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作为一种文化的超越，裸体艺术使人类获得了某种自由；而作为一种超越的文化，它照样摆脱不了现实人体文化的制约。裸体艺术的青春，看来将要与人类历史相共永恒，又要与道德伦理互补存在了。作为一种创作手段，它能表达某种深刻的意蕴。所以狭义的人体艺术创作自它诞生之日起，几乎就作为一种最纯粹的艺术手段而存在了。尤其那些圆雕人物形象，他们不需要环境的烘托，不依靠色彩的渲染，甚至连说明身份的衣裳都舍去了，他们是一种最纯粹的“人”。古希腊的那些裸体神像，即使人们对其中故事一无所知，而作为一个“人”的艺术存在，照样给人以深刻的感染。而且，那种几乎摒弃了任何社会标识的表现方式，却更增加了作品超时空的艺术魅力。在这些形象中，凭借人自身所蕴蓄的生命力、人的精神风貌，并透过简洁的动作、微妙的肌肉变化而表现了种种深邃的意蕴，这是其他着衣的方式所无法替代的。作为一种优美的享受，人体艺术的审美价值尤其不可低估。古希腊雕刻中那种理想美的表现和回避丑的特性，最早为优美的形态作出了规范。尤其那些秀美的女性，至今还在人类社会中留有深刻的影响。文艺复兴时期，在绘画上又一次突破。作为一种造型的手段，人体艺术还表现出了它的科学价值。模特儿的写生练习，一直是西洋艺术体系的基本功。甚至可以说，作为人的形式美的眼睛的培养，首先是以人自身为“教材”的。譬如，人们对于对称均衡、多样统一的美的感受，就是与人自身的对称均衡、多样统一分不开的。“合目的”的，就舒服，并且产生美感；反之，则觉得不美。这种美感已经超越了人体本身，而以一种直觉的方式去判断自然界的对象了。因此，西方艺术重视画模特儿的训练是很有道理的。尤其出于传统的逼肖描摹自然的需要，更认为只要人体画好了，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对此，我们的前辈是有所认识的。徐悲鸿就说过：“画人体的肌肉、筋骨的活力很有感人的效用。无论是英雄豪杰或舟子农夫，因为靠着那几根骨头和筋肉的活动，才有饭可吃，有酒可饮，有生可用，有国可立。”而鲁迅则从更广泛的美育意义论述：“对于中国现在看惯了斜眼削肩的美女图的眼睛，也是很有澄清的益处的。”其余就不一一赘述了。
了解了人体艺术的价值的同时，第二个问题，还应该正视在欣赏人体艺术过程中的特殊的审美心态，那就是与人类的本能冲动有着比较直接的关联。即便是像靳尚谊《自然的歌》一类的人体，画家对人体性感作了高度的过滤，在那既自然而又理想的苦苦追求中，体现出了画家旺盛的生命的跃动。然而在我们观赏这些作品时，仍隐隐地获得了一种包括性感在内的特殊的审美满足，尽管已经蒙上某种理想的色彩，但在人与自然的和谐中，我们更多着重的是人自身！就本人之见，裸体艺术之生命力，除了前面介绍的各家论述以外，恐怕还不能回避一个最本质的问题，也就是前面已经谈到的，它是一种文化的超越。人类在漫长的历史时期的物质生产和种的繁衍过程中，尤其在比人类更遥远的性选择的历史长河中所沉积下来的对人自身的审美欲求，到了文明时代，只有在艺术的天堂中才能得到满足——当然，这是一种经过升华的满足。美感与性感交织在一起，但以美感为存在形态，这才是裸体艺术有别于其他同样也是升华的艺术之所在。至此，我们应该给人体美下一个精确的定义了——人体美是以美感为存在形态的美感、性感和羞耻感的统一——恐怕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对称均衡的人体与同样对称均衡的十字架，具有圆味软味和热色调的少女肉体与同样具有圆味软味和热色调的雌性小动物的肉体之美的区别吧？这里说的人体美与性意识，明显的是一种感性的内容。应该说，大家都能领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至少在我的体会，于此种感性的满足之余，人生道途中某种奢求似乎渐渐地淡化了，这种净化的效果，恐怕更深沉、更久远！
自然，即便如此，作为我国一种新兴的创作手段的裸体艺术，还是不能忽略这样一个老问题，就是划清人体美与色情的界限。人类由原始社会向文明社会的演进过程中，在伦理上已经由裸体的习惯进展到露体的羞耻，所以，裸体艺术在发展过程中常常会与社会伦理产生矛盾，这是一种正常的文化现象。另外，还应看到裸体艺术本身就存在着不平衡。“文艺复兴”以后，作品中除了少量的男性以外，绝大部分是女性形象。这些，实质上都是男性中心社会发展的结果，其中带有自文明产生之日起就存在的占有意识。还应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即直至今日，在对人自身的美的欣赏过程中，在潜意识里都还存在着一种原始的占有欲念……这些，都是容易使审美过程中人体美与色情混淆的因素。但是，两者毕竟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一方面，我们必须明白，对于艺术作品来说，裸体不见得就会产生色情的效果，而着衣也不见得不会出现色情趣味，关键在于创作者的意图和接受者的动机。只要两者能够在一个健康的领域内和谐沟通，审美活动是会达到一个理想境界的。道理很简单，比方说，从创作者方面论之，一件裸体作品，作者是在力图表达人物的健美形体、内在精神还是着意追求肉欲的挑逗，一般来说是容易区分的。又比方说，从观赏者方面论之，观者自己在欣赏时是认真体会对象美的内涵还是悉心玩味其中官能因素也是容易区分的。至少，这一点可以肯定：带着低级趣味去看健康作品者未必不产生色情效果，而有高尚审美情操者去看低级趣味的作品必定难以产生兴趣。
另一方面，正因为欣赏存在着主客体统一的问题，所以我们又不能主观地划定一个范围，而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既不能以裸体与着衣来区分，也不能以裸露程度为界限。此外，还应认识到，特定时代的审美好尚，特定民族的欣赏习惯以及特定作者的艺术风格等各有差异，所以，也许在这种情况下不同的作品各有追求，这完全是正常的。而且，随着人们的欣赏水平的提高，对于一些即便是有色情趣味的优秀作品也是能够采取科学态度对待的。这也是历史上一些审美好尚常常转变，许多作品问世时引起非议而日后竟又成为名作的原因。这里，我们不妨以《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与提香的《抹大拉之马利亚》为例。如果从裸露的程度来说，阿佛洛狄忒可以说是暴露无遗了，加上又是圆雕，可以从任何角度欣赏。而且，作品所要表现的又是女神沐浴的情景。而《抹大拉之马利亚》是一幅油画，表现一个忏悔的妓女，这是一个明显说教主题，只有上半身，而且蓬松的长发掩蔽了大部分躯体。然而后者动作的设计和胸部的欲盖弥彰的处理，明显地流露官能的追求和色情的趣味。但是，我们还必须认识到，《抹大拉之马利亚》既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绘画的特色，也体现了提香本人的风格，更主要的是体现了一个时代的好尚。所以，即使带有这种趣味也并不影响这幅作品的艺术价值和画家本人的历史地位。何况，就是希腊的维纳斯，虽然被誉为“纯美的女神”，认为她要表现由精神加以节制的最高之感性美等，但是也还有古典盛期的崇高精神与希腊化时期的世俗趣味的区别。就是《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在问世时也曾遭到过非议呢！同样道理，这一切也并不损害一个伟大民族及其伟大的艺术。还有一个例子就是布歇的《沙发上的裸妇》，它只是一个背面，从裸露程度而言与圆雕《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是无法比的，然而，它的色情趣味在当时就遭到舆论的抨击，连狄德罗都不止一次地予以批评。今天，我们还明显地看到，不管是《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还是《抹大拉之马利亚》《沙发上的裸妇》以及其他许多曾经引起过风波的优秀作品，不但没有给欣赏水平进一步提高的后世观众带来任何不良影响，而且相反，都为人们留下了后世难以重复的艺术享受。我想，以此为例观赏今天的作品，也是具有同样意义的。
与此同时，还应该看到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定的体制以至特定的范围之内，一些本来是健康和优秀的作品一时未被理解和接受，也是常有的现象。所以，一些原来没有裸体艺术欣赏习惯的国家和民族，根据自己的国情和习惯，有计划地逐渐介绍欧洲裸体艺术作品，以及切合实际地发展本民族的裸体艺术也是一个正常的过程。我国也有过这样一个过程，早在19世纪末，就有人通过文字介绍西方的人体艺术了。虽然其中带有相当大的惊讶，但描述和评论都是相当严肃和公允的。他们力图以科学的态度将这一艺术形式介绍给中国民众。如清末张德彝在《随使法国记》中对西方艺术就有所记述：“画人若只身之男女，虽赤身裸体，官不之禁，为足资考究故也。故石人、铁人、铜人各像，亦有裸体卧立蹲伏者。男女并重此艺。妇女欲画赤身之人，则囊笔往事，详睇拈毫，以期毕肖。至男子描摹妇女之际，辄招一纤腰袅体之妓，令其褫衣横陈，对之着笔，亦期以无微不肖也。”单士厘在《归潜记》中还记录了她观赏《拉奥孔》等人体作品的体会和认识上的变化：“予昔年初出境，见裸体雕画，心窃怪之。既观劳贡之像，读辩论劳贡之书，于是知学者著作，非可妄非也。”对劳贡（即拉奥孔）称赞道：“凡所雕刻，筋肉脉络，无纤毫不肖，而主客之位，运动之方，配合调和，允称杰作。”到20世纪初，陆续有留学东洋、西洋的青年归国，把西洋艺术直接引进中国，于是，包括人体艺术在内的西洋艺术终于在我国落户了。经过大半个世纪的努力，一个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民族，今天已经能够如此自如地消化西方传统艺术和创作自己的人体艺术，这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文明进展。当我们今天在轻松地享受这个成果的时候，不应该忘记那个艰难的历程，更不应该忘记那些致力于启蒙的先辈！
最后，还要正视这样一个问题，即在一些以往比较少接触裸体艺术的观众中，当他们欣赏哪怕是为人所熟悉的诸如《米罗的维纳斯》《大卫》等裸体作品时，自然也觉得很美。但与此同时，往往会暗自因为自己的同类袒裼裸裎于众目睽睽之下而出现一种羞耻感，或者因为这种文明时代的偶然露体而引起一种性的刺激等等，这些都属裸体艺术欣赏过程中正常的审美心态。人体艺术最原始的制作就是与人类本能欲望的宣泄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人体艺术的欣赏与此也是统一的。这是文明时代人类欲望升华的一种比较直接的方式，观众欣赏过中不知不觉地得到净化。我不认为能够完全做到诸如“无关心说”所解释的“不以渴者的眼光观泉水”那样绝对超脱，但也坚决反对不加区别地扣上“色情”的帽子。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还是要从广大观众的审美心理培养着眼，加强文化修养，提高知识水平。我相信，随着时代的前进，具有中华民族特色的人体艺术必将伴随着整个艺术事业的繁荣而得到发展，高尚的审美趣味也必将更加普遍形成。到那个时候再来说人体美与性意识，恐怕又上升到一个更新的层次了。
从人的抗争到生的歌赞，从欲的追求到美的享受，从物质文化到裸体艺术……这里经历了多么艰辛的超越，又寄寓了人类多少希望与祈求！裸体艺术，以其极大的真诚直面人生，有如人类的降生与归去一样，赤裸裸，坦荡荡！当我们从尘世的扰攘中回到这个纯净的仙界的时候，会感到一种灵魂的充实；当我们的世俗贪欲在这无瑕的天地得到满足的时候，会消除更多的尘世纷争……从这个意义理解，净化，也许并不应该是抽象的！当人们以一种裸体的精神赤诚相待的时候，自由，可能就相距不远了！
（选自陈醉《当代人体艺术》，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