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开走狗绵羊的道德准则,甚至扬弃豹子形象的进取心理,我们就可以在人类精神的最高境界纯粹的审美观照上,进入《红楼梦》展示的大观园世界。在这里,豹不是作为威武的形象,而是作为高贵的灵魂出现的。它不是进攻的,而是无为的;不是侵略的,而是恪守的;不是获取的,而是拒绝的;不是历史的,而是命运的;不是文明的高蹈,而是文化的灵光。魏晋风度,陶令归隐;超凡脱俗的仙风道骨,苇叶渡江的达摩神韵,诸如此类。大凡曹雪芹所能领略的全部灵气和全部感悟,都被修炼得炉火纯青之后,被不动声色地注入这一神奇晶莹的女儿世界。
这种高贵的精神风貌以强烈的个性形象呈现出来的,是晴雯这个首屈一指的俏丫鬟。所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一语道出这个少女形象的精神底蕴。这是一个没有丝毫奴才气息或绵羊腔调的奴隶,她敢对贾宝玉任性撒娇,也敢对王夫人冒犯撒野;无拘无束,敢做敢当,从而成为大观园内最为自由的灵魂。或许正因为如此,她的屈死才值得贾宝玉为她专门撰写了那篇哀婉凄楚的绝唱《芙蓉女儿诔》。多情公子在诔文中长歌当哭,极尽唱赞,诸如: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
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消;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
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余哀,诉凭冷月。
小说不惜倾注如许笔墨,引经据典,畅诉悲怀,使这个少女形象光芒四射,使这颗高贵的灵魂在那个女儿世界上空尽情飞翔。同时,水涨船高,烘云托月,将另一个少女的灵魂衬托得更为高洁,更为光芒照人。这里指的是,林黛玉。
这位贵族少女以惊人的才华照亮了整个大观园世界。且不说她的人生姿态,她的这种存在本身就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绵羊道德的蔑视和嘲讽。相对于薛宝钗的“停机德”,她所拥有的是“咏絮才”;相对于虚伪肮脏的家族世界,她所倾心的是至死不渝的爱情追求;也正因为这样的才情并茂,才得以成为贾宝玉的唯一知己。而且,与她的多情相应,还有她特有的敏感锐利;正如王熙凤对薛宝钗的城府洞若观火,林黛玉对王熙凤的种种即兴表演全都明察秋毫。凤姐的翻云覆雨,在林妹妹眼中不过一套“花胡哨”而已。这与其说是一种智力的较量,不如说是一种心灵的高下。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被薛宝钗的“攻心的战术”所制服。心气高傲者,以善良为本;故狡猾的薛宝钗虽然在才智上不及林黛玉,但她能抓住对方心地善良的特点,耍弄绵羊道德的技巧击中豹子的高贵心胸。这似乎是一种有趣的人性链环,并且依照五行相克的规则,王熙凤克薛宝钗,薛宝钗克林黛玉,而林黛玉则克王熙凤。豹胜羊,羊胜豹之精神,豹之精神又胜豹本身。或者说,平民社会胜奴隶社会,奴隶社会胜贵族社会,贵族社会又胜平民社会。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轮回的。平民是奴隶的克星,奴隶是贵族的克星,而贵族又是平民的克星。奴隶渴望成为平民,平民希望成为贵族,而贵族又为奴隶革命所消灭。当然,革命以后的历史,则又是向平民社会的缓慢过渡。人类总是在这种生存—创造—审美的三维历史层面上滑动和轮回。
正如从袭人到薛宝钗,从探春到王熙凤,乃是大观园世界的两个参照面一样,从晴雯到林黛玉呈现的是这个世界的主体造型的精神线索。在这条精神线索的横断面上,人们可以看到海棠诗社那样才情盎然的小姐世界,可以看到一批诸如晴雯、鸳鸯、司棋、金钏,乃至香菱、平儿等等有心胸有识见的少女群芳,还可以看到诸如妙玉、尤三姐、芳官、龄官等等更外围的女儿风貌;这群美妙的少女,林林总总,层次分明地组成了既实在又梦幻的大观园世界,而这个世界的重心则落在晴雯、林黛玉线索的纵深所指,那块顽石,神奇的贾宝玉形象上。
作为整个大观园世界的中心人物,贾宝玉的角色是多重的:如果人们将大观园看作一个现实世界,那么他则是尘世和仙界的“通灵宝玉”;如果大观园被看作太虚幻境似的去处,那么他在众多的神仙姐姐之中便是一个浊物;面对园内所有他称之为水做的骨肉的少女们,他只是一个神瑛侍者;而面对他所倾心的林黛玉们,他则是一个矢志不渝的情种;如此等等。正因为如此,他有过神游太虚幻境并且看过金陵十二钗名册和听过仙子们演唱《红楼梦》的经历,所以他那么崇敬园内那些聪明灵秀但又地位低下的女孩子,所以他乐于为女孩子哪怕是个不起眼的丫鬟奔走效劳,所以他会写出声泪俱下的《芙蓉女儿诔》并且在一个没有了林妹妹的世界上悬崖撒手,遁入空门。这个集使者、侍者、浊物和情种于一身的多情公子,其神气和来历,在小说第二回中曾被人作过一番十分精要的评说,道是:
置之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于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之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旛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或许因为缘自如此不同寻常的来历,这个人物才具有神奇高远的品性。他的精纯在于,他不善心计,但对薛宝钗的进言抱有本能的反感,对花袭人的举止怀有本能的疑窦;同样,他的乖张在于,不愿为家族的延续承担任何义务,坚决拒绝读书跻身经济仕途。他是大观园少女们最为知己的朋友,也是大观园外面那个男权世界最为彻底的叛逆。他会得到纯洁如槛内人妙玉,或是刚烈如情小妹、尤三姐那样奇特少女的好感,但面对以贾政、贾赦为首的男人世界,他就是没感觉。遗憾的是,尽管他一再企图扮演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的守护神,但他却谁也保护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晴雯、司棋那样的女孩被撵出致死,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姐妹们泣别远嫁,乃至眼睁睁地看着由家族操纵的婚姻拆散和逼死他的心上人林黛玉。如果说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贵族,一头高贵无比的豹子,那么他只具备豹的高贵精神,而不具备丝毫豹的搏击能力。也即是说,所谓贵族一词,在贾宝玉形象不是搏战的,而是审美的;不是意志的,而是灵魂的。所谓乖张所谓愚顽,不在于进取而在于拒绝,不在于西绪弗斯式的推石上山,而在于无动于衷地看着石头从山上滚下去。总之,这个形象如同一声悠长深远的历史喟叹,一声孤独凄绝的临峰长啸;既是整个大观园世界的灵魂,也是此中所有少女们的命运遭际的见证。所谓“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正是这个形象的意境写照,孤独,凄楚,绝望,无告。
当然,毋庸置疑,尽管贾宝玉形象的角色是多重的,其意味是极其丰富的,但他在整个小说中最令人瞩目的还是他和林黛玉的爱情。这是一个为无数人感慨过、为无数人论说过的话题,并且被一次次地引入诸如新兴的市民阶级之历史要求、自由恋爱、反封建之类的似是而非的判断和定性。撇开这种阅读方式,从贾宝玉之于林黛玉的那种独特的恋母情结入手,也许更能够领略这一爱情的内在意蕴。
像许多男人一样,贾宝玉在感情上不是专一的。林黛玉对他的挖苦可谓一针见血,在妹妹跟前心里只有妹妹,但见了姐姐眼里又只有姐姐了。这种弥散状的情感形式,使他即便见了一个与他根本无缘的唱戏的小女孩都会自作多情一番。然而,他对林妹妹的爱情却又的确是执着的,只是这种执着与其说在于情感,不如说在于灵魂,也即是说,宝黛爱情的坚定性乃是基于灵魂的共通。就其情感而言,贾宝玉对晴雯之情不可谓不深;就其本能的爱欲而言,薛宝钗的丰满圆润对他不可谓没有诱惑力;但这里的关键却既不是情感也不是生理本能,而是精神的共鸣和灵魂的相契,因为正如《红楼梦》是中国文化的灵魂一样,贾宝玉乃是《红楼梦》的灵魂;作为这样一个灵魂的灵魂,其纯粹性当然首先在于精神而不在于情感更不在于性欲。顺便说一句,《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形象正好相反,他的全部情感都建筑在性欲之上,无论是潘金莲的动人还是李瓶儿的可意,都离不开生理上的满足。
作为宝黛之间息息相通的一个重要例证,也是解读整个宝黛爱情的关键之处,就是小说一开始便出示的那个还泪故事。这个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浇灌和还泪故事,并不是作者故弄玄虚的什么趣闻轶事,而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寓言。它隐藏着宝黛爱情的全部秘密,它暗示着宝黛爱情的深层结构。而有关这个寓言的解读,则应从分析贾宝玉的恋母情结开始。
贾宝玉的恋母情结基于一种赤诚的女性崇拜,这种崇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对于他这一著名的宣言,过去的许多读者都从社会批判的角度去读解其中的意味,殊不知,这恰恰是一段最为坦诚的自白,贾宝玉借此告诉人们,他所依恋的不是土地而是流水。这和希腊神话中安泰对大地母亲的依恋正好相反。因为希腊神话是英雄史诗;英雄是创造主体,是力量的象征,所以英雄所恋者乃是作为力量泉源的大地母亲。但《红楼梦》是一曲旷古悲歌,长歌当哭,泪水涟涟,于是贾宝玉所恋之母乃是作为哭泣者形象的不尽长河;河水者,泪水也。在此不是力量,而是悲伤成为母性的形象造型。在小说所讲述的那个寓言里,这条泪水之河以灵河的名义呈现,而几乎是由泪水凝结成的林黛玉形象只不过是灵河岸边的一棵绛珠仙草,可见此中有多少泪水要流淌,有多少悲伤要倾诉。这个民族即便不被火烧死,也会被泪水所淹没,就像人类当初受到洪水惩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