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边塞诗是唐代诗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陈寅恪先生说:“虽已登进士第之李益以不得意之故,犹去京洛而北走范阳,则董召南之游河北盖是当日社会之常情而非变态。”[18]唐代知识分子得中进士却不能马上跻入仕途,他们往往以夤缘幕府作为进身之阶,大批文人进入幕府,生活于军旅之中,造成了唐代边塞诗的空前繁荣。唐代边塞诗,特别是盛唐边塞诗,题材广泛,风格多样。对爱国精神的讴歌,对征人思妇的同情,对边将昏庸的谴责,对朝廷政策的批评,对边塞风光的描写都可成为边塞诗吟咏的主题。这些主题同人民的命运息息相关,受到人们的喜爱,甚至歌伎都以演唱边塞诗歌较胜争强,所谓“旗亭画壁”[19]的故事就是一个生动的例证。
随着唐王朝国势的逐渐衰弱,边塞诗发展至中唐已不像初、盛唐那样慷慨激昂、气象雄浑了,然而它所独具的清醒深沉的写实特色仍能获得人们的青睐。顾况、戴叔伦、戎昱、卢纶等诗人都是中唐时期擅长边塞诗的作者,在反映现实的广度与深度上,他们似比李益稍逊一筹。李益的边塞诗占其诗歌总量的三分之一,共有五六十首,为数虽不算太多,内容却极为丰富,这使他的边塞诗篇在中唐占有突出的地位。
李益的边塞诗中有许多洋溢着爱国主义精神的作品。爱国主义属于一个历史的范畴,不同的时代有不同要求,讨论爱国主义,就是要把问题局限于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我们今天分析古人的爱国主义精神,就要从祖国是个历史的概念出发,而非以今范古,胶柱鼓瑟。李益边塞诗中的爱国精神是同他建功立业的思想紧密交织在一起的,正如一曲气势磅礴的边塞交响乐,时而在慷慨激昂的高音区奔腾跳荡,时而又在深沉悲凉的低音区回旋宛转。如其《塞下曲》:
伏波唯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支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
这是一首情调高昂的战歌,奏出了边塞交响乐的最高音。全诗以气壮山河的无畏胸怀歌颂了战功卓著的历史人物,末二句与王昌龄《出塞二首》其一诗中“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20]的理想是一致的。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以后,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极大地破坏了社会生产力;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吐蕃又乘虚而入,攻陷长安,代宗仓皇东奔。历时半月的长安大乱给人民的心理投下层层阴影,陇右十馀州也从此战乱频仍。据《资治通鉴》卷二三三记述,贞元三年(787)九月“吐蕃大掠汧阳、关山、华亭,老弱者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21]景况异常惨烈!“幸应边书募,横戈会取名”(《赴邠宁留别》),诗人在国家多事之秋毅然从军,体现了他的爱国思想。尽管唐王朝国力不足,诗人收复故土的雄心犹在,在《送常曾侍御使西蕃寄题西川》一诗中吟道:
今日闻君使,雄心逐鼓鼙。行当收汉垒,直可取蒲泥。
他热情鼓励朋友立功塞外,杀敌报国:“君逐嫖姚将,麒麟有战功。”(《送柳判官赴振武》)又说:“为报如今都护雄,匈奴旦暮下云中。请书塞北阴山石,愿比燕然车骑功。”(《塞下曲四首》其一)诗人这样歌颂边塞将士们的乐观献身的精神:“昔时征战回应乐,今日从军乐未回。”(《暮过回乐峰》)这些诗句语调铿锵,意气风发,与“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22]及“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23]的气概一脉相承,显示了初、盛、中唐边塞诗讴歌爱国精神的传统性和继承性。
然而从军的失意也往往销磨着诗人报国的壮志,“汉将不封侯,苏卿劳远使”(《来从窦车骑行》)的牢骚,“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边思》)的自嘲,也时而出现在李益的边塞诗中。“去矣勿复言,所酬知音遇”(《将赴朔方早发汉武泉》),为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同希图个人显身扬名的思想交织在一起,回旋在边塞交响乐的低音区,潜伏着悲观感伤、知音难遇的情调。这真实地反映了封建文人的内心苦闷。
李益边塞诗的另一主题,是对广大人民苦难的同情: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夜上受降城闻笛》)
胡儿起作和蕃歌,齐唱呜呜尽垂手。心知旧国西州远,西向胡天望乡久。回头忽作异方声,一声回尽征人首。(《六州胡儿歌》)
这两首诗感情真挚,意境含蓄。前一首反映了汉族士兵久戍边庭,怀念故乡的惆怅情感;后一首描绘了六州少数民族人民离乡远徙,追怀故土的缱绻心理。二诗表现手法同“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从军北征》)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抓取住人们思乡时的某种凝神状态,形象鲜明地表现了他们的思想感情。相同的表现手法来源于相同的感情,相同感情又基于表现对象的共同遭遇,战争给各族人民所造成的苦难,在诗人的笔下升华为对各族人民和睦相处的憧憬。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各族人民的苦难,诗人含蓄委宛地告诫还军的使节:“平生报国愤,日夜角弓鸣。勉君万里行,莫使虏臣惊。”(《送辽阳使还军》)这些诗句已流露出对那些轻启边衅、急功好战的边帅们的不满,表现了诗人清醒的头脑。他在描写广大士兵怀乡恋土的同时,还进一步揭示了产生这种厌战心理的历史原因与社会原因。中唐时期,不但吐蕃对唐王朝虎视鹰瞵,朝廷内部也纷乱不堪。各藩镇拥兵自重,尾大不掉,日益嚣张。唐德宗建中四年(783),朱泚之乱逼得德宗仓皇出逃,西奔奉天。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引《通典》所云“开元、天宝以来,法令弛坏,并兼之弊,有逾汉成、哀之间”,[24]正是对这种大混乱局面发出的浩叹。这种混乱的局势增长了广大士兵的厌战思乡情绪,在边塞诗中,诗人始终将士兵的呼吸同时代的脉搏联系在一起:“今日边庭战,缘赏不缘名。”(《夜发军中》)“来远赏不行,锋交勋乃茂。未知朔方道,何年罢兵赋。”(《五城道中》)
别林斯基说:“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植根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他从而成为社会、时代以及人类的代表和喉舌。”[25]李益基于对广大征战士兵的理解与同情,曾有“表请回军掩战骨,莫教士卒哭龙荒”(《回军行》)的呼吁,体现了他作为士兵的“代表”与“喉舌”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