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呀!”他说。“你刚才倒着车碾过了两英尺高的水泥墩子,都不带减速的!倒着开四十五迈啊!差一点就撞上油泵了!”
“不都好好的吗?”我说。“我从来就是这么试变速器的。用屁股上。可以舒压。”与此同时,我的律师正忙着把朗姆酒和冰块从福特平托转移到敞篷车的后座上。租车商紧张地看着他。
“呃,你们在喝酒?”他说。
“我不喝。”我说。
“你就给我加满油吧,”我的律师呵斥道,“我们时间紧着呢。我们要去拉斯维加斯参加沙漠赛车。”
“什么?”
“甭理他,”我说,“我们都是很负责的人。”看着他把油箱盖拧上后,我挂上低速挡,扭扭歪歪地挤进了车流。
“又是个瞎操心的人,”我的律师说,“说不定刚吃了快速丸[7]已经飞上天了呢。”
“是啊,你应该给他点红中[8]。”
“红中对这种猪没用,”他说,“管他呢。出发前我们还有好些事要处理。”
“我想弄两件神父的长袍,”我说,“在拉斯维加斯应该挺管用的。”但是戏装店都关门了,我们也不打算连夜去教堂偷。“何必呢?”我的律师说。“别忘了,好多警察都是心狠手辣的天主教徒。要是我们正吃药喝酒飞得老高的时候,被这帮杂种给逮住了,还穿着偷来的法衣,那还不把我们给阉了!”
“你是对的,”我说,“还有,别在等红灯的时候抽烟斗了,算我求你。人都看着呢。”
他点点头。“我们需要一个大水烟筒子。放在座椅上,看不见的地方。要是有人看见我们,一定以为我们在吸氧。”
那一晚我们继续搜罗物资装车。然后我们吃了麦司卡林,去海里游了一通。天蒙蒙亮的时候在马里布的一家咖啡馆吃了早饭,接着小心翼翼地开车穿过市区,一头扎进大雾笼罩着的帕萨迪纳高速公路,向东进发。
3 沙漠里的怪药……一次信心危机
搭车客说他“这辈子没坐过敞篷车”,这事一直隐隐约约在我脑子里打转。这个可怜的怪胎活在一个满是敞篷车的世界,整天看着它们从身边嗖嗖掠过,居然从来没坐过。我感觉自己成了末代法老。我有意说服我的律师把车开到附近的机场去,在那儿签署一些简单的普通法合约,好把车送给这个倒霉蛋。直接跟他说:“在这儿签个字,车就是你的了。”把钥匙给他,然后用信用卡刷一架喷气机,飞到迈阿密之类的地方,再租一辆通身火苹果色的大块头敞篷车,药力马力加到最大掠过水面,径直冲向最后一站基韦斯特[9]……然后把车卖了买艘船。一直就这么下去。
不过这个疯狂的念头很快就打消了。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孩子,何苦弄得他蹲大狱呢——而且,车我还有用。我还想开着这玩意在拉斯维加斯大街上乱窜呢。说不定还可以在长街玩一把直线竞速:停在弗拉明哥酒店的大红绿灯前,对着车流狂叫:
“来吧,你们这帮软蛋!怂包!一等变灯我就一脚油门,把你们这些个窝囊废都给轰到路边去!”
没错。在这堆杂碎的地盘上挑战他们。晃晃悠悠地在人行道嘎一声刹住车,一手拿瓶朗姆酒,一手胡乱按喇叭把音乐声盖过……金边飞车党太阳镜的黑色镜片后,闪烁着发狂的目光,满口胡言乱语地尖叫……一个真正危险的醉鬼,浑身散发着乙醚和晚期精神病症的气息。把引擎轰到最高点,发出刺耳可怕的哀鸣,等待着变灯……
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专挑让这帮狗东西最恼火的事做。大象老了会一瘸一拐地上山等死;美国人老了上高速公路,开着大块头汽车一直开到死。
但我们这趟旅行非同一般。它要对民族性格中一切正确和真实的东西进行一次经典验证。这是要向美国生活幻异万千的可能性——仅限于那些真正有胆量的人——做一次粗野的、肉体的致敬。而我们,可浑身上下都是胆子。
虽然有种族缺陷,我的律师对这个概念还是理解的,不过我们的搭车客就没那么好对付了。他说他理解,但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没有。他骗我呢。
汽车猛地靠向路边,在碎石地上停了下来。我一头撞向仪表盘。我的律师趴在方向盘上。“怎么了?”我喊道。“我们不能停在这里。这里是蝙蝠国!”
“我的心脏,”他呻吟着,“药在哪?”
“噢,”我说,“药,对了,就在这儿。”我伸手到工具包里找爱靡儿。那孩子看上去真是被吓坏了。“别担心,”我说,“这人心脏不好——心绞痛。但我们有办法治。没错,就是这个。”我从铁盒子里捡出四枚药,给了我的律师两枚。他立刻捏碎一个放在鼻孔,我也一样。
他猛地吸了一口,然后靠在了座椅上,眼睛直溜溜盯着太阳。“把狗日的音乐打开!”他尖叫着。“我的心脏猛得像只短吻鳄!”
“音量!清晰度!低音!我们必须有低音!”他抡着光溜溜的膀子在空中挥舞。“我们这是怎么了?我们是他妈老太太吗?”
我把收音机和录音机都开到了最大。“你个不要脸的下流胚,”我说,“说话文明点!你可是在跟一个新闻学博士说话!”
他发狂地笑着。“我们在这沙漠里干什么呢?”他叫道。“打电话报警!我们需要救援!”
“别理这头猪,”我对搭车的说,“他药劲发作扛不住了。其实呢,我们都是新闻学博士,我们要去拉斯维加斯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重大事件。”然后我开始笑……
我的律师转过身来对着搭车客。“其实啊,”他说,“我们俩是要去找一个叫野人亨利的海洛因毒枭算账。我认识他好些年了,但他坑了我们——你知道坑人是什么意思吧?”
我想让他闭嘴,但我们两人都没法止住笑。我们的心脏都有问题,在这沙漠待着算他妈怎么回事?
“野人亨利把他的支票兑现了!”我的律师对着后座的孩子怒吼。“我们要去把他的肺给扯出来!”
“扯出来吃了!”我脱口而出。“那狗东西别想就这么算了!这么个人渣,居然把堂堂新闻学博士当猴耍,这国家是怎么了?”
没人搭腔。我的律师在吸第二颗爱靡儿,那孩子已经手忙脚乱地从后座爬到后盖上试图下车。“谢谢你们搭上我,”他大声说,“非常感谢。我喜欢你们二位。甭理我。”他双脚踩到了柏油路上,转身往贝克尔方向跑。在这片大荒漠里,一眼望去连棵树都没有。
“等一下,”我喊道,“回来喝口啤酒。”但他显然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了。音乐很响,而他正以极高的速度远离我们。
“可算松了口气,”我的律师说,“我们刚才是跟个真正的怪物在一起。那孩子让我紧张。你看见他的眼睛了吗?”他还在笑。“上帝啊,”他说,“这药真不错。”
我打开门,晃悠着绕到驾驶座那边。“让开,”我说,“我来开。我们必须得在那孩子找到警察之前离开加州。”
“得了吧,那得要几个钟头呢,”我的律师说,“他怎么也得走上几百里路才能到有人烟的地方。”
“我们也是。”我说。
“咱们掉头回波罗酒廊吧,”他说,“他们肯定不会找到那儿去。”
我没理他。“把龙舌兰开了。”我叫道,呼啸的风声重新又在耳边响起;我一脚踩下油门,汽车回到高速路上。过了一会,他捧着地图凑过来。“前面有个叫麦司卡尔泉的地方,”他说,“作为你的律师,我建议你停下来在那儿游个泳。”
我摇摇头。“必须在媒体报到期限前赶到名特酒店,”我说,“否则住店的钱就得我们自己掏了。”
他点点头。“但是咱们就别扯那些什么美国梦的屁话了,”他说,“伟大的萨摩亚梦才是要紧事。”他在工具包里翻找着。“我觉得是时候来一片吸墨纸了,”他说,“那种便宜麦司卡林早没劲了,还有那些混账乙醚的气味,我也快受不了。”
“我喜欢啊,”我说,“我们应该用毛巾泡上乙醚,然后放在油门踏板下面,这样我就可以一路熏着到拉斯维加斯了。”
他正在给磁带换面。收音机里传来尖利的声音:“权力属于人民——没错!”约翰·列侬的政治歌,晚了十年。“那个可怜的蠢货应该老老实实待着,”我的律师说,“像这样的小痞子一正经起来准坏事。”
“说到正经,”我说,“我觉得该尝点乙醚和可卡因了。”
“乙醚就算了,”他说,“留着用来泡客房的地毯吧。现在有这个。你的那份阳光吸墨纸。把它们当棒球口香糖给嚼了吧。”
我接过吸墨纸吃了下去。我的律师正笨手笨脚摆弄着装可卡因的盐瓶。打开。撒了。然后尖叫着伸手往空中抓,美味的白色粉末喷洒出来,在荒漠高速路上飘散。“大红鲨”制造了一场昂贵的微型飓风。“天呐!”他哀叹着。“你瞧瞧神都干了些什么!”
“不是神干的!”我喊道。“是你干的。你他妈是缉毒警吗!从一开始我就烦透了你这些破事,你这头猪!”
“你给我小心点。”他说。他手里突然多了一把黑乎乎的点357马格南左轮。就是那种弹巢做了斜面的柯尔特“巨蟒”短管枪。“这里可是有不少秃鹫,”他说,“明天天亮前你就只剩一堆白骨了。”
“你个臭婊子,”我说,“等到了拉斯维加斯,我要把你剁成个汉堡。身边跟着这么个萨摩亚缉毒特工,你想想到时候贩毒黑帮的人能干出什么来?”
“他们会把咱们两个都宰了,”他说,“野人亨利认得我。妈的,我是你的律师啊。”他突然一下子狂笑起来。“你满脑子都是药啊蠢货。我们要能赶在你变成野兽前到酒店,把房间开了,就是个奇迹。你准备好了么?我们要用化名在一家拉斯维加斯酒店登记入住,这是明目张胆的诈骗,还一脑子迷幻药?”他又笑起来,然后一头扎下去,把鼻子凑向盐瓶,用一张二十美元钞票卷成绿卷儿对准剩下的粉末。
“还有多少时间?”我说。
“可能还有三十分钟,”他答道,“作为你的律师,我建议你以最高速行驶。”拉斯维加斯就在前方。在蓝色的沙漠雾霭中,我已经能隐约看到赌城长街的酒店天际线:撒哈拉、地标、亚美利加纳和气势汹汹的雷鸟——一群远在天边的灰色矩形,在仙人掌丛中缓缓升起。
三十分钟。已经很近了。目的地是市中心名特酒店那座大厦——如果我们不能在失去控制之前赶到,目的地就得换成卡森城的内华达州监狱。我去过一次,不过只是去跟囚犯聊聊——不管为了什么,我都不想再去那里了。所以现在别无选择:我们必须接受挑战,去他妈的迷幻药。我们要把那些啰哩啰唆的手续办了,把车开进酒店车库,搞定前台接待,对付行李生,领记者通行证——全都是假的,完全非法,光天化日下的诈骗,不过当然首先得把它干成了。
杀死身体,头脑
也活不了
在我的笔记本里看到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跟乔·弗雷泽[10]有点关系。他还活着么?还能说话?我在西雅图看了那场拳赛—离州长大概四排的地方,脑子已经不知在何处。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段极其痛苦的经历,六十年代的体面结局:蒂姆·利瑞[11]被埃尔德里奇·克利沃尔[12]囚禁在阿尔及利亚,鲍勃·迪伦在格林尼治村坐吃山空,两个肯尼迪都被怪物杀死了,奥斯利[13]在终点岛叠纸巾,到头来卡西乌斯/阿里又被一只人肉汉堡、一个垂死的人,暴打了一顿,失去拳王宝座。乔·弗雷泽跟尼克松一样,终于耀武扬威起来,个中原因是许多像我这样的人拒绝领会的—至少不会明着说出来。
……但那是另一个时代了,消耗殆尽的古老时光,距我主嫌恶之1971年的残暴现实已经很遥远。这些年来,很多事情都变了。如今我在拉斯维加斯,给一本光鲜靓丽的杂志做赛车编辑,这杂志让我开着“大红鲨”到这里来,至于为什么,没人说得清。“就是去看一眼,”他们说,“剩下的事我们来处理。”
的确。看一眼。但是等我们终于到达名特酒店的时候,我的律师已经无法用花招混过登记入住这一关了。我们被迫跟其他人一起排队等着——事实证明,在那种情况下排队是很困难的。我不断对自己说:“安静,冷静,别说话……别人跟你说话你再说:姓名、职位、所属媒体,就这些,不要理会这可怕的毒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当我猛扑到前台开始喋喋不休时,很难用言语来形容那种恐怖的感受。在那女人冷冰冰的盯视下,我事先精心排练过的台词全都瓦解了。“你好啊,”我说,“我叫……呃,劳尔·杜克……对,名单里有,那是肯定的。免费午餐,终极智慧、全面报道……有什么不行的?我的律师跟我一起来的,当然他不在名单里,但是我们必须拿到那个套房,对,这人其实是我的司机。我们开了一辆‘红鲨’,从长街一直开到这,接下来该去沙漠了,对吧?是。核对一下名单,你能找到的。别担心。到底怎么回事?接着怎么办?”
女人眼都不眨一下。“你的房间还没好,”她说,“但是有人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