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论文
李益是中唐时期较有影响的一位诗人,在五音繁会的唐代诗坛中,他虽不能与李白、杜甫等大家争雄角胜,却也以清奇俊爽的诗风独步一时。《旧唐书》本传称其诗:
每作一篇,为教坊乐人以赂求取,唱为供奉歌词。其《征人歌》、《早行》篇,好事者画为屏障;“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之句,天下以为歌词。[1]
可见,李益的诗在当时颇受世人的推崇与喜爱。后世论唐音者,对李益也有极高的评价,如清人王士禛将他与刘禹锡、杜牧、李商隐并列,称此四家“亦不减盛唐作者云”。[2]清沈德潜选《唐诗别裁集》卷八就称他“最长边塞诗,不独‘回乐峰前’一绝足以动人”。[3]本文拟就李益诗集的一些问题及其从军经历,结合中唐的时代特点,略论李益边塞诗的思想成就,就正于读者。
一
两《唐书》所记李益的从军经历均极简略,如《旧唐书》只提到他“游河朔,幽州刘济辟为从事”[4]这一事实,李肇《国史补》的记载与此略同。幸好李益曾写过一篇《从军诗序》,为我们考其从军经历提供了线索,然而由于《全唐诗》未收此《诗序》,一些研究者即怀疑它的真实性。谭优学先生曾认为《诗序》“世甚罕见,既不见于《全唐诗》,又不见于搜罗甚富之陆心源辑《唐文拾遗》及《唐文续拾》,仅见于张澍在道光元年辑刻之《二酉堂丛书·李尚书诗集》”,并说:“整个序文似非李益原作,如出自张澍的拼凑冒真。”同时,谭先生又举李益“诗名早著”与“束发言兵”为旁证,对《诗序》中的某些内容也提出疑问,把李益从军的时间提早至大历九年(774),即李益二十七岁那一年。[5]这些观点值得商榷,由于《诗序》的真伪关系到对李益生平及其边塞诗的研究,特作如下考辨。
第一,《从军诗序》并不“仅见于张澍在道光元年辑刻之《二酉堂丛书·李尚书诗集》”(以下省称“张本”),席启?在康熙四十一年所刻之《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以下省称“席本”),也收有《从军诗序》,且与张本毫无二致。席本比张本的刊刻早近一百二十年,《诗序》非张澍之作伪可知。席本分上、下两卷,卷首题作《李尚书诗集》,与集名不同,存李益诗一百四十一首,《从军诗序》即刊于席本下卷之首。
第二,进一步比较张本、席本与《全唐诗》(包括卷二八二、二八三“李益诗”和卷七八八、七八九的联句九首)所收李益诗数目的异同,就会发现张本除少收一首联句外,其他与《全唐诗》相同,但诗的排列次第迥异。研究一下张本的排诗规律是很有趣的,原来张澍有意对李益集再作一次整理,他把席本所收《诗序》提到上卷之首,又按席本下卷的排目,特意将涉及从军内容的诗一一挑出排在《诗序》之下,共得三十三首;接着他又按席本上卷次第找出九首,从《全唐诗》中又按次序找出五首,并把这五首收在三十三首之后,席本上卷的九首则置于其第三十八首之后,共录得四十七首“从军诗”。张澍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想集中李益的从军诗作,以凑足《诗序》中所言“从军诗五十首”之数。张本从第四十八首《效古促促曲为河上思妇作》开始,又基本按席本的排目辑录,其间杂有席本未收而见于《全唐诗》的李益作品。张本共收李益诗一百七十三首(包括八首与他人的联句)和五个选句。张澍与李益同是武威人,出于同乡之念,他对李益集的整理贪多务得。张本卷前所收李益《敬兄箴》、《劝学箴》二文,系从《秦州旧志》录得,连张澍本人也说“不类唐人”之作;他辑存的五个选句,有三句已分别见于一百七十三首诗之中,系从《唐诗纪事》中盲目抄录的。谭先生怀疑《诗序》有张澍作伪的痕迹,并非没有根据,但忽略了张本与席本的渊源,结论就出了问题。
第三,席本中的《诗序》从何而来?清人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二四著录“《李君虞诗集》二卷”,下注:“明刊宋本,刘蓉峰藏书。”在“题解”中又说:“此明弘、正间刻本,作《李君虞诗》,即席启?刻本之祖。”[6]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有《唐四十七家诗》、《唐四十四家诗》两个明人钞本,内含《李君虞诗集》,均收有《从军诗序》。席氏《诗百名家全集》的“凡例”说:“诸家诗集有以官名者,有以地名者,有以名字者,有以年号者,悉照宋雕善本模勒付梓,不复轻改,遵旧制也。至卷首辑传则概用官爵或赠谥,稍存划一之义。”这表明席本卷首所标《李尚书诗集》之名,是席氏“划一”的名称,而《李君虞诗集》则是从宋本的名称相沿而来。实际上,李益的集子一直是以两个版本系统流传的。宋人尤袤《遂初堂书目》在“别集类”中既著录有《李益集》,又著录有《李君虞集》;明人高儒《百川书志》卷一四亦著录:“《李益集》二卷,《李君虞集》二卷。”高氏对这种“一人而两集并行”的奇特情况未作详细的考证,只说:“抑为传者之别更有说欤?”[7]根据笔者目前所见到的李益集的十种版本,可以断定:凡名为《李益集》的本子,均未收诗序,它们是明刊本《唐人诗》(藏北京图书馆)、明铜活字本《唐五十家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影印)、明朱警刊《唐百家诗》(藏北京大学图书馆)、明黄贯曾嘉靖甲寅刊本《唐二十六家诗》(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全唐诗》。凡名为《李君虞诗集》或《李尚书诗集》者,均收有《诗序》,它们是明抄本《唐四十四家诗》与《唐四十七家诗》(藏北京图书馆)、清初钱谦贞竹深堂抄本《李君虞诗集》(藏北京图书馆)、席启?康熙刊本《唐诗百名家全集》(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张澍道光刊本《二酉堂丛书》。由此可知,席本既名作《李君虞诗集》,又收有《诗序》,是渊源有自的。
第四,《全唐诗》何以未收《从军诗序》?如所周知,《全唐诗》的编纂参考了季振宜的《唐诗》与胡震亨的《唐音统签》,但主要以季本为主。北京图书馆藏有抄本《唐音统签目录》一册,其《丁签》目录有:“李益,三卷,《统签》之二百八十六——二百八十八。”该记载的卷数适比目前所见李益集多一卷。《唐音癸签》卷三〇著录:“李益诗一卷,从军诗五十首。”[8]《癸签》所录的一卷是否就是《丁签》所多出的一卷呢?如果真如此,则《丁签》可能收有《诗序》。席本“自序”说:“《唐音统签》丁集行世盖寡,所见者唯《戊集》耳。辱诸公寻息壤一言,或邮寄,或手授,或以束修羊借抄者,多至数卷,少仅数篇,必为录副详校。”席本与《丁签》有何种关系,只有待以后《唐音统签》全部影印出版后才可作结论了。《全唐诗》成书仅二年,极为仓促,漏收《诗序》是完全可能的。
综上所述,《从军诗序》是完全可靠的,可以据之考订李益的从军经历。
那么,“束发言兵”、“诗名早著”同《诗序》中“自建中初(时李益三十三岁左右——笔者),故府司空巡行朔野……荏苒从役”的“矛盾”又如何解释呢?“束发即言兵”是李益《赴邠宁留别》一诗中的句子,如果再参照他另一首《来从窦车骑行》诗中“束发逢世屯,怀恩抱明义。读书良有感,学剑惭非智”四句,显然,“言兵”与“学剑”都是以项羽自比,事见《史记·项羽本纪》,“言兵”仅是学习与研究兵法而已。李益生长边陲,又逢乱世,束发之年(十五岁曰束发之年)就开始对兵书战策发生兴趣,毫不足怪。至于“诗名早著”,更与他从军的早晚没有必然的联系,这在文学史上不乏其例。谭先生非疑《诗序》,当系一时失考,为将就“束发言兵”,把李益首次参佐幕府的年龄从三十三岁提至二十七岁(实际也超过束发之年十二岁),就更难以服人了。
二
李益《从军诗序》说:
君虞长始八岁,燕戎乱华。出身二十年,三受末秩;从事十八载,五在兵间。故其为文咸多军旅之思。自建中初,故府司空巡行朔野,迨贞元初,又忝今尚书之命,从此出上郡、五原四五年,荏苒从役。其中虽流落南北,亦多在军戎……
根据这些记载,考以诗人的作品及其他材料,李益的从军经历就大体明确了,卞孝萱先生[9]与谭优学先生已为此做了不少工作,现参考二家之说,断以己意,综述如下:
李益(748—829?),字君虞。陇西姑臧(今甘肃武威)人。他八岁时,安史之乱席卷中原,诗人的家乡也不可避免地遭受到战争的荼毒。据《旧唐书》卷三八《地理一》记述:“永泰(765)之后,河朔、陇西沦于寇盗。”[10]李益时年十六七岁,其《从军有苦乐行》所谓“仆居在陇上,陇水断人肠”,[11]就是诗人对遭受战乱的家乡人民颠沛流离生活的概括。李益青少年时期的动荡生活激发了他“束发即言兵”的热情,为他以后从军报国与边塞诗的创作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李益十七八岁时移居内地,二十二岁在东都洛阳考中进士,二十四岁又登制科,授华州郑县尉,不久又升为郑县主簿。据《罢秩后入华山采茯苓逢道者》一诗推断,他曾一度罢官,以后又在长安附近做过县尉一类的小官。[12]碌碌无为的县尉生活,久不得升迁的苦闷激励着诗人从军报国的雄心。三十三岁时,他终于进入朔方节度使司空冀公崔宁幕中去“秉笔参帷幕”了,并随即跟崔宁巡行朔野,“去矣勿复悲,所酬知音遇”(《将赴朔方早发汉武泉》)代表了他将要参与巡行时的思想。由于朝廷内部发生矛盾,这次巡行只到夏州,崔宁就被召回朝,李益并没有随之而去,而是在接替崔宁职务的李怀光幕下继续充当幕僚,巡行朔野。毕竟赏识他的崔宁已去,“将军失恩泽,万事从此异”(《来从窦车骑行》)。不久,诗人又离开了李怀光。这次巡行,诗人的足迹踏遍了黄河中游一带,从夏州、盐州、宥州、灵州、丰州直至黄河以北的三受降城,都留有诗人的行踪。李益许多著名的边塞诗就写于这次巡行间,如《五城道中》、《从军夜次六胡北》、《夜上受降城闻笛》、《暮过回乐烽》、《拂云堆》、《度破纳沙》、《六州胡儿歌》、《暖川》等众多优秀作品,都是李益三十三岁至三十四岁时的创作,可称是他边塞诗创作的丰收期。
李益三十五岁又入幽州节度使朱滔幕,时间不长即因朱滔叛唐,弃之而归。从军报国之路竟如此坎坷,诗人心中又燃起跻身仕途的希望之火。三十六岁,李益再登拔萃科,授官侍御史。由于朱泚之乱的影响,满目荆棘的官场生涯又敦促诗人开始了从军的征程。三十九岁,李益又到鄜坊节度使论惟明幕中栖身,约有一年之久。四十一岁,李益再入邠宁节度使张献甫幕,一去就是八年。在论、张二幕中,李益写有《上黄堆烽》、《再赴渭北使君留别》、《赴邠宁留别》、《立春日宁州行营因赋朔风吹飞雪》等边塞诗篇。《从军诗序》就是诗人入张幕不久的贞元四年(788)写下的,这一年他辑录了自己的五十首从军诗送给另一位诗人卢景亮。张献甫卒后,李益曾游河东、河北,五十岁又入幽州节度使刘济幕,这是他从军历程的最后一站。五十三岁他到扬州,几年后回到长安,一直做到礼部尚书致仕,八十馀岁卒。
纵观诗人一生经历,李益从三十三岁至五十三岁的二十馀年中曾六次栖身幕府,在军中断断续续有十五六年之久。这一时期正是他精力充沛的壮年时代,黄河中游广大地区(包括今天陕西、宁夏、内蒙古中部、甘肃部分地区)的边塞风光、紧迫的军事形势陶冶着他的诗思,这是诗人边塞诗创作的生活基础。根据《资治通鉴》作一简单统计,从唐代宗大历九年(774)至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的三十年中,唐王朝与吐蕃的大小军事冲突在以上地区达四十馀次之多。[13]贞元二年(786),吐蕃进攻泾、陇、邠、宁一带,竟至“诸镇守闭壁自固,京师戒严”[14]的严重地步。诗人“边城已在虏尘中,烽火南飞入汉官”的吟咏(《赴渭北宿石泉驿南望黄堆烽》),真实地反映了那一时期的边塞形势。相对而言,中唐时期唐王朝与东北各少数民族的战争较少,据《资治通鉴》统计,从唐代宗大历九年(774)至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的三十年中,幽州一带只发生过两次较大的民族冲突。[15]幽州地处唐王朝与东北各少数民族政权的交际处,距长安较远,东部又有卢龙塞的扼守,这一带比黄河中游地区平静得多。李益五十岁进入幽州刘济幕府后,可入边塞诗的材料已经不多,加之垂老之年的暮气又渐渐笼罩了他的诗思,他希图于军中建功立业的初衷终于随时间的流逝而销磨殆尽,反而产生了“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又献刘济》)的怨望心理。尤其是他五十三岁南下扬州之后,“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16]的无限城市风光,“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17]的旖旎夜间景象更令这位才子心灰意懒,“年发已从书剑老,戎衣更逐霍将军”(《上黄堆烽》)的豪言壮语终于被“可怜江上月,遍照断根蓬”(《扬州早雁》)的凄凉之音所替代了。
如果说李益北走幽州以后,其边塞诗渐成强弩之末;那么他的南下扬州,就使以往那种奋发蹈厉的雄壮之音也终于销声匿迹了。李益返长安之后,随着官阶的提升,更远离了丰富多彩的生活,已经创作不出脍炙人口的诗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