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棕色大门又在他身后关上了,他站在门口。他说过,他是要去看个朋友的。他站在三楼的楼梯口。他站在那儿,用舌头抵住上颚弹出一个响声。他听到了回声,一个很普通的回声。这白黄色的灰泥墙和灰色的带着黑色比目鱼图案的石阶梯总是凉津津的。在漫长而炎热的夏季里,他可以只穿着短裤躺在一层石梯上,将这石头的气味、这尘土和灰泥的气味吸入胸腔。楼房的外壳是红色的砖墙,在夏天太阳能把它烤得发烫。他想,要是他把一只手放在墙上,准会烤糊了它。他小心地穿过了低矮的带刺的荆棘树丛,走近砖墙。他要试一试,维格沃特把一只肮脏的小拳头放在墙上。可手没有烤焦,砖不烫人。太阳把他的手晒得温暖而柔和。砖石是红的、粗糙的,这是他的砖石。他的砖石,他的色彩,他的世界。还有那些大石头,那些顺着路边安放的一直通向下面商店的那些又大又圆的石头。他奔跑着,他总是往前奔跑。他跳跃过那些石头,它们就像跨栏赛跑中的一个又一个的栏。一次一个大男孩叫住他,对他说:喂!你将来要当世界冠军的,真的。他说,你老是这么跑啊跑的没个停。对,那是夏天里的事了,可眼下是在冬季里。他站在楼道的出口处。他想,他一定不会成为世界田径赛冠军的,长大了也成不了。但他要做一个考古学家,一个发现维京时期的头盔和长矛的人。他们只需用一把铁锹往地里这么一挖,那些古金币和大铁剑便立时会撞得叮当直响。父亲是面包工厂里的经济主管,这听上去有点没劲。不过或许在马戏团那儿就不一样了。对,肯定是在马戏团里,在那里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
一次父亲和维格沃特坐电车到了一辆公共汽车那儿。汽车载着他们穿过了整座城,到了那个大马戏团帐篷驻扎的地方。面包工厂的头头们都从马戏团经理那儿得到了免费入场券。当那个活生生的穿着红色制服的小矮人接过他们的票,再把它们撕成两半时,维格沃特把父亲的手拽得紧紧的。在这一刹那间,他和小矮人的目光相遇了。维格沃特有一种与他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他以前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小矮人。是他们以前相遇过?还是他们曾分享过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秘密?不管怎么样,维格沃特朝着小矮人点了点头。对方犹豫了一下,用审视的眼睛瞅着他,然后点点头。维格沃特这时真想同他说说话,真想走过去,走上前去和他并排站在一块儿。可身后的人群推拥着他们往前,父亲拉着维格沃特,突然一下子,他们就站在了这大帐篷的里面。观众席上的位子已经坐得满满的了。这一次是世界上最高的人接待他们。这个人看上去差不多有两个父亲那么高,这就难怪他身上的制服不合身了。红色上衣的袖子只齐到他的胳膊肘那儿,同样红色的下装裤管刚刚盖过膝盖。维格沃特忍不住笑了,他抬头望望父亲,可父亲没有笑。他挤紧双眼,样子就跟母亲头疼发作时那样。这穿红制服的长人替维格沃特和父亲在前面开道,然后他举起手臂用一个幅度很大的夸张动作,邀请他们俩就座。这一定是全马戏团场子里最好的地方了。他们坐在最靠近圆形表演场地的单独的座位上,前排正中。维格沃特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的身子前后左右地转动着,希望所有的人都注意到,是他坐在了这最好的位置上。甚至他假装认识坐在最后面靠近帐篷壁的那几个人。他探起半个身子向他们挥手打招呼,这样的话所有人便能看见他了。父亲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脸上带着一丝愠怒。
“我想我看见西门了。”维格沃特说。
然后,然后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真遗憾。当他们坐着公共汽车回家时,维格沃特遇到了难题。他实在很难挑出哪个节目是他最喜欢的。在所有喜欢的节目当中,最喜欢的可能是那两个表演荡绳的。一男一女从帐篷顶下最高处的高台上凌空跳下,然后悬挂在一个小小的秋千架上在空中荡开来。男的头朝下用脚勾住秋千,女的吊挂在他的双臂上。“我爱你!”男的说。“我也爱你!”女的回答。
不,不!他最喜欢的应该是那个从奔跑着的马上跳下来的漂亮女人。在两匹马之间跳过来又跳过去的同时,身着一件紧身衣的她一直微笑着。她的笑容使得装饰在披肩上的那些亮闪闪的金属片儿,看起来更加明亮灿烂光彩夺目。
要不,就是那个来自高加索的蛇人。维格沃特有点困惑不解了,这个被介绍为来自高加索的蛇人,跟安排他们座位的那个人看上去一个模样。现在他脱下了那件过于狭小的制服,穿着一件宽松飘逸的白色长袍站在表演场地中央,接受观众的鼓掌声。维格沃特抬头望望父亲,父亲向他点了点头。他明白了:这是同一个人。他们曾与这个来自高加索的蛇人是多么接近啊,可他对这点却全然不知!
当维格沃特看见这个长长的人竟设法想把自己装进一个很小的匣子时,他忍不住笑了。像这么小的匣子,就是维格沃特他自己想钻进去,也准得被卡在半道上的。这个长人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就像他穿着红色制服安排他们就座那会儿称自己是来自高加索的蛇人一样不可思议。
蛇人把匣子举在空中给观众们看,然后把它像戴帽子一样放在头上,这样大家就能看出这个匣子是多么的小。不光是维格沃特,许多人也都笑了。有的人打起唿哨,欢呼与呐喊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直到突然在帐篷里响起一阵轰隆隆的滚动般的声音,全场的人立时鸦雀无声。
“让我们屏住呼吸,等待这让你永远难忘的时刻吧……”
紧接着响起了微弱的鼓击声。真让维格沃特难以置信,这个长人把一条腿伸进了匣子,接着是另一条腿。随着这急促的鼓点声渐渐激烈响亮,他的两条腿不见了,在匣子里消失了。这个长长人已缩减至一个长长的上半身。他将两臂举过头顶,开始向左右微微地扭动自己的身体。事实上,现在他的上身也看不见了,最后只剩下了头和他的双臂还露在外面。维格沃特凝视着长人的面孔,这会儿那张脸已是汗水淋漓了,仿佛他是坐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他的脑袋向两侧摆动着,就像他真是一条蛇那样。渐渐的,他的头部也消失了,先是下颚和嘴,于是只有眼睛和额头还在外面。突然,蛇人的双眼盯住了维格沃特。与他的目光对视的瞬间,维格沃特不觉感到心里强烈地一震。接着他的整个头部消失了,然后他的手臂也不见了。大家最后看见的长人,只是他那在空中屈伸舞动的长长的十根手指头。然后手指头碰到了匣子盖的边缘。在匣盖合上的那同一瞬间,鼓点声戛然而止。全场一片肃静,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那只放在表演场地中央的小匣子上。它看上去像是被人遗忘了的一件行李。然后便是灯光齐放,照得全场雪亮。维格沃特感到,他真想这么永远永远地坐在这儿,就盯住那只匣子。两个身材魁梧的助手走上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们从铺着锯木粉的地面上举起那只匣子,让大家明白,这里没有像人们说的那种通往地下的秘密梯道,好让来自高加索的蛇人借此从这儿溜掉。这两个大汉小心地把匣子再放回地上,打开了一个盖口。场上的灯光暗淡下来,击鼓声又相伴响起。这长人的长长的手指头出现了,它们在追光灯黄色的光束下舒展舞动,追逐光线。此时全场爆炸开来,狂喜的欢呼声响彻了整个帐篷。维格沃特觉得这雷鸣般的鼓掌与叫好的声浪,像是把他高高地掀托到了空中。他旋转着越升越高,一直到了那荡绳表演者嬉戏追逐的帐篷顶的最高处。与此同时他的双手在不停地鼓掌。他拍呀拍呀,使劲地拍巴掌,他为那个无与伦比的来自高加索的蛇人、那个穿着红色制服为他们安排座位的长长的人鼓掌。
然后就是大象了。这些象会坐下,会用两腿支撑着身体站立,会侧卧在地上,还会用它们的长鼻将世界上最大的皮球互相抛来抛去。还有会发出声音的海狮、攀来爬去的猫。再就是小丑,小丑这当然是少不了的。其中一个小丑的表演最逗人,维格沃特笑得太厉害,把尿都撒在裤子里了。其实倒不是这小丑有什么绝技,只是他玩把戏的方式稀奇古怪的。他故意跌到在地上的样子,他踢气球的样子,他把水从嘴里喷出来的样子都很特别。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本人没有一点笑容,一直是一本正经的,可引得维格沃特哈哈大笑。直到坐在公共汽车上想到了那个最滑稽的小丑时,维格沃特还忍不住笑。他望着父亲,父亲没有笑。
“你觉得小丑可笑吗?”
“不,维格沃特。”
父亲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为小丑感到难过。去马戏团我总是非常非常难过。”
“那为什么你去那儿呢?”
“我想,你会觉得去那儿很有趣。”
维格沃特将脸贴在公共汽车的玻璃窗上,看着城内高大的灰色的围成方形的住宅区飞快地向后退去。汽车行驶在他从未去过的陌生地方。他想去拉动那让车停下的绳开关,自己独自下车去,不要父亲跟着。他想那个小矮人了。跟小丑在一块儿也肯定好玩。但他想,或许他可以和小矮人在一起,就是这小小的穿红衣的小矮人和维格沃特,就他们俩。
现在维格沃特要出去看个朋友。他开始走下楼梯来,他把手放在那坚硬的黑色塑料楼梯栏杆上,顺着往下方滑去,让手和栏杆扶手之间蹭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
维格沃特想,父亲、母亲和他实际上跟住在地底下一样。这就是难怪从来没有人来过他们家做客,难怪父母从来没有去拜访过朋友,也从来没提到过什么朋友。维格沃特有朋友,可他决不带他们到家里来。因为他们家住在地层的下面,这必须是个秘密。他把人放进来的一刹那间,这个秘密便会完全泄露出去了。
维格沃特有时想,他自己是一个在童话里被施了魔法的王子。白日里他可以出入于那漂亮的光彩照人的人群之间,一整天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但每到夜晚,他就得回到地底下,回到那捉住了他、他所归属的妖怪那里。在那里他自己就成了泥土,成了不堪入目的秽物。
“母亲?”
“嗯?”
“为什么我们这么丑陋难看?”
“谁?”
“我们。你,我和父亲。”
“我不知道,维格沃特。”
她织着毛衣,将周围这个世界完全抛在了脑后。这种情况对维格沃特不是第一次了。他能听到毛线签子的声音。当母亲完全进入自己的天地时,毛线签子就会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互相摩擦碰撞着。维格沃特想知道她坐在那儿到底在想什么,在这毛线签子的世界里她到底能看出个什么名堂。他知道这时候他几乎可以说他想说的任何话,但说了也是白说,所以这会儿开口说话毫无意义。
维格沃特躺着睡过去了。突然他醒过来,母亲站在那儿,弯下身子对着他。她的脸色苍白疲倦,满脸皮肉松弛。她颤抖着,整个身体都在簌簌发抖。
“我也丑陋难看吗?”
“什么?”
“你认为你的母亲又凶又丑吗?”
“没有,我……”
“不许跟我撒谎!”
“可你不丑,你是最漂亮的。”
“我从前是最漂亮的。”
“是的。”
“我从前是最漂亮的,想着这点吧!”
母亲在鼻子里哼哼着,呼吸就变得不通畅起来。
“我是难看。可你呢,哭哭咧咧的。”
“请原谅。”
“你说什么?”
“请原谅。”
猛然间,母亲看起来好像就要揍维格沃特了。父亲出现在旁边。他穿着带条纹的睡衣,赤脚站在维格沃特房间的地板上。他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臂。
“好了,好了,”父亲说,“来,去躺下吧。”
母亲猛地一下掉转身子,一抬手,“啪”的一声掴了父亲一个大耳光。
“好了,走吧,”父亲又重复一遍,“维格沃特该睡觉了。”
母亲转过身来望着维格沃特。她不再颤抖了……她把一只手放在嘴上,在维格沃特的床上坐了下来。
“别哭了,”她说,“原谅我,维格沃特。”
维格沃特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
“没什么,我不再哭了。”
可母亲现在开始哭了起来。父亲搀着她走出维格沃特的房间,回他们自己的屋里去了。维格沃特躺在床上,听着她低低的啜泣声。他想到了父亲那只在她背上上下抚摸着的手,还有父亲那平静的声音。
“好啦,”父亲向她低语着,“好啦,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