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跳舞!大象又开始跳舞了。我踮起脚尖,通过一个小孔往里窥视。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可以想象得到,是大象那庞大的身躯在一左一右地摇摆旋转。它用后腿支撑着身体向右边转半圈,然后前腿放下重重地叩在粮仓的地上。再向左边转圈儿,再放下前腿。同样的步伐,同样沉重的动作。当大象被拴住捆在那儿的时候,它的活动范围只能有这么大。我绕到房子的屋角处,推开大门。光线一下子倾泻进来照亮了粮仓。正在兜着圈子的大象停了下来,把目光直投向我。它那双极大的像老人一般的眼睛注视着我,锁链抖动着。大象握住一段粉笔,试图在墙上那块黑糊糊的地方上写点什么——它写下人们念出的字,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欢迎,”我高声说道,甚至把字母一字一字地拼读出来,“HU——AN——Y——ING。”大象又试写了一次,粉笔掉落在地上。它便不再去碰它了。以前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失误。我把一小堆一小堆的粪便铲进一辆独轮手推车里,又把两口袋干硬的陈面包倒进了食槽。我拾起地上的粉笔头,现在再没有必要去搜集新的粉笔了。我转身走了出去,把大门在身后关好。站在粮仓门外,对着阳光,我眯缝起了眼睛。脚下方的道路上寂静无声。位于土地另一边的低层矮砖屋群,似乎像是已经被人遗弃淡忘了。在太阳的强光下,窗上的玻璃变成了黑色,发出耀眼的光芒。塔楼,这曾经是全挪威最高的建筑物,如今看上去只像一座类似库房的小高楼。就在这一刹那间,我不禁想到是谁在特吕格弗·赖伊之后,住进了他在第十四层的这套公寓呢?当他刚搬到这里时,这整栋楼房便称为特吕格弗大厦。那会儿我还没出世呢,可霍夫伯爵已经把他的牛群赶到了外面的草地上。当时从联合国归来后的特吕格弗·赖伊,他的气势和排场就连他的挚友挪威国王本人也不能与之匹敌。特吕格弗·赖伊被看做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物。他是纽约市的荣誉公民,住在塔楼的最高一层,享受不纳税的美元养老金。在从第十三层到第十四层之间,他有自己的私人电梯,占了整整一层楼的公寓房这自然是不消说的了。从极宽敞的一共三间的大客厅那里极目远眺,他可以一直看到海湾。卧室外则是秀丽的风景连绵数里,一直延伸进城市以北的大森林。这个来自城东郊的小男孩在世界历史上书写了自己的名字,为整个挪威王国争了光。像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那样,他现在已经差不多被人遗忘了。但若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有公理二字,就应当在塔楼前为他竖起一座雕像,一座特吕格弗·赖伊的雕像。在这里还应该写下这样一段话:“联合国的第一任秘书长、第一位世界公民——特吕格弗曾经在这里居住。他没让这肩上的重任压垮了自己。在世界的整个冷战期间,为了和平和自由,他自始至终是一位勇士。世界怀念着他。”若世上还有公平和正义,上面这段文字就应该作为特吕格弗的碑铭。
曼内总是说,他父亲是特吕格弗最要好的朋友。现在我站在这里,在粮仓的外面,用手放在额头上遮住太阳光。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这塔楼最高的那层楼、整个的一层楼完全看不见了,就像给人搬了家。我前面说过了,这一定是太阳的光线的缘故。特吕格弗离开人世至少有三十多年了。在他逝世的时候,全挪威都为他降半旗志哀。
我想要一张明信片,一张以这低层楼房区的最后一栋房子为主体的明信片。上面要用蓝色圆珠笔划上一个大大的十字:我住在这里。站在粮仓外我将这句话一字一字地为自己念出声来:我——住——在——这——里。我朝着那个窥视孔走去,伸直身体踮起脚尖往里瞅。大象已安静多时了。现在它又开始移动身子跳起舞来。同样的步伐,同样笨重的动作。它刚不久前还跳舞来着,现在看来它不想其他事了。我倒真希望大象能干点其他什么事。我已被它搅得心神不定了。比如,它或许可以发出声音,叫它几声。这样的情况是发生过。当它呼叫起来,声音听上去就跟沉闷的雷声一样,轰隆隆的。
我睡不着觉,我常常哭泣。我以前也曾睡不着觉,也常常哭泣。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这些事对我来讲早已画上了句号,我总算是解脱出来了。像大象这样左右左右的走来走去的动作,被称为“编织行为”。因为这个动作是准确无误的再三重复。关于这个“编织行为”的事是霍夫伯爵告诉我的。他曾在西班牙的动物园里,看见过一头北极熊在它的深洞穴里进行这种编织动作。就是说,熊在那里不停地机械地走过来走过去。在如火烤般的太阳强光下,它走着极单调的北极熊的舞步。摇晃着向前,摇晃着向后,再向前,再向后。两年以后伯爵从西班牙回来,看上去他真的就是这样被弄得心烦意乱,从此不再有安宁。这北极熊始终就这样以这病态的屈辱的步子在走着,向前向后,再向前,再向后。现在这“编织行为”上我这里来了,就在我的粮仓里。大象就这么向左向右地转过来转过去,这么织呀织的。可就是织不出变换的图案,织不出色彩绚丽的地毯,也没有视觉能见到的实质性的尺寸变化。只有这动作本身在单调的重复再重复。这大象身上一定存在某种无与伦比的至高无上的主宰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了。在这里实际上我是不受欢迎的。我被逼迫着退出我自己的粮仓,我被一只大象逼迫着退出我自己的生活。我试着再找回自己。我呼喊,我住在这里。我呼喊:我——住——在——这——里。但它不听我的。没有人听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