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view from the window
狂沙翻飞中,印度尼西亚裔的工头远远走来,头盔底下塞着早已汗湿的手染头巾。他掏出哨子吹了几下,让眼前那堆工人赶紧让出一条路。大伙儿随即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工地后方那片一望无垠,也一无所有的沙漠。
这里是阿布扎比[Abu Dhabi]机场的外围,未来会变成一座新市镇的中心,将有十万人在此安居乐业。
过了几分钟,一辆修长的银色小车无声无息地滑行而来。这辆车从正面看,左右两个头灯很像吊高的眼尾,下方的散热口则是咧开一条缝的嘴,活像一只外星小怪物对着你奸笑。它浑身闪亮,缓缓驶近,敞开了门。里面坐得下四个人,没有驾驶员或控制台,完全由数字化高科技来操作。车靠埋在地下的隐形感应器导航,位置则由车中计算机以车轮转动计数来掌握。此刻有位技术人员坐在车里,用电笔监测其性能。
这是诺曼·福斯特造镇计划中的运输系统,设在七米高的人造地面之下。刻意架高的地面是行人徒步街道网,街边有建筑师梦想中的露天咖啡馆、鳞次栉比的商店及公寓。银色小车则在地下川流不息,无需轨道与驾驶员,自然省了塞车与停车之苦。
沙漠中的工地耸立着数架塔式起重机,四处是装了空调的工棚。每天约有六千名工人由大巴送来这里上工。主工地有些建筑物的混凝土结构已经盖到八至十层楼高。这些结构比照传统寨城的做法,尽量集中,以便互相遮光,制造能让凉风流通的缝隙。这座未来的寨城,就是马斯达尔[Masdar,阿拉伯文“来源”之意]。
福斯特赢得竞标之后的三个月,工人便进驻工地。马斯达尔的定位虽为城市,但其实它还不到这等规模。在阿布扎比与迪拜之间,许多新市镇如雨后春笋般诞生,马斯达尔只是其中之一。它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其周边设施——供机组人员住宿的机场区隔壁就是高尔夫球场、一级方程式赛车场等。在全球环境愈发不宜人居的情况下,马斯达尔可说是个“在沙漠中打造绿洲”的实验。
开发计划的第一阶段是兴建“马斯达尔理工学院”,它将是研究重镇,与伦敦帝国理工学院、麻省理工学院、纽约大学合作,致力开发再生能源。至于日日在工地挥汗的幕后英雄,和当年打造迪拜一样,都是来自亚洲各国的劳工。过去十年间,亚洲劳工来到波斯湾区,盖起了耀眼的迪拜高楼、人工岛屿、喷着真雪的超大室内滑雪场。这种种展现极端“非理性繁荣”的建筑,终不敌负债累累,于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在这里,为了淡化海水,大量燃烧原油,造成环境污染。这个过程正逐步摧毁霍尔木兹海峡入海口附近的红树林,而红树林是波斯湾地区极为重要的生态资源。
马斯达尔自称将走出一条不同的路。这座城市以碳中和为目标,自行回收所有的废弃物。在施工期间,工地就已经实施分类回收,工地边界可见标示不同颜色的回收区,把废弃物仔细分类整理。大楼用的强化钢柱和骨架,大多都是回收钢材制成。现场已经有座一千万瓦的太阳能电厂在运作,之后还会有更大规模的数组太阳能板和实验工厂,并尝试从浅海生长的海藻中提炼能源。终极目标是希望整个马斯达尔成为无车城市。街道两旁将绿树成荫,鼓励居民多走路。在八月高达摄氏五十度的波斯湾地区,想这么做,胆子可是不小。
马斯达尔象征乐观进取的精神,也为人类的未来提出对策,正如福斯特年少时梦想的未来城市。这个梦想的起源,一是他的恩师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1895-1983],二是连环漫画《大胆阿丹:未来飞行员》[Dan Dare: Pilot of the Future]。在英国曼彻斯特长大的福斯特,是《大胆阿丹》的忠实读者,每一期都不放过。这漫画每周在漫画杂志《老鹰》[Eagle]上连载,以一九五〇年代英国中产阶级家庭的青少年为目标读者。画中的未来世界,有原子能驱动的单轨电车和飘浮在空中的出租车[神似马斯达尔的个人高速运输系统]。看了入迷的福斯特,从此不断在脑中勾勒城市的样貌。
如果你运气好,参与过这么多杰出的案子,时间久了你自然会晓得,“永续”这件事的关键是“密度”。如果你老到懂得这点道理,就会明白打造城市其实不是盖一栋栋的楼房,而是思考更大的格局。这让我回想起,我当年写的论文就是关于城市空间。我写的也不是什么新东西,不过就是我在曼彻斯特四处压马路的经验。
[本书部分引文为诺曼·福斯特原话]
从莱文舍姆新月路四号的福斯特老家卧室望出去的景观,与五十多年前并无二致。莱文舍姆区位于曼彻斯特市南方边界,在工业革命的开发热潮退去后,已成了没落的郊区。也就是在这片阴湿破落之地,二十一岁的诺曼·福斯特拿出画笔和颜料,画下他窗外的风景。
新月路名为“新月”,却非新月形,亦非林荫路,而是一条只有五间连栋住宅的短短小街,夹在往来伦敦与曼彻斯特的铁路主干线与南向道路之间,毫无美丽街景可言,显然并非良好都市规划下的产物,反倒像无心插柳的结果。这里除住家之外,就是些小型厂房、工坊、几处堆东西的围栏而已。
福斯特的老家是这条小路尽头的其中一户。屋后的山墙端,被切出很奇特的角度,其中一面墙连着后来加盖的地方。前门嵌在拱形入口里,勉强算有点设计感。这里的连栋住宅都有角窗和前院,比起附近几条街上更简陋的房子,还是稍微像样些。环绕屋檐的模制瓦片,为这房子添了一丝哥特风,但当然称不上什么正统美学。屋后有个四面是墙的小院子,堆煤炭的棚架和户外厕所都在那儿。后院外是条小巷,根据十九世纪的卫生规定,必须有这么一条巷子,让清洁工每周来收垃圾。不过其实大家进出屋子,走的都是这条直通厨房的小巷。前门只有在丧礼、圣诞节、医生看诊之类的特殊场合,才会打开。小巷后方就是架在路堤上的铁轨。福斯特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图时,铁轨正好与他的视线齐平。
这房子并不牢固,只要火车一驶过,全家便天摇地动。二十世纪五〇年代时,害他们摇来晃去的是国营的“英国国铁”炭黑色蒸汽火车,喷着火焰黑烟加煤灰,呼啸而过。现在则换成了每小时四班、头顶连着高压电线、全身银灰色的维京摆式[Virgin Pendolino]高速火车。
铁轨两边的居住水平迥异,新月路正是较差的一边,头上有铁轨和路堤压着,中间又被铁轨下的人行通道切穿。这段通道是一百五十年前,伦敦与西北铁路公司的工程师所建,用的紫红色工程砖材质极佳。当年开发莱文舍姆的吝啬的建筑商人,绝不可能舍得花上这样一大笔。我们或许可以说,新月路就这么一段,算是莱文舍姆之中比较好的区段吧。
我跟福斯特说我去了他老家,他左手随即拿了铅笔,在笔记本上精准地画出我当时看到的景象,大气都不喘一口。他上次回去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却两三笔便勾勒出铁轨下那个又黑又脏、老鼠洞似的拱门,以及拱门下五根大小形状不一、阻挡车辆通行的路柱。我没开口,他却自己写下一句我早已想到的话:“铁轨分隔着两个不同的世界。”
福斯特的画也画出了一些我在铁轨另一端看到的,二十世纪初期盖的半木造的房子。这种房子虽然现在看来略显破落,但比较坚固,所在的街道也比较宽,绿树成荫。新月路的另一端是斯塔克波特路,这是一条大马路,从曼彻斯特南区经过朗塞特到莱文舍姆。两边净是爱德华时期风格的银行、酒馆、商店等等,见证着这一区的楼起楼塌。再往下走,就是清真寺与巴基斯坦人的小区中心。
新月路往北不远处,便是艾伯特王子林荫道,福斯特的祖母曾住在这里。这里有穆斯林学校,有可以抽水烟筒的土耳其餐厅。从前的皇宫戏院原址,现在成了一人五英镑吃到饱的自助餐厅。福斯特还在念书的时候,他母亲还给他在隔壁面包店找了一份差事。
莱文舍姆的房舍大多是用粗红砖盖的,偶尔有几间外墙覆上釉陶土的楼房,看来贵气十足。就像新月路转角、农人客栈对面的马丁斯银行,现在是巴克莱银行。
新月路的连栋住宅数量其实已经少了许多,让这区稍稍有点优良住宅区的感觉,当年工业革命的气味已然淡去。莱文舍姆从福斯特童年时期演变成今天的模样,他认为是中产阶级搬到这里,改变了一切。不过他这样讲也不算对,还是有好些居民从他小时候就住在此地。现在这里住了念艺术的、搞音乐的,还有颇为活跃的巴基斯坦移民社群。屋里水电与浴室样样齐备,这些在福斯特的童年都是奢侈品。即使如此,这里还是称不上是优质小区。这里的某些建筑物看来颇具巧思,有瓦片砌成的圆形拱顶入口,有的屋子有拱顶石,有的屋脊上有雕花装饰,可惜用的建材都很廉价。莱文舍姆区最常见的红砖,表面早已坑坑疤疤,仿佛整个区都得了皮肤病,脱皮脱个不停。
如今,新月路第一代的前门和窗框早已朽烂,即将换成硬质纤维门板和铝框。街角杵着细瘦的电话线杆,撑起蛛网般的电话线。福斯特老家的西侧已经变成建筑商人堆放建材的地方和废铁厂,但整个小区却仍洋溢他幼时英国乡间的气息,诉说着那时的英国——铺着花岗岩的街道、有轨与无轨电车、衣帽整齐的司机;有混凝土冷却塔、有运河与工厂,外加两大特产:烟雾和舞厅。
福斯特十几岁时,现代化之风已吹遍英国。他眼中的曼彻斯特边界,是以他骑自行车到德比郡和柴郡的距离为准。他曾一路往北骑到湖区,一天之内来回一百三十英里;也曾在一九五七年往南骑到焦德雷尔班克,专程去看洛夫尔电波望远镜正式启用。这座望远镜对英国的意义,就像美国在佛罗里达州的卡纳维尔角火箭发射基地,都是人类探索未来的划时代成就。
走进当代建筑之门的那把钥匙
福斯特酷爱画画。为了申请进曼彻斯特大学读建筑,一九五五年的他,关在房里埋头作画。他的画受两大因素影响,一是英国画家劳瑞[L.S.Lowry]笔下的工业社会众生相;二是《老鹰》杂志里,航空母舰和“火神轰炸机”的剖面图。
五十年后的今天,福斯特的墙上挂着一幅劳瑞的画,是现任妻子埃琳娜送他的礼物。画中景象和福斯特老家望出去的如出一辙:三〇年代经济大萧条阴影下的工业城曼彻斯特。劳瑞后来进了地产公司当出纳员,总是一一亲访店家收租,这也是他观察庶民生活的机会。
对五〇年代中产家庭的少年来说,《老鹰》是每周的精神食粮。杂志的创办人莫里斯[Marcus Morris]是兰开郡的卫理公会派牧师,因忧心美国的进口漫画伤风败俗,英国自产的漫画周刊《比诺》[Beano]又可能教坏小朋友,遂创办《老鹰》分庭抗礼。这本杂志的宗教意味很强,有很长一段时间连载的是关于耶稣生平的漫画。奇妙的是,《老鹰》虽没能挡住六〇年代社会的放浪风潮,却在无意间孕育了一群高科技建筑师,福斯特正是其中一位。《老鹰》是福斯特身为独子感到孤寂时的心灵港湾,也是引领他走进当代建筑之门的那把钥匙。
每期《老鹰》的封面都少不了“大胆阿丹”的招牌翘下巴和弯勾眉。画中常见驶过泰晤士河的单轨电车,以及神似大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晚期都市规划中的太空站。阿丹,这位汉普森[Frank Hampson]笔下的科幻漫画英雄,每周都要跟邪恶的绿色怪物“麦孔”及其爪牙大战。
《老鹰》每期中间的跨页,总有精细的剖面图,介绍当代杰出的工程成就。一九五一年有一期刊登“发现圆顶馆”是当时的英国年轻建筑师拉尔夫·塔布斯[Ralph Tubbs,1912-1996]为“英国节”设计的临时展馆。福斯特没法去伦敦看英国节的活动,这幅画是他唯一的线索[可惜等福斯特真的到了伦敦,该馆已遭拆除]。英国节号召了当代的建筑师、设计师,用许多不同的主题馆来展示他们的创意,当代建筑也因此首次在英国有了懂得欣赏的知音。《老鹰》后来又刊登了五〇年代英国另一代表建筑物:巴斯·斯彭斯[Basil Spence,1907-1976]设计的考文垂大教堂[Coventry Cathedral],并称之为“太空时代的大教堂”。
《老鹰》对思想如白纸的年轻人来说,是相当有效的倡导刊物。它倡导现代建筑,展现以科技创造的未来。画中的世界有核能船舰、燃气涡轮引擎车——仿佛预言在不久的将来,这就是人们的运输工具。在漫画家的笔下,这些车辆竟酷似富勒设计的狄马西昂车[Dymaxion car,此为富勒自创字,结合“动力”与“最大效能”的概念],外型像水滴,靠三个隐形车轮驱动。未来的都市将由许多豆荚状的单位组合而成。有一期的剖面图则是美国在南极的基地,由一群埋在冰雪中的小单位集结而成。十年过去,同样的图无论放在哪一本前卫建筑杂志里,也丝毫不显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