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对这些图像的狂热始终未减。他喜爱图画的样貌,认为它们每一幅都是优秀的艺术品;他也爱画中传达的设计观。从威灵顿轰炸机的剖面图,到福斯湾铁路大桥的建筑技法解析,他都一一仔细研究。不难想见这些画曾在他幼小的心田,点燃求知的火花,让他开始思考世界运作的道理。
多年后,福斯特设法找到了约翰·巴彻勒[John Batchelor],他曾在《老鹰》后期画过某些剖面图。福斯特当时在斯文敦郊区帮雷诺汽车设计零件厂,请巴彻勒帮忙绘图分析他为支撑厂房屋顶设计的黄色钢柱。可惜,剖面图固然漂亮,但比起精细的截面图来,还是不够准确。
建筑大师的灵感,常来自大众文化,然而青少年时期的嗜好,更是想象力的源头。赖特曾说童年时玩积木的经验,影响了他日后的作品,但很少有建筑师像福斯特这么坦荡荡,说自己是受了科幻漫画故事的影响。
出身于劳工家庭
诺曼·罗伯特·福斯特,一九三五年六月一日,生于斯塔克波特附近的雷迪什。他出生没多久,全家就搬到新月路四号这个地址。父亲名罗伯特,母亲名莉莉安[原姓史密斯,婚后从夫姓],两人只生了诺曼这个孩子。他们一九三三年在莱文舍姆的圣路克斯教堂成婚,莉莉安二十七岁,罗伯特三十三岁。
新月路这小屋周租十四先令。福斯特的祖父母和一堆亲戚都住在附近。母亲娘家在贫瘠的阿德维克,以曼彻斯特市郊各区的等级来看,阿德维克比莱文舍姆还落后。“新月路”这名字虽然听来颇有郊区欣欣向荣之感,但在福斯特的记忆里,却是每天都得冲洗门廊,每周有人上门收租的穷乡僻壤。福斯特母亲用来洗地的“驴子石”牌清洁剂,由碎石、漂白粉、水泥等混合而成,还是她用旧衣服向收破烂的小贩换来的。刷门廊是她每周的例行公事,像是急着展现这户人家十分注重卫生,却也是双手双膝着地的粗活。要是小福斯特弄脏了门廊,少不了要吃苦头。福斯特童年的字典里,“盆浴”两字代表每周一次泡在厨房的镀锌水盆里。
新月路四号的前厅,贴着花朵图样的壁纸,总是泛着湿气。瓦斯表装在屋角,煮饭时得一直往里面投钱。整间屋子唯一的暖气是客厅的壁炉。墙上有水渍,旁边摆了一架收音机兼电唱机,可以听到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软性节目,连荷兰和卢森堡的节目都有。要是信号不好,福斯特还得负责搬动收音机,转转松了的真空管,偶尔还会被电到一两下。
家里没有电话,离家最近的电话在斯塔克波特路上,装在卫理公会教堂外的铁箱里,要走个五分钟。家里除了他的教科书外,没其他什么书,要说报纸杂志,也只有《曼彻斯特晚报》和他每周都要看的《老鹰》。那个年头,这一区的人大多十四岁左右就不再上学,直接就业。相较之下,念大学的福斯特不但是小区中的异类,加上他直到二十好几还跟爸妈住,更成了邻居眼中游手好闲的混混。
隔壁布莱德利家的儿子山姆,有天追着我跑,把我拦下来之后问:“你看看我的手,跟你完全不一样。我有活儿干,可你没有。你怎么不去找份正当的工作?”我被那一区的男孩狠狠修理过,但山姆不是要对我动手。他只是不懂我到底在大学里面干么。
福斯特回想起来,虽说亲戚们就住在附近,但家人之间并不亲,少不了怨怼离间,也总有避而不谈的话题,其一是他姑丈可能在“二战”时当过逃兵,其二就是他母亲的身世。他一直觉得不太了解自己的母亲。“我对她的身世很好奇。我想她应该是领养来的。她姓史密斯,但她哥哥姓贝奇特。她的美是地中海地区的那种美。”
福斯特大部分的亲戚都住在不远的艾伯特王子林荫道,有个姑姑则住在斯塔克波特路。他父母过世后,这位姑姑曾写信给他,说她的房子因为都市改造计划要被拆了,他能否想想办法,让她继续住在这一区?他马上采取行动,买下新月路六号的屋子给她,正是他老家的隔壁。
他印象中的爷爷奶奶家总是黑漆漆的。即使战后了,还是点瓦斯灯。爷爷奶奶总是一人一边坐在壁炉旁,置身黑暗里。在他看来,奶奶待母亲这个媳妇并不好。“二战”末期有一年圣诞节,他父亲病重,被紧急送到医院,母亲只得自立自强。那年,姑姑带堂兄弟们去曼彻斯特的百货公司和圣诞老人玩,就是没带小福斯特。
当然生活不是只有悲哀的一面,这一家人还是有一起度假的欢乐时光,有时在北威尔士[North Wales]、有时去布莱克浦找亲戚,有年夏天还去布莱克浦郊区住民宿。小福斯特吃早餐时,看到叔叔穿的衬衫上有两道黑线,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她说那是因为洗衣服时会把衬衫翻面,水渍便留下两道黑线。其实那个年头,莱文舍姆的居民大多只有几套衣物从早穿到晚,甚至穿着睡觉,根本没钱添购新的。这两道黑线就此深深刻在他心上。后来他在莱文舍姆的图书馆首次读到柯布西耶[Le Corbusier,1887-1965],尤其是《走向新建筑》[Vers Une Architecture]一书里关于居家卫生的描述,试想对那两道黑线记忆犹新的福斯特来说,这段文字是何等的冲击:
浴室一定要朝南。这应该是全家最大的房间之一[如旧式客厅般大小],有一面墙全部装上玻璃,尽量对着阳台敞开,以便做日光浴。装上最新的设备,包括淋浴间与运动器材。隔壁的房间设为更衣室,供穿脱衣服之用。绝对不要在卧室更衣,既不卫生,又会弄乱房间。告诉你的小孩:唯有地板、墙壁空旷整洁,屋内充满光与空气,才是适合人居的房子。
福斯特虽是孤零零的独子,莱文舍姆却是人情浓郁的小区,人人都对邻居的事情了如指掌。斯塔克波特路算是比较热闹的街,也是英国北方劳工阶级生活的写照。有卖炸鱼薯条的店[鱼炸好后用盐与醋调味,配上豆泥,裹上报纸供客人外带,常客还可以拿到店主送的炸鱼用面糊];有福斯特和父亲偶尔会去玩玩的撞球馆;有罗宾森咖啡馆,福斯特的母亲后来在那边当女侍;还有牛肉铺和国标舞学校。
莱文舍姆的居民状况不一,从小生意人到打零工的都有。他同学迪金的爸爸,战后一直靠做清洁工维生。“我母亲对他没好话。”福斯特说。住在巷尾的利浦托家则是开修车行,福斯特念书的时候曾在那边打工,搞得全身脏兮兮。对面的斯崔特家经营搬家公司,隔壁就是堆东西的空地。路的另一边还住着长年卧病、神经质的芙洛德太太,不过她可是知名的水彩画家。
福斯特的父母并非小康一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父亲在电子工厂当工人,工时很长,还得转好几班公交车上下班。福斯特出生之后,他改行管当铺,开始开车上下班,也有了生意人的样子,但当铺收的利息太高,他并非客人眼中的好好先生。
父亲退休后仍打扮体面,西装笔挺,皮鞋闪亮;母亲秾纤合度,仪态优雅。一对很般配的夫妻。
夫妻俩一直努力想拥有自己的事业,但打拼多年下来,社会地位反而一直往下落。福斯特自称是劳工阶级背景,其实在英国这个阶级分明的社会,福斯特家算是很争气的了。他们介于“高等劳工阶级”和“低等中产阶级”之间的灰色地带,虽说不如某些邻居事业有成,但至少维持着符合世俗标准的生活。两人辛苦工作,努力存钱,一来供福斯特读书,二来当创业基金。他们希望像某些亲戚一样,开一间自己的店。例如福斯特有个舅舅开面包店,另一个舅舅席德开的是肉铺。席德过得相当不错,还供得起女儿弹钢琴,儿子学小提琴,那是福斯特一家人无法想象的阔绰。
他还记得房屋中介曾带他们一家三口,去看某间父母考虑买下的店面,怎奈福斯特夫妇即使拟了不少创业计划,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福斯特十几岁的时候,便看到了父母梦想未圆的失意,与两人眼界的局限。这也是促使他决心离开老家的主要原因。父母对人生有想法却未能实现,他知道自己不能重蹈覆辙。
沉浸在阅读、模型飞机、绘图的世界
莱文舍姆镇上的“自由图书馆”,是少年福斯特的避风港,让他逃离阴湿的客厅、同学的欺侮,逃离那沉闷的家。只要出了新月路往右拐,到了斯塔克波特路再右转,往南走个近一百米,过了酒吧、教堂和联合旅社,到克伦威尔路右转,就到了。从这栋建筑物的红砖山墙和托臂梁的屋顶,不难看出这原本是座庄园大宅,不幸受困在举目尽荒凉的南曼彻斯特。
这座图书馆可说是市民的绿洲,旁边有小学,对面是市立澡堂和大众浴场,都是冷冰冰的新乔治王朝风格,和斯塔克波特路上的邮局一个模样。澡堂前面是一道阶梯,爬上去之后有两个入口,上方各有一块拱顶石,左边刻着“男”,右边刻着“女”。
自由图书馆是由维多利亚时期的慈善家安德鲁·卡内基捐款建造,福斯特正是在此读到柯布西耶的《走向新建筑》,初次发现建筑的意义。卡内基明白有些人出身清寒,未必有钱受教育,但资质好也有心向学。图书馆能助他们一臂之力,让他们克服先天的缺憾。后来卡内基成立基金会,资助英、美等多国兴建及整修图书馆,包括纽约市的三十七座图书馆。福斯特与卡内基的图书馆之缘,二〇〇八年初得以再续——那年,福斯特的事务所赢得纽约市公共图书馆的改建案。福斯特对美国人表示,他也曾是纽约市图书馆想要帮助的那种小孩。这话一点不假。
今日的莱文舍姆图书馆,依然有数千本包着黄色透明塑料书皮的书,但年久失修亦未更新,书况已相当破旧。虽然图书馆也进行了整修计划,但对改善藏书似乎没有兴趣。福斯特二〇〇九年曾旧地重游,但藏书内容之贫乏,让他相当伤心失望。
福斯特对母亲的印象要比父亲来得深。“二战”爆发时,福斯特的父亲因为在“一战”时负伤,免受了再上战场的罪,也离开了原本任职的当铺,到斯塔克波特郊区的某间飞机工厂担任保安人员。母亲因此有段时间接手了当铺的工作,但为此每天必须先搭电车到曼彻斯特市中心,再转公交车到当铺,单趟便有十多公里的路。母亲上班的时候,五岁的小福斯特就由亲戚和邻居照顾。他曾说:“我爸妈每天就是工作、工作、工作……实在很拼,我根本没机会了解他们。”
“二战”的空战经常在曼彻斯特上空开打,那片天空让他着迷,也令他胆寒。除去和母亲撤退到柴郡乡间的那阵子,整个“二战”期间,他都待在新月路的老家。他固然怕空战,却迷上军械器材的酷炫外观。飞机、兵器、军服……都让他兴趣盎然。一九四〇到一九四一那两年,夜复一夜,曼彻斯特的上空满是敌军的飞机,执行德军全面摧毁英国工业重镇的任务,螺旋桨引擎发出轰然巨响,间杂着刺耳的爆炸声。福斯特对于战争的印象,大约由两种影像交错而成:一种是他童年亲眼目睹的探照灯与照明弹的强光;一种是日后描绘现代战事的艺术作品,里面常夸大或美化军事科技。他清楚记得牵着母亲的手,走过图书馆旁的公园,通过公园的栅栏朝里望,看到战机倒栽葱坠毁后的残骸,机鼻深陷土中,机身上有个大大的英国空军图样。
按照福斯特自己的说法,这整个东西活像装置艺术,仿佛什么外星异物给扔出了太空,一头栽进世间。但这残破扭曲的物体,牢牢嵌进了他的意识,挥之不去。他坦承,连他也分不清这记忆是真是幻。
“我至今仍不晓得是不是有某些幻想的成分,还是我真的亲眼看到。”福斯特说,“我相信我是真的看到,但那景象又不像是真实的。也或许是因为我后来看了纳什[Paul Nash]画的战争场面?还是我哪天上学路上,确实看到的事情?”历史上,莱文舍姆的确发生过战机坠毁事件,但福斯特紧紧记在心上的,不是烧得面目全非的残骸与飞行员的尸体,而是他与一架坠机不期而遇的经过,是破碎螺旋桨叶片象征的机械之美,更是机身上鲜明的英国空军图样。
战争的无情、百姓的无助,连同对军事科技的热爱,他一样历历在目:
我记得有一次空袭,我在母亲怀中醒来。我们躲在公共防空洞里,听着轰炸机在半夜飞来。我记得原本还好好的,说这大概是哪种轰炸机,下一秒就忽然大哭起来。我记得自己怕得要命,真的怕得要命。
那时我其实是很安全的,既没吃什么苦,也不用上前线作战,又不住在敌军进攻的中欧。我在这么安全的地区,居然还怕成这样,或许也说明了我当时有多么幸运。隔天我们出来看到残骸,只是,你还那么小的时候,不会了解残骸背后真正的恐惧。我还记得在空袭隔天四处捡金属碎片,却一点也不懂得炮弹碎片的意义,只是觉得找碎片好像很好玩。
那时还没有电视。集中营的种种、盟军攻进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画面,都是十岁的小福斯特去皇宫戏院看电影时,在正片开始前的新闻片上看到的。
除了骇人的夜间空袭,战争带来的贫困,一样冲击着曼彻斯特的生活。那时“脱水蛋”刚问世,福斯特和母亲在杂货店购物,母亲百思不解,还问了好几遍烹调方法才回家。到今天他都记得那东西的样子与触感。脱水蛋其实就是蛋粉,用牛皮纸盒装着,纸板上过油,所以摸起来湿湿的。他还记得跟母亲一起做家事,每周母亲洗衣服的时候,他都要帮她扭动轧布机的把手,把湿毛毯的水挤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