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依旧关着,她站起来去开了门。他们发现汤普森小姐就站在门口,但她外表上的变化太惊人了。这不再是那个在马路上戏弄她们的放荡姑娘,她现在已经被恐惧折磨到绝望了。之前永远那么精细的发式胡乱散落在后颈。脚上是卧室里穿的拖鞋,衬衫和裙子也是穿了多日,又皱又脏。她脸上都是泪水,不敢进门。
“你想怎么样?”戴维森太太刺耳地问道。
“我能和戴维森先生说两句话吗?”她声音是哽咽的。
传教士站起来走了过去。
“快进来吧,汤普森小姐,”他用和善的语调说道,“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汤普森走了进来。
“我是想说,我为我那天跟你说的话道歉,还有为……为所有的事情抱歉。我当时是有些醉了。请您原谅。”
“啊,没关系。我想我的背脊还没有瘦弱到连几句苛刻的话也承受不起。”
她朝传教士移了几步,卑躬屈膝得让人看着难受。
“我已经被你整垮了,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不让我回旧金山吗?”
他和蔼的态度消失了,声音突然变得严厉:
“你为什么不愿回那儿?”
她战战兢兢地说:
“可能是因为我的家人在那里,我不想他们看到我这样。其他随便什么地方,只要你说,我都可以去。”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旧金山?”
“我已经说了啊。”
他身子向前倾,那双有神的大眼睛瞪着她,像是要用目光在她的灵魂上烧出一个洞。
“妓女收容所。”
她尖叫一声,跪倒在他脚边,抱住了传教士的腿。
“不要把我送回到那里去。我在上帝面前起誓,我会改邪归正的。这一行我不会再碰了。”
她突然哭哭啼啼央求了一阵,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泪水淌下来把妆都冲花了。他弯腰托起她的脸,让她只能看着自己。
“我说错了吗,你怕的就是妓女收容所?”
“他们抓到我之前被我逃走了,”她哭得有些接不上气,“要是警察逮着我,最起码三年啊。”
传教士松开手,她瘫坐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迈克菲尔医生站了起来。
“这就完全不一样了,”他说,“你既然知道这一点怎么还能让她回去?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想重新开始。”
“我要给她的正是她从未有过的最好机会。要是她诚心悔过,那就接受惩罚。”
她领会错了意思,抬起头来,沉痛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希望。
“你会放我走吗?”
“不会,你下周二启程前往旧金山。”
她惊恐地呻吟了一声,然后喉咙里不断发出低沉沙哑的吼叫,听上去已经不像人类的声音,接着她激烈地用头撞起了地板。迈克菲尔医生快步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
“振作一点,千万不要这样。先回房间躺下,我待会儿拿点药给你。”
迈克菲尔半拖半抬地把她往楼下送,看到戴维森太太和自己的妻子居然袖手旁观,实在气愤。房东就在楼梯拐角,有他帮忙,终于把汤普森小姐安置到了她自己的床上。她一直在哭,呜咽着自言自语,几乎有些神志不清了。医生给她打了一针。他回到楼上,又热又疲惫。
“我让她躺下了。”
两位女士和戴维森跟他下楼前的位置一模一样,他们肯定没有动过,应该也没有开过口。
“我在等你,”戴维森的声音很冷漠,听上去有些诡异,“我希望你们都跟我一起为我们失足姐妹的灵魂祈祷。”
他从一个架子上把《圣经》拿下来,坐回到餐桌边。吃完饭桌子还没收拾,他把茶壶推到一边。他找出耶稣见到通奸女子那段读了起来,声如洪钟。
“和我一起跪下,让我们一起为我们亲爱的姐妹——赛迪·汤普森的灵魂祈祷。”
他突然就大声地念出了祷词,请求上帝对这个有罪的女子施以慈悲。两位太太都闭着眼睛跪倒在地,医生有些措手不及,又不敢违拗当时的情势,也跪了下来。传教士的祷告文辞雄健到听在耳朵里甚至觉得有些狠辣,他自己却感动非常,泪水从脸颊滚落。屋外,无情的雨不停落下,那种凶恶似乎只在人心里才有。
最后,祷告结束了。他停了片刻,说道:
“我们一起来念主祷词。”
念完主祷词之后,传教士先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戴维森太太苍白的脸上很舒畅。她的心灵得到了宽慰,已是一派祥和宁静,但迈克菲尔夫妇突然局促起来,这时候该朝哪里看都不知道了。
“我还是下楼去看看她怎么样了。”迈克菲尔医生说道。
敲门之后,开门的是霍恩。汤普森小姐坐在摇椅里,静静地哭着。
“你怎么坐在那里,”迈克菲尔喊起来,“我不是让你躺好的吗?”
“我不能躺下。我想见戴维森先生。”
“可怜的孩子,你以为见了能有什么好处呢?他不可能被你说动的。”
“他说过我如果找他,他就会来。”
迈克菲尔朝房东示了个意。
“去找他来吧。”
他和汤普森听房东上了楼,默然等着。戴维森进来了。
“原谅我请您到这里来。”她认真地看着传教士,说道。
“我一直在等着你传话。我知道上帝一定会听到我的祈祷。”
他们的目光对接了片刻,汤普森把眼睛转开了。她再次开口说话时眼睛一直没有看戴维森。
“我一直是个坏女人。我想忏悔。”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见了我们的祷告。”
传教士转头对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说:
“请把这个房间留给我和汤普森小姐。麻烦再告诉戴维森太太一声,我们的祷告应验了。”
他们两人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居然还有这种事。”房东说。
那天晚上迈克菲尔医生一直睡不着,听见传教士上楼他看了一眼手表。两点钟了。但他还是没有马上睡着,因为隔着木板他听见传教士的祷告声,一直听得他疲倦至极,便睡去了。
第二天他被传教士的样子吓了一跳。戴维森的血色比平时更差,一脸憔悴,但眼睛里燃烧着非人的火焰。他似乎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要你马上下去看看赛迪,”他说,“她的身体大概还没有恢复,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已经不一样了。”
医生只觉得倦怠和担心。
“你昨天和她待到很晚啊。”他说。
“是的,她不愿让我留下她一个人。”
“你可有点乐不可支的样子。”医生烦躁地说。
戴维森的眼睛里闪耀着狂喜。
“主赐予我一份巨大的恩惠。昨天晚上我有幸将一个迷路的灵魂带进了耶稣仁爱的怀抱。”
汤普森小姐还是坐在摇椅里。床没有铺,整个房间都乱糟糟的。她没有费心再穿戴整齐,只套了件脏睡衣,头发也只是胡乱地扎起。她脸上倒已经用湿毛巾抹过了,但早被泪水泡得又肿又皱。她此时的确像个邋遢的妓女。
医生进来的时候她无精打采地抬了抬眼睛。她已经被吓得没了一点生气。
“戴维森呢?”她问。
“你需要的话他立马就到了,”迈克菲尔尖刻地说,“我来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呀,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你吃过什么东西了吗?”
“霍恩拿了点咖啡过来。”
她焦躁地朝门口看。
“你觉得他会马上下来吗?有他在的时候我感觉没有这么糟。”
“你还是星期二要走吗?”
“对,他说这已经改不了了。麻烦您告诉他,让他马上下来好吗?你帮不了我,现在只有他是唯一可以帮我的人。”
“好极了。”迈克菲尔医生说。
接下去的三天时间里,传教士差不多从早到晚都和赛迪·汤普森待在一起,与其他人碰面只是在餐桌上。迈克菲尔医生注意到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吃。
“他会累垮的,”戴维森太太可怜她的丈夫,“他不当心的话,身体肯定吃不消,但他就是不肯让自己休息。”
她自己的气色也越来越差。她告诉迈克菲尔太太她晚上一点也睡不着。传教士从汤普森小姐那里回来,就一直祷告到自己精疲力竭,但即使这样他也睡不了多久,一两个小时之后他就起床,穿衣服,沿着海湾散步。他睡着的时候做了些很奇怪的梦。
“今天一早他告诉我,他梦见了内布拉斯加的山。”戴维森太太说。
“那倒的确有些不寻常。”迈克菲尔医生说。
他乘火车横穿美国的时候,曾经从窗口看见过那些山,就像巨大的鼹鼠丘[7],陡然从平原上耸起,形状圆润。迈克菲尔医生记得他当时就惊讶于它们那么像女人的胸脯。
戴维森的心神不宁连自己都快承受不住了,但还好他心里有股难以言表的振奋之意支撑着自己。那个可怜女子的阴暗角落里还残余的罪孽他正连根拔起。他陪她读经,跟她一同祈祷。
“太美妙了,”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说道,“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灵魂曾经黑如暗夜,现在纯净得如同新降的雪。我只觉得卑微和畏惧。她为自己罪孽的悔恨真是动人。我不配触碰她的裙角。”
“那你还忍心送她去旧金山吗?”医生说。“在美国的监狱里关上三年?我还以为你会愿意帮她躲过这场灾祸。”
“啊,你不明白吗?这是必要的。难道你以为我的心不会为她而滴血吗?我像爱我的妻子、我的亲生姐妹一样爱她。所有她在监狱里承受的痛苦我都会和她一起承受。”
“胡说八道。”医生不耐烦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