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先祖是辽东汉人,被俘虏而成为满洲贵族的“牛录包衣”(家内奴隶)。后来,他的六代祖曹锡远、五代祖曹振彦遂以军功得到提拔,并从龙入关,但曹家此时并未取得显赫的地位。直到玄烨亲政以后,出身“包衣下贱”的曹家,才“赖保育之恩”——即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曾当过玄烨的“保姆”(非乳母),方逐渐发迹变泰。康熙二年(1663),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被点放江南织造,“专差久任”,从此奠定曹家的基业。继曹玺之后,曾做过玄烨“佩笔侍从”、侍卫的曹寅继任江南织造,“专差久任”使家业的发展进入一个鼎盛时期。
“生于末世运偏消”。赫赫扬扬的江南曹家因曹寅的病逝、康熙帝的退位终于运终数尽,树倒猢狲散。刚刚13岁的曹雪芹从此结束了“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富贵公子生活,于雍正六年(1728)初夏,离开了那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石头城,回到了“月照丹墀环佩齐,风生青琐旌旗扬”的天作神京。从敦诚、敦敏、张宜泉诗文集中的记载,以及《红楼梦》“楔子”中的“作者自云”、“自又云”与清宫档案里知道,曹雪芹一家回到北京后,先是居住在曹寅曾经住过的南轩——崇文门外蒜市口十七间半旧宅之内。约在乾隆二年(1724)之后不久,曹雪芹离开南轩,屡栖破庙,最后结庐西郊,“茅椽蓬牖,绳床瓦灶”的穷困生活由此开始……
一 扬州旧梦久已觉
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秋天,出身于“天潢贵胄”的宗室诗人敦诚,在喜峰口松亭关榷署写了一首《寄怀曹雪芹(霑)》,诗云: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
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
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
接篱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
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樽。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敦诚在这首寄怀诗中,真实地描述了曹雪芹家世变化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境况;满怀深情地追忆了他们于“虎门”(宗学)朝夕相处的高情雅谊;高度称赞了曹雪芹诗笔的奇崛和高谈雄辩的傲岸性格;真诚地劝勉他在困窘的条件下坚持“著书黄叶村”。
毫无疑问,敦诚《寄怀曹雪芹(霑)》诗中的内容,为我们推究曹雪芹家世生平的最重要的资料之一。敦诗首句“少陵昔赠曹将军”袭用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诗句“将军魏武之子孙……文采风流今尚存。”第四句“于今环堵蓬蒿屯”亦源自杜甫《贻院隐居昉》诗“蓬蒿翳环堵”句意。所谓“扬州旧梦久已觉”句下小注“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是研究曹雪芹生年的重要信息。“旧梦”是指曹家在江南的繁华生活已成“旧梦”,“久已觉”含意非常深刻,如果翻译成白话,就是说曹雪芹在经历了自己家庭生活的巨大变故之后,思想上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很快地“觉悟”了。诗末句“不如著书黄叶村”,显然指雪芹晚年过着一种“隐居”生活。
江南——当时的南京、扬州、苏州、杭州一带,是中国首先产生资本主义萌芽的“圣地”之一。这些地方的丝织业、盐运业、商业及其他手工业最为兴盛发达。曹家久居江南长达60年,与他们的亲戚——苏州织造李煦、杭州织造孙文成,“连络有亲,互相遮饰扶持”,过了一段“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世家大族生活。然而好景不长,曹家连同他们的几门亲戚盛极而衰,如同《红楼梦》中所说的“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曹寅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七月“梦散”扬州任所,继而曹雪芹的生父又不幸“染疾”身故,黄口无知的曹頫过继后不久,曹家的大靠山——康熙皇帝也寿终正寝了。新皇帝雍正上台,励精图治,要扭转江河日下的政治局面。1723年,雍正皇帝亲政伊始,即从整顿经济、吏治两方面开刀。首先,他下令严查钱粮亏空,追补积欠。曹家因在康熙年间四次接驾中堆山填海般地肆意挥霍,让老主子尽情享乐,欠下国库十几万两银两。结果到了雍正五年(1727)底,曹頫任上仍然偿还不清所亏银两。这些亏空连同骚扰驿站事件,终于触怒雍正皇帝,导致曹頫先是被革职,然后遭遇抄家藉产的厄运。
曹家家道中落,不仅改变了曹雪芹的生活状态和生活轨迹,同时对这个正憧憬着美好未来的少年的思想也是一个意外的冲击。这一点,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但是,倘若仅注意到曹家家世变故带给曹雪芹思想的影响,那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及曹雪芹生活的时代,随处可见与曹家变故极为相似的例证,这种变故绝非个别的偶然现象。不同之处在于,当家族由盛而衰之后,其子孙后人所选择的道路极不相同:有的终生消沉、颓废,抱怨造化弄人;有的潦倒不堪却安于现状,无所事事一事无成;有的则阿谀当权,投机钻营,想方设法混上个有饭吃的“官长”,做统治阶级的鹰犬。具有同样家世变故的人是很多的,但能如曹雪芹一样,成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诗人、戏曲家、小说家,为中华民族文明史作出重大贡献而名垂青史者,却绝对是凤毛麟角。因此,曹雪芹能够从“旧梦”中觉醒,思想发生变化,并写出伟大的《红楼梦》,除了饱受家世变故这一原因之外,还应该有他所处的时代原因,以及他个人具备深厚的文化修养等主客观条件。
曹雪芹生活在封建“末世”,这是一个充满了错综复杂的矛盾,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历史变革的时代。这对曹雪芹的觉醒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远远超过他家世变化的影响。
明末清初天崩地裂的社会剧变,在封建社会的母体内孕育着新思想的“因子”,它悄然而有力地冲击着封建制度的根基。整个封建社会内部,随着新经济因素的萌芽、发展、壮大,市民阶层也发生了变化——明末清初两次启蒙思潮已经在呼唤人们的觉醒。新与旧、前进与保守,在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一个是在搏斗中成长、壮大,一个是在搏斗中走向衰落和死亡。
“秦淮风月忆繁华”,曹雪芹的少年时代是在山明水秀、繁花似锦的江南度过的。那里的成长环境,使他有机会首先呼吸到新时代到来前的新鲜空气,而曹家的败落又使他有机会看到旧时代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对于这位天资聪颖的未来的大作家来说,江南的生活虽然仅有短暂的13年,但却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他会不停地向他的祖母、母亲、叔父,乃至他所认识的每一个管家奴仆,追问家世兴盛与消亡的原因。一幕幕的“往事”在脑海中闪现,如锥刺骨般敲打着他的心扉。他在吞咽一颗“苦果”,品尝着其中的酸甜苦辣,最终成为他创作《红楼梦》的真实素材。他在《红楼梦》中所写的江南“贾家”,正是隐去“真事”的曹家的影子。而小说中的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思想中所反映出的那些民主与自由的要求,也正是曹雪芹受到新时代影响的表观。
一个作家的文化修养是长期积累而成的。曹雪芹是在一个“诗书旧族”中成长起来的,少年时不仅可以从织造官衙中送往迎来的文人墨客、外国贡使、传教士身上学习到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而且还有条件从祖父曹寅留下来的《楝亭集》和数以万卷的藏书中,得到别人难得一见的书本知识。这些条件,加上他个人的勤奋努力,“杂学旁搜”,为他未来的《红楼梦》创作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恩格斯在《致裴·拉萨尔》一信中说过:“主要人物是一定的阶级和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们时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们的动机不是从琐碎的个人欲望中,而正是从他们所处的历史潮流中得来的。”18世纪中叶的中国社会现实,为曹雪芹提供了民主主义的思想武器,帮助他认清封建制度的种种罪恶。因此,他能够在《红楼梦》中塑造出贾宝玉、林黛玉这些追求自由、平等,具有博爱精神的典型人物。曹雪芹把一个为人称颂的“盛世”,看成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认为那是整个封建制度走向衰亡前的回光返照。在曹雪芹心目中,旧制度终有一天要“运终数尽”的。这绝非是因为曹家一门遭受变故,或是他个人由“锦衣纨绔,饫甘餍肥”落到“举家食粥”穷困生活的“琐碎的个人欲望”的发泄。他同旧制度彻底决裂,用如椽巨笔写出《红楼梦》,把旧制度撕开来让世人看,让人们看清历史的走向,“正是从他所处的历史潮流中得来的”。
曹雪芹精心创作的《红楼梦》,不仅深刻揭露了旧世界的不合理,而且还满怀激情地歌颂了那些敢于向旧制度提出怀疑、并与之斗争的社会下层人物。曹雪芹不只是站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怨恨、诅咒它,更重要的是,他怀着一颗热烈的希望之心,去追求新的光明世界的到来!林黛玉的《葬花词》是以花喻人,叹息美的消逝、人生的短暂。诗中的“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是曹雪芹发自心灵深处的、震撼着千百万人心弦的“天问”!200年间,这“天问”震荡着、回旋着,直到旧制度——封建社会的彻底灭亡!
二 传神文笔足千秋
无疑,曹雪芹的“觉醒”,在于他留下了一部《红楼梦》。他的“忆”,不是要找回昔日的“繁华”,重回“温柔乡”,而是在用自己手中的解剖刀,解剖一个典型的世家大族消亡的病根,探寻吞噬这个庞大“躯体”的内因与外因。尽管他的思想是朦胧的、困惑的,但却是深刻的、勇敢的。他的名字将永远和《红楼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无论是过去、现在或者将来,无论是前人、今人或者后人,要研究和评价曹雪芹伟大的一生,都始终离不开对《红楼梦》一书的研究和评价。
从脂砚斋等少数人评《石头记》开始,迄今为止,除了极个别人之外,绝大多数的读者和研究者对《红楼梦》一书的评价,都是非常中肯的。甲戌本《石头记》卷首凡例之末附有一首七律,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关于这首诗的作者是谁,不管研究者们的说法如何不一致,其末二句却是对曹雪芹和《红楼梦》一个非常知心的评价。这14个字把曹雪芹一生撰著《红楼梦》的全部心血,作了高度凝练的概括。如果联系到《红楼梦》第一回作者所写的第一首标题诗,我们不难看出,二者之心确实是相通的。第一首标题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从诗中可以看出,曹雪芹是满含辛酸泪来写作《红楼梦》的。脂砚斋等人评《石头记》,有时是“放声大哭”,有时是“血泪盈腮”,这其中固然有批者对自己身世的感慨,但同时更说明《红楼梦》这部小说写得成功,感人至深!
继脂评之后,清宗室文人永忠曾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写下“吊雪芹三绝句”:
其第一首绝句说: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第三首绝句又说:
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下赋穷愁。
这是一个宗室文人对《红楼梦》一书的评价,代表了自乾隆以来绝大多数封建文人的看法,一个“情”字,足以反映出永忠对这部伟大作品的美学价值的认识。
近代的红学研究中,以胡适为代表的新红学考证派固然有较大的影响,并成为百年以来的红学“统治者”,但由于他们的指导思想和研究方法的局限,对于曹雪芹和《红楼梦》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并没有、也不可能给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我个人认为,在这一历史时期里,唯有鲁迅先生对《红楼梦》一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评论,是最深刻的,最符合《红楼梦》的实际情况。因此,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评价是最值得我们今天的研究者重视和学习的。
鲁迅先生在《(草鞋脚)(英译中国短篇小说集)小引》中说过:
在中国,小说向来不算文学的。在轻视的眼光下,自从18世纪末的《红楼梦》以后,实在也没有产生什么伟大的作品。
从这句话中可以明显看出,鲁迅先生对《红楼梦》一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给予高度肯定的。
那么,《红楼梦》究竟好在哪里?鲁迅先生为什么要这样高度赞扬这部小说?鲁迅先生在以下几段评论中作了非常深刻的阐述,他说:
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相同。
说“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相同”,其具体内容又是指什么呢?鲁迅先生下面又作了进一步的说明:
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为写实,转成新鲜。
“写实”、“存本真”,这是一切文学作品成功的根本所在。此后,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对《红楼梦》“写实”的价值和意义说得更详细、更具体。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