有不亲爱母亲的,便说这是性善的表现;其实孩子们喜欢亲近他们的母亲,只是为了要吃妈妈的奶水。现在更看得清楚,如果妈妈不亲自哺乳,而用奶瓶喂牛奶,那么这孩子喜欢的,是那个奶瓶和喜欢含奶嘴了。所以他说,孟子以现象来解释人性是善的,也是说不通的。
不过,张燧最后也说一句原谅孟子的话,他说:不过孟子也许是对的,孟子所说性善的性,是形而上的,是父母未生以前的,那个人性是善的。这样的理由是可以的,像朱熹提出来讨论无极与太极的道理,就是根据孟子所说这种形而上的性善之说来的。
张燧的《千百年眼》中,又引用了另外一只眼睛,此人也是明朝的一位才子,也是在当时学说界中反对派的重要人物之一,就是李卓吾的好友袁中郎。因为他在三兄弟中居次,所以人家称他为中郎,名石公。他说:
孟子说性善,亦只说得情一边,性安得有善之可名?且如以恻隐为仁之体,而举乍见孺子入井以验之,然今人乍见美色而心荡,乍见金银而心动,此亦非出于矫强,可俱谓之真心耶?
这是说:孟子讲了半天性善,他引用的资料,都不是性的问题,而是人的感情作用,性哪里能说是善或不善!人性本来是寂然不动。——李卓吾、袁中郎他们本来是学禅的,对于形而上学有更高的见地,孟子如果与他们同时的话,孟子一定吃瘪,无话好说了。——如果在此寂然不动上,再加一点什么,就已经非本性了。
他说:孟子认为,“恻隐之心”就是“仁”的开始,孟子曾举例说凡是人,见到一个孩子掉到井中,不问是邻人或仇人的孩子,就会惊呼为孩子求救,或自己伸出援手。如果这种行为就是人的本性,那么,看见漂亮女人就想追求,看到钱就想据为己有,这些很自然的事,难道都可以说是人性吗?
袁中郎这些话,亦很有道理,我们在街上看见汽车轰然一声相撞,也会很自然地大叫一声哎哟!难道这就是“仁”吗?这只是害怕而已。饿了看见馒头咽口水,那也只是肚子饿而已,不会看到馒头就想到别人的饥饿,而是恨不得一口吃下去,别人没看见最好了。
从这些理由中指出,孟子所讲的人性,就有这许多问题。但是,我们回过来看,孟子在《告子》这一篇书中,为什么一开始强调人性问题,把人性问题说得那么严重?这个问题,使我们不由产生了感慨,人类的历史,到了最困苦、最紊乱的时代,哲学就出来了,因为要研究人性,人为什么要战争?人为什么要如此残忍?社会为什么如此动乱?
这篇书连下去,就是一个时代的反映,在战国时代的国际间,所发生的问题,也等于我们现在国际间的利害冲突,和错综复杂的关系;所以现代的人,也提出人性、人道、人权问题,跟战国时代,完全是一样的。
接着孟子就提到青少年问题,由此可知那个时代的动乱。几百年动乱下来的结果,到了孟子的时代,人的悲哀痛苦,达到了极点。所以一般学者就热衷研究人类的基本问题,人为什么会这样?于是这些学说就产生了。由于孟子倡导仁义,而讨论到人性的基本,当然也涉及到青少年的问题。
年景好坏 子弟不同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富岁”与“凶岁”,代表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的经济状况。遇到丰收之年,社会经济就安定,再经过十几年经济安定的社会,所出来的年轻子弟,没有出息。像目前二三十年来,台湾生活安定,青年由幼儿园直到大学毕业,虽然看到航天员登陆月球,看到开井勘采石油,知道了物理上的天高地厚,可还不知道事理上的天高地厚。
多年前我就说过,我们这一代青年,实在很可怜,越来越没有用了。不要只看教育普及,学校增多,国家始终离不开军备,青年近视如此之多,射击训练不能瞄准,加上优裕的生活,一点传染病都抗拒不了,真是不得了的糟。所以安定社会,富庶生活中培养出来的青年,会越来越糟,国家社会富庶到极点时,下一代自然就会衰败。再看家庭艰难困苦,父母节约俭省,有钱以后,就搞四个子,房子、车子、妻子、儿子,有了“四子”,就无子可玩了。
说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如果看作个人治家的理论,则可改为“富家子弟多赖”,但是下面则应该改作“贫家子弟不一定多暴”了。
孟子说,“赖”与“暴”,并不是天生如此,不会是父母的营养好,生的孩子就一定多赖皮,营养差的父母,生的孩子就“多暴”,这是受环境影响而形成的不同作风。
到了这里,孟子自己的理论,也有了矛盾。只有自圆其说了,他也承认,人的个性是受了环境的影响。
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他举的例子说:比如种麦子,种子是一样,地点相同,播种时间相同,但收成时则不全同,这是由于人为的因素。有的人施肥恰当,就收成多;施肥过多或过少,收成就不同了。对于人,有的家庭教育恰当,培养出来的孩子很好;对孩子管教过于严或疏于管教,孩子的品性又不同,这都是人事的问题。
他归纳说:同类都是相似的,本性差不多一样,所以我们不需要怀疑,圣人是人,我也是人,凡是人都可能成为圣人。
这是孟子的理论,道理也不错。不过,我们看到有些人的头脑,的确与众不同,如果根据孟子比喻的逻辑来说,是大有问题的。一个麦子,或萝卜,或甘蔗,总之任何一种植物,种的地方相同,气候也相同,一切都相同,当然还要看人工的管理,管理好的,种出来特别好;管理不好的,当然质量都不好。
可是,相反的论调也多,例如:种在马路上的树,有人专门管理,可是种下去不到两三个月,就枯黄凋谢了;而在深山中的神木,谁也不去理会它们,可是它活了几千年,仍然枝繁叶茂,这又怎么说呢?——这是反对理由之一。再仔细去看麦子、谷子,在同一茎稻麦上,有几粒稻麦长得特别肥,有几粒则其中是空虚的,只有一个壳子,而它们又都是同一株根长出来的,这又怎么说呢?由此而推论人,同一对父母,生下来的子女,在同胞兄弟姊妹中,有的非常聪明,有的却十分愚笨。个性内向的,一句话都不说,个性外向的,说话滔滔不绝,在人际间活跃非常。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也如种麦子一样,给了两样的肥料,人事不齐吗?父母对他们都一样啊!所以你说人都是人类,圣人是人,我也是人,恐怕圣人生来的时候,他里面就带了一个“圣”,而我里面没有带“圣”来,怎么办呢?这些都是相反的理论。几千年来,和孟子唱反调的非常多,后世对孔子比较更多谅解,而对孟子不大谅解。
我们现在,只举出古人这些与他相反的理论,但不下评断语,不去说哪一方面对。
性质与本性
孟子又引用古代一位贤人龙子的话,来支持他自己的理论,他说龙子说的,制鞋子的人,并不知道谁的脚有多大,但他做鞋子,绝对不会做成一个畚箕那么大。而他做出来的鞋子,始终卖得掉,可知天下人的脚是相同的。
事实上,孟子说这些理论,只是说明,人性有其基本相通的地方,只要说这么一句话就对了。换言之,犬性与犬性之间也有基本相通的地方;猫性与猫性之间,也有基本相通的地方。而这一个“性”字,以后世的学说来说,是指“性质”有相通的地方,而不是形而上那个本体的“本性”。孟子谈性,可就把“性质”的性,引用到本性上去,这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
我们先把他的数据放在这里,暂不作结论。
孟子接下来的譬喻是讲吃,讲易牙。
吃美食 听美乐 看美人
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易牙是春秋战国时代的著名大厨师,专门做菜给齐桓公吃。告子说的,“食色,性也”,齐桓公对这两样都嗜好,尤其好吃。有一天他说天下好吃的美味,都已经吃遍了,可是没有吃过人肉,不知道味道如何。第二天易牙就端了人肉上来,齐桓公吃了,果然味道不错,问起哪里来的,易牙告诉他,是将自己的婴儿杀了,做菜给他吃。这就是易牙,可以说是拍马屁的祖师爷。不过自古以来,中国人只知道他最会调味,菜做得最好。
孟子说,一样东西好吃不好吃,大家的说法都一样,像易牙做的菜,大家都觉得好吃,是因为他知道人的口味是一样的。但同是易牙做的菜,狗去吃,马去吃,是不是觉得好吃,就不一样了。
孟子这一段话的问题太大了,如果我是孟子的老师,一定用红笔把它勾掉。易牙做的菜好吃与否,当然我们没有吃过,但齐桓公是山东地方的人,大概也喜欢吃大蒜大葱的,如给南方人就不会喜欢;南方人喜欢吃鱼腥海鲜,别地方人怕死了;四川人喜欢吃辣椒,江浙人碰也不敢碰;咸、甜、苦、辣、酸,五味俱全的怪味鸡,川湘人士所爱好,江浙人吃了要昏倒。所以天下的异味,好吃或不好吃,完全是习惯养成,不能用来讨论人性。再说,人觉得好吃的,差不多狗也喜欢吃,外国人专门饲狗的罐头食品,人闻起来还是蛮香的。所以用这个来讨论人性,作为答辩书的理由,法官看了这一条,在判决书上,一定用“显无理由”四个字,批驳回去。
孟子又说,耳朵对于音乐,也是一样的。
他又举出春秋时的师旷来。师旷为了研究音乐,故意把眼睛弄瞎,专门用耳朵来辨音,孔子为了学音乐,还曾经拜这个人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