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的两种念法
现代中文里,通常将《论语》书名的第一个字“论”读成二声。这样的读法,来自刘熙的《释名·释典艺》:“《论语》,记孔子与弟子所语之言也。论,伦也,有伦理也。语,叙也,叙己所欲说也。”将《论语》解释为“有条理地叙述自己要说的话”。
不过传统上也有另外一种将“论”字读为四声的主张。《汉书·艺文志》:“《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这段话先解释《论语》的内容,是孔子回答弟子和那个时代其他人提问的记录,以及弟子从孔子那里听来的话语。为什么称“论”?那是因为孔子在世时,弟子各自记录老师所说的话,等到老师去世了,大家将笔记集中起来,经讨论才编定了这样一本书。
比较这两种不同说法,念成四声好像要比念成二声来得合理些。念作二声,《论语》是一本有条理、彰显条理的书;但念作四声,《论语》书名就提醒我们,这是弟子们比对笔记,经过讨论争议才编出来的书,换句话说,这本书不是成于一手,无法有一个完整设计的结构,也不可能避免书中内容有互相冲突、矛盾的现象。
回归《论语》的文本,我们看到它的确是由一条条短文连接而成。把这本书看作“伦理、条理的语言”,意味着相信书中各条文辞的顺序是经过特别设计的,依循或为了显示某种内在的秩序,使得传统以来,很多读书人花了大工夫去串联解释《论语》的结构。然而这样的解释,很容易就填塞了许多文本无法支撑的臆测,将后人的主观想法强加在《论语》上,对我们今天理解《论语》,从《论语》中去探知孔子的人格与价值信念,往往非但没有帮助,还制造了阻碍和混淆。
将“论”读做“伦”,还有一个问题,是使我们倾向于将《论语》的内容视为原则、规范和真理,如此就丧失了《论语》原文中其实再明白、再鲜活不过的特性-这是对话的记录,这是讨论过程中的切片,这里明明存在着一种活泼泼的人与人互动的现实精神。孔子当然说道理、谈原则,但他说的方式,永远都是“即事论理”,从来都不抽象、空泛地说。所以,每一句话有其背景,有其不同的对象,因而我们也就不应该抽离了时代或现实的背景,忽略当下发生的事件,架空来读《论语》。
《论语》和《左传》完全不一样。《左传》有着严格自觉的结构秩序,了解《左传》一定要先了解这份编年的结构秩序。《论语》却是相对松散的笔记汇编,没有经过强烈主观的排比,也就不能强求硬解其中的文句顺序,有什么必然的道理。
用这种读法,我们会有较大的空间,得出《论语》真正的最大价值-透过《论语》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伟大人格,既觉得和这样的人格相亲近,又衷心地为其伟大所感动、所折服。
听孔子说话
孔子出生于公元前551年,去世于公元前479年。《论语》这本书也就应该是在孔子去世后不久,即公元前5世纪前半叶编成的。因此我们可以有把握地知道,这本书的内容反映了公元前6世纪与公元前5世纪之交,春秋时期的事件与思想。排除一些虽然号称高古、实则成书年代可疑的文献,从时间上看,《论语》在中国传统经典中排名非常靠前。比《诗经》《尚书》《左传》部分内容来得晚些,但又比这三本书里面的部分内容,要来得早。
《论语》成书很早,而且成书之后很快就流传开来,对于我们两千多年后来认识孔子,真是件幸运的事。孔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到了战国时期,已经有了基本、不容任意窜改的面貌。《庄子》书中曾借名孔子、明显是捏造的故事,用来表示对于儒家的轻蔑嘲笑。然而,比对《庄子》的文章风格,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将这些故事拿来当作寓言,不会和真实存在过的孔子搞混。
像庄子这种论敌,其实相对无害。真正可怕的,往往是孔子和儒家的追随者、崇拜者,为了抬高孔子的地位,而将部分他们认为不妥的内容删除,或增添他们认为比较伟大比较了不起的记录。早在秦汉之前,就有《礼记》中的部分篇章和《易·系辞》这类文献,塞了很多话到孔子的嘴里。文章中明确引用孔子之言,记录孔子之行,但那样的语言,绝不可能是孔子会说的;那样的行为,绝不可能是孔子会做的。
我们怎么知道?一方面可以透过春秋时期的相关文献,考索出那个时代的语言、风习,找出后人窜入的破绽;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可以用《论语》来当作基准,和《论语》中的用语、思想、价值不相符的,大概就不能尽信。
《论语》书中,少有窜乱的痕迹。这显然是因为《论语》流传得早、流传得广,在有人想对《论语》动手动脚之前,其主要内容已经深入人心固定下来了。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本书,大致保留了公元前5世纪编辑形成时的原貌,成功抗拒了两千多年的修改变乱。
《论语》不是一本大书,字数并不多,然而在有限的篇幅中,竟然多次出现重文,完全一样的字句,这里出现一次,那里又出现一次。会有这种现象,最有可能就是当初辑录时没有注意到,不小心让同样内容多抄录了一遍。这么明显的错误,照理说很容易发现,也很容易改正,却到今天都还留在书中,一定是因为《论语》早早便已取得崇高地位,阻却了任何想要修改的做法。连这么基本的错误都没改,《论语》被重编增删的概率,显然不高。
还有,虽然经过上千年的解释努力,《论语》的篇章次序究竟有什么统一的安排,从来没有得出可信的答案。看起来,《论语》真的就像是弟子们在第一时间将各人笔记聚集在一起,谁都无法垄断编辑权力,因而保留了相对凌乱的面貌。这样的凌乱反而让我们放心-毕竟若是经过有意识的改动、伪造的话,首先会被改动的理应就是表面的凌乱,会被伪造的理应就是一套更明确的次序逻辑。
汉代之后,《论语》的流传史上,出现过“鲁论语”、“齐论语”、“古文论语”等不同家派,然而这几家教授的《论语》原文,顶多只有几百字的差异,且相异之处,多半是字句写法,不影响内容意义。像古文尚书与今文尚书那种一差差了几十篇,或像《春秋左传》和《春秋公羊传》解释方向完全不同的现象,从来不曾发生在《论语》的教授流传上。
今天通行的《论语》,称为“张侯论”,是西汉末年安昌侯张禹综合鲁、齐两家而编定的版本。到东汉灵帝时,“张侯论”的字句就已被刻在了熹平石经上,彻底固定,不再变动。
如此,《论语》一方面让我们读来格外安心,不必像读其他上古经典那样谨慎提防中间有后来伪造、掺杂进去的内容;而另一方面,却也让我们读来格外不安,因为编撰者没有给我们一套明确的次序逻辑,我们得通过排比来决定这些散乱对话和文句,彼此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学生的共同笔记
依照《汉书·艺文志》的说法,也符合在《论语》书中看到的内容特性,我们知道孔子的弟子们有做笔记的习惯。学生们做笔记,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不,放到两千多年前的东周环境里,这是件难得、了不起的事。门人在老师去世后,立刻能集合笔记编成《论语》,先决条件是弟子们平常就写字,就有以文字存留记录的习惯。
在一个绝大部分的人不懂文字,人与人之间主要靠语言而非文字来沟通的时代,孔子身边聚集了一群都懂文字、都娴熟于运用文字的人。孔子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将西周王官学传统的贵族教育内容,拿来教给许多照出身和身份来说不见得有资格受这种教育的弟子。这是“有教无类”在那个时代真正的意涵。
书写原本是贵族教育的核心,但在孔子手中获得了扩大传扬。结果产生了中国最早的私家著述。在《论语》之前的其他文字记录,都和王官有着直接的关系。《诗》《书》《春秋》都是以贵族教育内容的形式存在的,因为是重要的贵族教材,才用文字慎重其事写下来。《诗》和封建官员到异地了解民情的采风有关,和贵族间的宴饮酬酢有关。《书》是朝廷官方文书的总汇。《春秋》则是史官依照职务立场所做的大事记。
一直要到公元前5世纪,孔子借他的教育打破了原本官方对于书写的垄断限制,也才由他的弟子写出了第一本非官方内容的《论语》。
说得再精确些,这是第一本用文字写私人记录的书,却还不是第一本由私人写成的书。放在王官学传统中看,《论语》有着暧昧的地位。一方面,书中记的既非天子亦非国君,而是甚至不具备世卿身份的人;但另一方面,孔子所言所行毕竟还是环绕着贵族教育的基本条目-如何做个君子,如何称职有效地治理国家。换句话说,书的内容继承延续了王官学传统,但书中说话的声音,却出自一个不具备传统王官发言身份的人。
从另一个角度看,《论语》并不是表达这些弟子私人意见的书,甚至不太能算是表达孔子私人意见的书。孔子强调自己“述而不作”不是随便讲讲的,那代表了他深刻的内在信仰。那些以“子曰”开头的每一句话,对孔子来说,都是他在传递、顶多是解释周公以降的王官学理念,不是他自己推断发明的主张。在这里,又有一层公与私之间的暧昧。
师生关系的起点
从历史上看,《论语》的开创性还不只这些。一项更有革命性、更具突破性的特色,却往往被忽略了,那就是《论语》呈现了一种在此之前不存在的人际关系-师生关系。
前面一再说《论语》由孔子的弟子、门人所记录,但弟子、门人是什么?这是孔子开创出来的一种新的人间角色。在孔子之前,我们找不到任何可靠的证据,证明有老师和学生这样的相对关系存在。
传统上尊称孔子为“至圣先师”,“先师”的本意,就是第一个老师、最早出现的老师,而这样的称号,不同于“至圣”,是有明确历史根据的,不是夸张浮泛的推崇。
在孔子之前,有教育,但没有专职的老师。一直到春秋时期,都是贵族教育,贵族教育在贵族的系谱网络中进行。前代的贵族将自己受过的训练,不管是礼、乐、射、御、书、数,还是诗、书、礼、乐、易、春秋,传给同属贵族身份的下一代。这是封建体制的一环。教育是封闭、垄断的,只有在这套体制里的人才能受教育,也只有在这套体制里的人才有办法提供训练传承。
有资格教的人,教给有资格学的人,而这中间的资格,是以血缘身份来定义的。所以到了战国的文献中,我们都还能看到“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样的套语反复出现,显然是从过去普遍都由父兄教子弟的教育习惯而来的。
孔子和他所教的人,没有血缘关系。孔子的许多学生,甚至在原本的封建秩序中,根本不具备可以接受这套贵族教育的合格身份。孔子开创的角色,事实上是破坏封建秩序的,或者换一个角度看,正是在封建秩序动摇的春秋时期,才给了孔子这样一个空间,违背旧的体制规范,将原本封闭、垄断的贵族教育内容,拿出来“有教无类”提供给更多的人。而这些无法从父兄亲族纽带中获取教育训练的人,跟随孔子,就成了他的弟子、门人。
《左传》中有太多具体的事实,让我们看到每个国的内部,都面临礼遭到忽略、破坏的状况。相应地,国与国间的固定关系也动摇了,无法持续在原来的礼上正常和平地往来,于是就出现愈来愈多诉诸权谋乃至武力压迫的事件。那是一个之前未有的新兴竞争局面。国内公子与公子竞争、大夫与大夫竞争,外面国与国也进行着愈来愈激烈的角力竞争。
竞争的胜负,很大一部分取决于人才。孔子给予弟子、门人的教育,用今天的话说,是教他们如何去当官。回到春秋的历史情境,应该说是教他们如何在变动、混乱的环境中“有用”。新的变化所创造出的对于人才的需求,无法在原有的社会架构下得到满足。要有能够打仗的人才,这时要应付的,不是过去单纯的贵族与贵族间有礼有节的射、御之战,而是指挥成百上千士兵的布阵对垒。要有能够进行外交折冲的人才,这时要应付的,也不是和平的宴饮盟会,加强友好联结;常常是强弱有别的紧张谈判,谈判结果轻则增损几座城,严重时甚至引来灭国危机。
孔子是“圣之时者”,他比谁都更能认清时代的需求,在教育内容和教育对象上,进行了革命性的扩张,训练这种可以在政治、外交、军事场合发挥作用的人才。
虽然孔子以周公为偶像,梦想能够恢复周公建立的礼乐秩序,然而吊诡的是,如果孔子的梦想真的达成了,回到周初的封建体系,那里可是没有孔子这种人的位子的。历史上的孔子,是个大矛盾,他所做的事,实质是违背、破坏周代的封建文化,但他所向往的,却是回归旧封建体制,一个取消他自己这种老师角色的环境。
孔子在世时就成其大名,部分原因在于他将贵族教育教给广大弟子的革命性行为,另一部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教出来的弟子真正“有用”,真正符合春秋时局的需要。从这一点看,孔子是最早的杰出人力资源专家,他看出了当时人力资源所需,也勇于突破窠臼,找到了提供适切的人力资源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