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知道人看来,责任在贾政教育方法不当,而不在贾母之溺爱。此非平心而论。其实贾政确有教子无方之责,这个责任本身就已包含了贾母的责任。因为贾母之身份可开导贾政如何教子,而不可越贾政教子之权限。对孙子则要教导如何听从父亲的教训,这方是正路。贾母的一味偏袒,只能加深父子之间的矛盾。第33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难道宝玉之“不肖”不该严惩?贾政挞之过重固有不妥之处,但贾母当众逼得“贾政苦苦叩求认罪”都不放过,难道这是慈母所该为?于情可以理解,爱孙心切,于“礼”则不通。说到底还是母权大于父权。
宁荣二府里母权大于父权绝不仅仅在贾母、王熙凤两个人。小说中写到王熙凤病倒之后,家政大权是由探春、李纨、薛宝钗三人执掌,“八姐九妹”齐上阵。试想,探春、李纨还是贾家人,可宝钗乃是薛家之人,客居贾府,理家之事何以交给外人?而且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此种安排,大越常情。此外,还有贾母身边的鸳鸯、王熙凤身边的平儿,都干预家事,且代贾母、王熙凤行使权力。贾赦是贾母长子,承袭爵位,但却不受贾母疼爱。在讨鸳鸯做妾一事上触怒了贾母,不但没讨成,而且挨了一顿数落,大丢长房大老爷的面子。这件事从一个侧面可见贾母的权威,即使长房长子要一个丫鬟也办不到。贾赦无奈,只能在背后发发狠而已。鸳鸯在贾母身边不仅仅是侍候起居诸事,就是如贾琏要“典当”贾母的金银器以应急需也不得不私下里找鸳鸯来商议,可见其权限之大。至于平儿,李纨开玩笑说:“什么钥匙,你就是你奶奶身上的一把总钥匙。”一语道破其地位之重要。细细数一数贾府的男人哪一个是掌权者,从上到下全在女性掌握之中。有人可能认为,这些都属于“内事”,应该由“女人”主持。其实不然。有两例可以说明:其一,第56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这是家政管理大事,分工取利不仅属于“内事”范围,但是探春、宝钗、李纨三人并没有征得长房同意,也没请示贾政批准就开始实行“包产到户”,连分利原则都是她们订出来的。其二,探春母舅赵国基死了,照例应送银两,实属家政“外交”,而探春视为赵姨娘为私而争。按理这件事应由贾政决断或由贾琏出面处理,但由探春驳回,于情于礼都不通。由此可见,贾府男性子弟已经远离家政的权力中心,清一色的由女性来摆布他们。
贾府男性在远离权力中心同时,他们也远离了贾府内的生活娱乐中心。生活娱乐的中心是贾母。第22回写灯节期间元春送出灯谜,让大家猜,大家又制灯谜让元春猜。长房的贾赦、贾珍、贾琏等无缘参加,贾政偶有兴致享受天伦之乐,竭尽讨贾母高兴,但还是让贾母打发走了。第75回写中秋赏月活动,为了表示举家团圆之意,贾赦、贾政也来参加,各讲了笑话。贾赦讲了个偏心母亲的笑话,刺痛了贾母的心病,贾母当场没有发作,但不久赦政二公即离席回府,而贾母却与众人重新布席合为一桌,一直到天过四更方散。至于两府内的生日宴会、结社吟诗、赏雪游玩等等,更没有赦政珍琏一干人的份儿了。在宁荣二府内的生活娱乐活动中,赦政珍琏的地位远不如来自乡下的刘姥姥受欢迎,一次又一次给贾府的老祖宗带来欢乐。刘姥姥是女人,她走进的是一个以贾母为首的女性世界!
至此人们一定想问一句宁荣二府的女性世界是如何造成的,寻根究源是曹雪芹创作立意使然。《红楼梦》开卷“楔子”里,曹雪芹明确“撰此《石头记》一书”是因为“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故“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泯灭也。……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曹雪芹着意于几个“异样”女子,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这种警世之论,虽然带有女性崇拜的色彩,但就曹雪芹的创作动机来看,更重要的是他对数千年的以父权为核心的宗法制度的腐朽本质有了觉悟。所谓“扬州旧梦久已觉”的“觉”并非仅仅是对自家的盛衰和个人的浮沉的“觉”,而是对一种灭绝人性的制度和这种制度桎梏下的伦理道德规范的深恶痛绝。他强烈感受到这种“樊篱”如果照旧下去,人将永远难脱“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苦海。他让贾宝玉经历红尘亲身感受世态炎凉、悲欢离合之后心如止水,决绝地宣告“悬崖撒手”。他企盼从此回归自然,复现自我,复现人性!尽管这条路是冰冷的,漫天风雪、茫茫无垠,但是他还是勇敢地走向前方!
这就是曹雪芹的人生美学理想!
三 富而不教,一代不如一代
教化问题是家族文化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本章第二节所列举的“家训”“家规”“族规”“治家格言”等家族文献,实际都是属于家族教化的教科书。这些“教科书”尽管体裁不一,体例各异,但都是根据家族类型、时代社会的需要、家族教育实践而有针对性编写的。它的内容十分繁杂,涉及到家庭、社会、伦理、教育、婚姻、择业、操守、处世等方方面面。其主要目的都是对族人进行人生观和世界观的教育,使家族成员和谐稳定、奋发有为,达到家业兴隆,光宗耀祖。
《红楼梦》中的宁荣二府是世家大族的典型,族中不仅有祠堂、族长、义田,也设有家塾,说明贾府对族人的教育问题表面上还是重视的。设家塾教子弟读书识字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通过读书识字达到明人伦懂事理。贾政逼宝玉读书,教训他以仕途为重,也是希望他将来能够继承家业。宁荣二公托嘱警幻仙姑训诫宝玉的目的非常明确: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其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贾家“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原因是什么呢?所谓“吾家运数合终”云云,只是一种迷信的说法。运数兴衰完全由人,宁荣二公时代是靠九死一生挣下这份家业,成为国公,是靠生命的代价打下江山。宁荣二公之后靠什么呢?是“武荫之属”,他们是坐享其成,根本不知祖宗打江山之艰辛困苦。唐末有位柳玭在《戒子孙》一文中说得非常透彻明白:
夫名门右族,莫不由祖考忠孝助俭以成立之,莫不由于孙顽率奢傲以覄坠之。成立之难如升天,覆坠之易如燎毛。[13]
宁荣二府子孙正是走“顽率奢傲”之路,故贾家最终“覄坠之”。
小说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演”的是宁荣二公之创业齐家,“说”的是宁荣二府子孙不肖之根由。从文字辈始,宁公之子贾敬“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其子贾珍虽是族长,却是个不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人敢来管他”。另一子贾琏虽捐了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孙子贾蓉纯是一个纨绔子弟,连自己的小姨也去调戏,人伦都不顾。荣公之后,贾赦虽袭官爵,整日只知在几个老婆中厮混,既无官德也无官守,是一个靠祖宗荫庇的酒囊饭袋而已。贾政为人端方,是个庸碌无能之辈,俗务不惯,教子无方。在外是庸官,在家是庸才。贾政三子,长珠早逝;次子宝玉整日在众姊妹堆里混日子,游荡优伶,喜男风,“混世魔王”一流。贾环庶出,自卑心强,且猥琐不堪,整日在丫鬟中寻求安慰。幼孙贾兰一是年纪小,二是幼失父教,在母亲李纨教导下将来如何尚未露角。小说中为了说明贾家子弟之堕落,特意在薛家进京入贾府后用“春秋笔法”重重地补了一笔。第4回写道: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夫管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薛蟠本已是“呆霸王”,自谓有几个臭钱,打死人命竟扬长而去。这种人到了贾家之后被“引诱的”“比当日更坏了十倍”,就可想贾家子弟究竟坏到何种程度了!
冷子兴“演说”之妙处就在于说出了贾府败家的根本: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接着,贾雨村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这句话似乎是在问,其实冷子兴的“演说”中已经说得明白了。不过,二人都讲到了一起——教育是第一件大事情。
但是,事实说明宁荣二府虽是“诗礼之家”却是“不善教育”,也不懂“教育之理”。如果将小说中所描写到的教育方式略加归纳一下,大体上不出以下三种方式。
首者,教而不管,师之不严。贾府自始祖建立了义学,“塾掌”是贾代儒,既是“儒”是读过书的,但却非是懂“教育之理”的人,擅自“离岗”,学生大闹学堂,后来也不见这场“闹”是如何处理的,不了了之。一个施教的神圣场所,成了搞同性恋的风月场了。除了贾代儒之外,族长贾珍或贾赦、贾政未见有过问义学之事,义学形同虚设,不过是门面而已。
次者,教而无方,教而无化。贾政算是重教育了,对宝玉耳提面命,训斥有加,威严十足,但宝玉一点也听不进去,用躲避的办法和贾政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最终导致一场“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不仅没教好,反而加深了矛盾,竟然说出:“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严惩是教的一种不太好的方式,结果是教而不“化”。宁荣二公苦心托嘱警幻仙姑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结果仍然是“痴儿竟尚未悟”。古人说教育,有教化之意。教者,教其明白世事道理;“化”者,就是“化其愚昧痴顽。”教而未化,就失去了教育的本意。宝玉之未悟,说明贾家教育之失败。
再者,先教后纵,事倍功半。《闺范》有“母道”篇,清人吕坤写的赞语中道:“母不取其慈而取其教,溺爱姑息,教所难也”。[14]又云:“正母望子以正者也。无儿女之情,惟道义是责”。贾母身为一家之长者,教育子弟有重责。可她对贾赦讨鸳鸯一事,申斥邢夫人不该替贾赦来讨妾,驳回贾赦的无理要求也是对的,但并没有做到“智母,达于利害者也”。她临了却说什么,只是不能给他鸳鸯而已,自己要给贾赦出银子去买别的女孩就可以了。教而后纵等于不教,效果甚至比教还坏。还有个例子,贾琏与鲍二家的私通被凤姐抓住把柄,闹到贾母那里,作为祖母虽说了几句贾琏的不是,算是“教”了一回,临了又加一句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呆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前边“教”的成了耳旁风,后边“教”的可不是贾琏一个人了。这样的“教”只能是越“教”越坏!
四者,上梁不正,下效更快。贾家的男性在家族中无榜样可树。贾赦为二房长子,袭官在身,于公于私都该是个子弟们的榜样。可是这位赦老爹,好事一件不干,坏事干了不少:讨鸳鸯作妾、为抢石呆子古扇,弄得人家倾家败产。连他的儿子贾琏都看不上眼了,劝说一下就挨了打。“多行不义必自毙”,最后终于以“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被革去世职,荣府被抄,发往台站效力赎罪。贾珍是一族之长,本应是族中子弟的榜样,可他“一味高乐不了”,有父子聚麀之诮。贾琏偷鲍二家的,闹得满城风雨不说,连自己老爹房中人也垂涎三尺。第69回写贾赦买了一个17岁的嫣红,收在屋里,又将房中一个17岁的丫鬟秋桐赏给了贾琏。小说中写道:
(贾琏)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似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
刚得了秋桐不久,在国孝家孝期间又与贾珍贾蓉父子一起调戏二尤,终于偷取尤二姐。珍琏兄弟功夫都在女人身上,一个不饱,两个嫌少。用王熙凤的话说:吃着锅里又望着盆里的。在长一辈的身体力行“诱导”下,贾瑞要偷嫂子,贾蓉偷姨娘、婶娘,贾芹偷不着仙桃偷烂果——玩起小尼姑,结果被人家贴了大字报……这一切,用贾蓉的话,都是他从父辈那里学来的。第63回当贾蓉与姨娘鬼混时道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