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后自注:“余偶续《红楼梦》数回,名曰《红楼梦影》,湘佩为之序,不待脱稿即索看。常责余性懒,戏谓曰:‘姊年近七十,如不速成此书,恐不能成其功矣。’”很显然,《红楼梦影》的确是太清闺中之笔墨无疑。此诗作于同治元年(1862),其时《红楼梦影》尚未全部脱稿,而沈湘佩之序则写于咸丰十一年辛酉(1861),又在此前一年,正可印证序中所言:“今者云槎外史以新编《红楼梦影》若干回见示,披读之下,不禁叹绝。”《红楼梦影》的写作大约开始于太清寡居以后,至其64岁左右尚未完成。沈湘佩(1808—1862),即沈善宝,湘佩是其字,西湖散人为其字。张美翊《名媛诗话题词》云:
武林沈君补愚久客甬上,出示其祖姑湘佩女史《名媛诗话》稿本八卷,辑清初顾和知迄道光间太清主人,凡闺秀名章秀句、遗闻韵事都萃于此,诚古今诗话所未有也。女史讳善宝,钱塘沈韵秋州判长女,幼随侍江右,稍长即工诗善画。逮州判官义宁,以失意郁郁死,老弱流滞,越四年始奉母吴浣素夫人回里,旋即弃养。是时女史至贫苦,以鬻诗画度日。久之,积资葬其先世八棺祔于祖墓。大事既终,乃适道光乙未进士、礼部主事、吏部郎中、山西朔平知府来安武君凌云,时武君供职京曹,女史从夫侨寓都门。[19]
可见沈善宝也是一位历经磨难的女子。她是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所以为《红楼梦影》作序署其别号“西湖散人”,也就不足怪了。她除著有《名媛诗话》十二卷(十二卷原刊本罕见,今习见者为民国十二年排印的八卷本)外,尚有《鸿雪楼初集》四卷,是其诗词的结集,集中有与其同乡龚自珍的妹妹龚自璋(瑟君)的唱和之作,通过沈湘佩的绍介,太清与龚自璋可能也有交往。另外,龚自珍于1835年6月以后任宗人府主事,与当时管理宗学的奕绘当有来往。由于有这种双重关系,太清一家与龚自珍即使有所交往也就不足以为怪了,至少太清与龚自珍的续弦何吉云是有过来往的,《己亥杂诗》中“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或即谓此。
太清与沈湘佩交好,二人曾有来世兄弟之约。日藏抄本《天游阁集》诗卷七《哭湘佩三妹》有“一语竟成今日谶,与君世世为弟兄”的吟哦,自注谓:“妹殁于同治元年六月十一日,余五月二十九日过访,妹忽言:‘姊之情何以报之?’余答曰:‘姊妹之间何言报焉?愿来生吾二人仍如今生。’妹言:‘岂止来生,与君世为弟兄。’”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得知沈湘佩逝世为公元1862年7月7日,即沈善宝为《红楼梦影》撰写序文后不足一年就撒手人寰了。[20]
三 《红楼梦影》的内容
《红楼梦影》二十四回,是诸多《红楼梦》续书中较晚的一种。它直接《红楼梦》程乙本第一百二十回撰写。第一回“贾侍郎药医爱子,甄知县刑讯妖僧”,开首从“贾政扶贾母灵柩”至“宝玉未及回言”近三百馀字,直接从高鹗续书第一百二十回中的一段录得,以为接榫之处。全书内容大致述宝玉随一僧一道于毗陵驿巧遇贾政,被贾政救回,并除掉僧、道。袭人不从蒋玉菡,又被送归宝玉。宝钗生子名贾芝,贾家重兴。宝玉于花朝之夕至潇湘馆祭花神,与黛玉幽魂重叙旧好,了却一段相思。平儿扶正后为贾琏生一子贾苓。宝玉、贾兰同举进士,又同入翰林院作庶吉士,贾政以功擢授东阁大学士,拜相。一家花团锦簇,锦上添花。最后宝玉又神游太虚幻境,见到种种先前景物,一阵狂风过后,红楼碧户化作一片荒凉,见有许多白骨髑髅跳舞,“宝玉吃了一大惊,却也不知是真是假”。书到此戛然而止,可能是作者难以为继,因而匆匆搁笔,没有将对人生的思索淋漓尽致地表达清楚。
这部续书的语言风格明快流畅,与原作近似,有浓厚的北京方言味道。书中对于富贵家庭中琐事的描写,如宝钗诞子,贾府过年,探春倡起联芳社,芦雪亭众姊妹消寒诗会等,都带有作者个人家庭生活的痕迹。九首消寒诗也写得清通雅致,非流俗之笔。如《寒鸦》一首:
三三五五聚成群,风雪飘摇何处归。晓角城西声历乱,夕阳天半影希微。
江枫冷落和霜宿,苑柳萧条绕月飞。指点寒山烟树里,丈人屋在好相依。
诗内容虽稍觉空泛,但取意尚属淡雅,显示出作者的才华。第七回写苏州虎丘、镇江金山,以及柳湘莲与宝玉“还要出山海关逛逛医吾闾山呢”一段对话,也明显透露出太清的半生踪迹。第三回写薛家给宝钗送摇车儿(即悠车儿),也符合满族人养育孩子的习俗,无疑是太清自身经历的体现。
19世纪以后的中国封建社会已是百孔千疮,气息奄奄,人命危浅。太清是生活于这一特定时代的贵族妇女,她不愿意看到本阶级的消亡,因而同其他许多续书者一样,希图通过笔墨给贾府行将就木的必然命运注入一线生机,以满足个人心理上的需求。这正如鲁迅《红楼梦》续书之语:“然而后来或续或改,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圆’,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21]
《红楼梦影》一书虽未堕入“借尸还魂”或“冥中另配”的恶道,却也对已土崩瓦解的封建大家庭无限追怀留恋,思想内容并不足取。吴组缃先生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这套续书丛书的“前言”中说:“各种《红楼梦》续书的思想倾向各不相同,反映了作者各自的伦理道德观念。各书对《红楼梦》中的人物的命运有不同的安排,艺术水平也有差异。同时,这些续书也从各个角度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以及民俗世情,对《红楼梦》续书进行研究,可能为红学研究者及《红楼梦》爱好者提供一个感兴趣的新的领域。”
《红楼梦影》的作者是清季著名的女词人太清,可能也是诸多续书作者中的唯一女性,[22]这部小说除了可开辟红学研究的新领域外,对于诗词研究者研究这位女词人的晚年心态以及清末封建贵族家庭妇女的生活,也有着不容忽视的参考价值,值得引起我们的瞩目。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9年第3辑;此文获中国艺术研究院1991年中青年优秀论文三等奖)
注释:
[1]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41页。按:“咸丰辛酉”后括注之“十年”,当为“十一年”。
[2]拙作原作“卒于光绪二年(1876),名春,字子春”,有误。今依金启孮先生《顾太清与海淀》一书改订。参见本书中编“书评编”中《清代第一女词人的信史——读金启孮〈顾太清与海淀〉》一文。
[3]日藏抄本《天游阁集》诗卷七首署“云槎外史太清春著”。
[4](清)太清西林春原著,金启孮、乌拉熙春编校:《天游阁集》诗一,辽宁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40页。下文引用太清诗与词皆依此本,恕不一一出注。
[5]参见拙作《坚磨生诗抄案与弘历的用心》,《文史知识》1988年第8期。
[6]恩华:《八旗艺文编目·别集七》,辽宁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第184页。
[7]张璋编校:《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附录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59页。
[8]白育:《清代女诗人西林春姓氏里贯考》,《故都旬刊》1946年11月创刊号。
[9]启功:《坚净居随笔·书东海渔歌后》,《学林漫录》第10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4页。
[10](清)奕绘原著,金启孮校笺:《明善堂文集校笺》,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8页。
[11]同上,第8页。拙作发表于1989年,原无此引文,为便于读者查考,这次结集出书,特加此一段。
[12]启功:《坚净居随笔·书东海渔歌后》,《学林漫录》第10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4页。
[13]同上,第33页。
[14]刘逸生等:《龚自珍编年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97—699页。
[15]参见拙作《留得四时春,岂在花多少——太清及其词略论》,《宁夏社会科学》1986年第4期。
[16](清)况周颐:《东海渔歌·序》,西泠印社1914年版,卷首。
[17](清)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六,光绪间鸿雪楼刊本。
[18]储皖峰:《关于清代女词人顾太清——天游阁集抄本》,《国学月报》1928年2卷12号。
[19](清)沈善宝:《名媛诗话》卷首,民国十二年(1923)刊本。
[20]《红楼梦影》一书何以“原书每回前题‘西湖散人撰’”?据太清五世孙、著名学者金启孮先生说:“刻本每回前题‘西湖散人撰’,那是为了纪念湘佩的假托。湘佩卒于同治元年,《红楼梦影》光绪三年始刊行。湘佩去世时,《红楼梦影》尚未成书。”见《著名红学家周汝昌与著名满学家金启孮聚谈纪要》,《满族研究》1993年第3期。
[21]鲁迅:《坟·论睁了眼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97页。
[22]笔者“续书作者中的唯一女性”一说有失考证。张云女士《谁能炼石补苍天——清代〈红楼梦〉续书研究》一书第四章第四节(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98页):“清代女性作者撰写的《红楼梦》续书,见于记载的至少有三部,流传下来的,却仅存著名诗人和词人顾太清的《红楼梦影》。”文后又出注云:“据考,有清一代,女性作家续红作品并非仅此一部,惜已不见。如铁峰夫人撰写过《红楼觉梦》,现只见《红楼觉梦弁言》存于梅成栋《梅树君先生文集》中;彭宝姑作过《续红楼梦》,孙桐生《国朝全蜀诗钞》卷六十二收录宝姑诗四首,在小传中提到她‘著有《续红楼梦》等书’。”可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