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溟诗话》,是明后七子之一谢榛的一部诗歌理论著作。谢榛,字茂秦,号四溟山人,山东临清人。他生活于明嘉靖、万历年间,在当时诗坛中虽曾一度受到李攀龙等人的排挤,但其论诗主张影响颇大,后七子“诸人心师其言,厥后虽争摈茂秦,其称诗之指要,实自茂秦发之”。[1]《四溟诗话》集中体现了他以盛唐十四家为法的诗论,对于研究明代诗风变化有着重要的认识价值。196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四卷点校本《四溟诗话》,与王夫之《薑斋诗话》合在一起(以下简称“人民本”)。人民本以《历代诗话续编》本作底本,并用《海山仙馆丛书》本作了一些校补工作。人民本由于底本选择欠妥,对于原本中多处错讹与缺失,点校者又没有做更详尽的校勘,所以漏收、失校不少条目。对此,王季欣先生写有《四溟诗话校补》一文,发表在《文学评论丛刊》1979年第3辑上。作者据胡曾耘雅堂刻本《四溟诗话》对人民本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校补,共增补诗话6条,校改文字8处。其中卷四末条中一字,耘本原缺,作者校补为“青”,与耘本之祖本《四溟山人全集》不谋而合,可见作者的功力。这一工作对于研究者无疑是大有助益的。然而由于王先生未能见到这一祖本,致使校补工作仍不完全。笔者不揣冒昧,仅就闻见所及,略述《四溟诗话》的版本源流,并对人民本再作一次辑补,以使这一工作更为完善。
一 《四溟诗话》的版本源流
《四溟诗话》原名《诗家直说》,《明史》卷九九《艺文志》著录:“谢榛《四溟山人集》二十卷、诗四卷。”[2]又著录:“谢榛《诗家直说》四卷。”[3]前者所录当指万历二十四年丙申(1596)赵府冰玉堂刊本《四溟山人全集》二十四卷,该本于万历甲辰(1604)又曾重修,订原本之错讹约有千处之多,是为重修本。现全国约有二十家图书馆藏有此原本或重修本,台湾亦有收藏,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于1976年曾影印此本,作为《明代论著丛刊》之一出版。赵府冰玉堂本(以下简称“全集本”)前二十卷为诗,以诗体分卷;后四卷,即第二十一至第二十四卷就是《诗家直说》,《明史·艺文志》所谓“诗四卷”者当为“诗说四卷”之讹。《艺文志》另著录的“《诗家直说》四卷”,当是一单行本,今北京图书馆有藏,该本四册,签题“重修诗家直说”,前有李本纬撰写于万历辛亥(1611)的《重刻谢山人四溟诗家直说序》(以下简称“李本”),内有云:
不佞释褐后,思一步武韵学而未窥其径。维时昌邑邢维钦席皋京兆,携有谢四溟《诗家直说》,不佞受而读之,恍然有悟。手抄一编,司李天水,不啻饮食。及浮湛中外,垂十馀年,手编逸散,梦想久之。岁庚戌,于役东海,式庐邢公,得原编,喜如探环,又虑其踵天水也,付铩青氏。
据此可知,《诗家直说》先有刊本流布,故李本称“重修”。用李本与全集本相校,两者条目排次相同,数目一致,唯李本卷四第66条[4]与全集本卷四第66条不同(见后),卷二第88条,“许用晦”,全集本误刻为“许应晦”,李本则不误。以此推断,全集本在编纂时收入的《诗家直说》四卷系李本之祖本,而李本重修时,抽换了一条,该条可作补遗。
嗣后,万历壬子(1612),盛以进刻《四溟山人诗》十卷行世,并附《诗家直说》二卷于首(以下简称盛本)。《四库全书总目》著录者即盛本,唯将《诗家直说》二卷入“存目”,内有云:“榛诗本足自传,而急于求名,乃作是书以自誉,持论多夸而无当。又多指摘唐人诗病,而改定其字句。甚至称梦见杜甫、李白登堂过访,勉以努力齐名。”[5]今考盛本,实系一选本,刊于全集本之后,所收诗仅及全集本之半,卷数亦如之。《四库》采用该本,称“临清州知州盛以进得赵邸旧本,重为补订”,[6]但究竟如何补订并未言及。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卷七《万历赵府本四溟山人集跋》云:“余谓赵府二十四卷本流传殊罕,余生平仅两见之。当时馆臣实未尝寓目,故仅据汪氏进本著录耳。”[7]查《四库采进书目》,江苏两次进书均为全集二十四卷本,唯浙江第四次汪汝瑮所呈进者为盛本,可知傅氏所言证据不足。宣统元年(1909)问影楼复用盛本翻刻《四溟山人集》十卷,有胡思敬跋云:“余尝疑《总目》‘补订’之说,因取万历丙申本及旧抄本与盛本互相校对,盛选之诗竟有出赵本外者。以此推《四库》著录之初或有意弃取轩轾于其间,未可知也。”胡氏的推断建立于实际校勘的基础上,较为可信。但宣统本未梓《诗家直说》,笔者所见在京的盛原刻本又系残本,不足判断《直说》二卷是否也有超出全集本之外者,姑志以存疑。
刻于顺治三年(1646),陶珽所辑《说郛续》卷三四录有《诗家直说》一卷,共收诗话17条,其中10条不见于全集本,馀7条与全集本相校,删削处或异文也很多。刻于顺治间,陈允衡所编《诗慰》初集,首录《四溟山人集选》一卷,卷前收《四溟山人诗说》11条。其中3条不见于全集本(2条同《说郛续》本),馀8条与全集本相校,或增或删,异文甚多,有2条改动甚大,可附补遗之后。
《诗慰》本录有陈文烛《四溟山人集序》与谢榛《自序》各一篇,均不见于他本,弥足珍贵。兹录其《自序》全文如下:
诗本无说,古人独妙在心,所蕴深矣。汉魏有诗无法,托之比兴不浅;魏晋诸家同一源流,各见体裁。铿然声律之渐,至鲍、谢辈,对偶已工,绮丽相炫,骎骎乎唐初调矣。暨李、杜二老并出,以骨为主,以气为辅,其机浑涵而不露。晚唐以来,谈诗者纷纭,互以雄辩相高,使人愈趋愈远,不得捷要故耳。予梓《诗说》若干篇,譬诸筑基起楼,势必高大,所思不无益也。夫天地如笼,万形罗于内,身与世浮,神与物游,飘然四极无不可。生也何劳,死也何寂,圣哲安在哉!吾以一技束身,终不失为善人也欤!万历丙戌仲秋四日,寓汾阳七十九岁山人谢茂秦甫识于天宁兰若。
按:万历丙戌乃1586年,时谢榛已故,不当作《自序》,“丙戌”当是“甲戌”之讹。甲戌为公元1574年,恰是谢榛谢世之前一年,按我国传统纪年龄方法,逆推其生年,当在1496年,与今各书所记者相较,适晚一年。[8]
《诗慰》本陈文烛序云:“谢山人茂秦有诗名在海内,往茂秦寄余书又寄余诗。顷过邺下,赵王遣使置酒与茂秦会,甚欢也。出《诗说》一帙,命余以言。”陈文烛,字玉叔,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比谢榛稍后,尝刻《四溟山人集选》。《诗慰》选谢诗系从《适晋稿》[9]、《四溟山人集选》、《列朝诗集》三个本子择录,收谢诗近二百首,上述二序即是从陈文烛本辑录。据二序可知,《诗家直说》于谢榛生前即有刻本,由于《直说》诸条是陆续写成的,所以其生前刻本并非全帙,仅是“若干篇”而已。《诗慰》编者陈允衡注云:“谢山人《诗说》,从儿时读之,喜其简要,便于初学,稍删数行,揭诸集首,亦由浅入深之正路也。”所录11条仅是“稍删数行”,可知其所据《诗说》底本并非今之四卷本,而当是一个较早的本子,故所收条目与四卷本多有不同,系属于未经定稿的本子。赵王恒易道人刊谢全集,只收入当时已通行的四卷本,并未顾及卷帙较小的其他版本,有所遗漏,在所难免。《诗慰》本与《说郛续》本恰为我们保存了这一较早本子的吉光片羽,而其真貌究竟如何,已不可知。
《诗家直说》改称《四溟诗话》,始见于乾隆甲戌(1754)胡曾耘雅堂刊本《四溟诗话》。耘本沈维材跋云:“行箧中有先王父一斋公手抄《四溟诗话》,然非足本。”可知《四溟诗话》之名源于一抄本,而耘本则是最早改称《四溟诗话》的刊本。耘本即王季欣先生据以校补人民本的本子,该本胡曾序云:“全集中有《诗家直说》四卷,校订而授之梓,惜未得善本补其残缺,又何敢嫌其繁冗,谬加删削哉!”胡曾所言“残缺”不谬,经对照可知,耘本之底本就是全集本,但他所据之全集本适缺卷二一(即《诗家直说》卷一)中之第十一叶,漏收7条诗话(见后)。耘本并非足本,但该本校订了全集本中的一些刻讹,仍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版本。
刊于道光乙巳(1845)的《海山仙馆丛书》本《四溟诗话》系据耘本翻刻,而所据耘本又缺失一叶有馀,这样又漏收了卷三与卷四中两条半诗话。其后,光绪十一年(1885)王启原所辑《谈艺珠丛》本《诗家直说》四卷以及《历代诗话续编》本、《丛书集成初编》本《四溟诗话》,又均据海山本翻印,并未校全集本或耘本,缺漏相承,无足深论。尤其《历代诗话续编》本不知何故又漏收了海山本卷二中的6条,更无足论。人民本以诗话本为底本,仅据海山本增补了卷二中的4条,工作不够细致。1982年中华书局标点本《历代诗话续编·四溟诗话》吸收王季欣先生的校补成果,整理成与耘本最为接近的本子,虽未顾及全集本、李本、《说郛续》本与《诗慰》本,但整理一部诗话总集,做到如此地步已属难能可贵了。
二 《四溟诗话》再补
如上所述,人民本很不完善,笔者据所见到的全集本、李本、《诗慰》本、《说郛续》本,在王季欣先生校补工作的基础上,再作增补如下:
(一)据全集本补人民本卷一第50条后所缺之7条:
《朝野佥载》:徐彦伯作文酷尚新奇,以“刍狗”为“卉犬”,以“竹马”为“篠骖”之类,杜撰甚矣。
刘禹锡《送黔南僧》曰:“猿狖窥斋林叶动,蛟龙闻咒浪花低。”太白《僧伽歌》曰:“瓶里千年舍利骨,手中万岁猢狲藤。”调高气雄,大过禹锡。
托物寓意,贵乎浑成,犯题亦可,不犯亦可。若子美“黑鹰不省人间有”、“双飞玉立并清秋”是也。范德机“明暗”之说凿矣。
许浑《金陵怀古》曰:“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盖谓江左君臣偏安一隅,无复中原之志,感慨深矣。林梦屏“直把杭州作汴州”,意出于此而语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