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作者,他仍可以是左丘明,但得是个年轻很多的左丘明,比较适当的年纪差不多是孔子的第二代学生,那一批他回鲁国不走了才收的、比较安稳可慢慢教授谈话的学生。第一代如子路子贡颜回这群跟他水里火里一道、也像他一样累累如丧家之犬的学生,孔子曾想着非常非常心痛,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他一个人的华丽大梦拉着他们一起,过一种朝不保夕的生命方式,也许大家心甘情愿甚至感到光荣,但孔子依然内疚。不及门,较正确的解释是失去了,或再回不到原有的生命位置,曾经沧海的成为某种异心的、格格不入的、飘落到现实边缘的人,也如同卡尔维诺棋盘上的那个节瘤,踏错了某个生长季节,开不成花。事实证明,这第一代学生尽管素质较好(是天资还是因为这一场奇异生命经历使然?),但都不是日后传经、沉静坐下来背诵学习的学生。孔子自己静得下来,当时还来得及改换一种工作方式,而他们连再跟上这个都有困难、都感觉来不及了。
已失去周公的鲁国
我们更实际些来看当时鲁国自身的变化,具体地来逼近《左传》作者的空间位置和时间位置,一种人的当下处境。
《左传》末尾,彼时孔子仍活着也看到了,齐国入侵鲁国转而炽烈频繁,所谓周公太公(两国六百年前的并肩建国者)兄弟之邦这一套再讲也没意思了。鲁哀公十一年一场两国大战,鲁国几几乎是倾尽所有,感觉到这回灭国的真实性及逼近是空前的,一败而亡是真的可能。这一战,三桓同心一力,我们看到了孔子学生冉有、樊迟(可能是孔门最好的司机,驾车高手但人有点呆)皆上第一线肉搏,稍前和吴的一战有若还加入一个三百人的敢死队,那一夜都已整装完毕、呼完誓师口号要出发去死了,还好敌军临时退走;未成年的小僮汪锜也破例上阵并战死,就像我们今天电视上看中东、看非洲惨烈战乱那样,这是什么世界啊。所谓历史的灾难时刻,也可以这么定义,或说是一种通则,那就是人被廉价地、不恰当不合理地胡乱使用掉,最好的诗人小说家拿枪被派去战壕一去不回(我们读欧陆的诗集和小说,屡屡心惊地发现作者早死在一战或二战,要不然就是死于打游击的抵抗运动),世界级的人类学者或音乐家把他最成熟、好不容易才抵达的那二十年三十年时间用于农场养猪云云,人无法做他最擅长、最有成果的那件事情,人被浪费掉了,当然是无以弥补的一个又一个损失。灾难是个历史前行遇到的大坑,得用一堆人的身体填满它才过得了。
这一战,最终还是借助吴国援军开到才堪堪打赢,一场惨胜。鲁国的执政者季康子毫无喜色,他说的是忧心忡忡的话:“小胜大,祸也,齐至无日矣。”是的,齐军马上又会攻来,还多了急于讨回颜面的雪耻决心。这样的国家处境禁不起败,但更糟糕的是,它还禁不起胜,这何去何从?季康子的话,几乎和之前宋国大难时子鱼的说法一模一样,也让我们又想起之前郑国的另一场战役,想起来子产——鲁襄公二十六年楚军入侵,子产依然准确无匹地判断出楚王真正意图和当时国际形势,他选择了不防御,放由亲身带兵的楚王有限度地劫掠一番,取得可交代的战果,面子里子都有地开心离去,这更进一步了,胜与败同样禁不起,但有时候打赢比打败更危险。
也就是说,至此,六百年时间的周公鲁国,已经和殷商遗民的宋国、两百年时间的郑国,大致上没两样了。一直守护鲁国的某个特别东西,已随着人们的遗忘,人们在迫促现实里再无暇也无心想起、讲究,留在了远处的时间另一头。
吴国军援,相传是子贡的功勋(《左传》里,仍看得出来子贡在彼时外交有吃重的角色,救火任务),他临危受命跑了四个国家,救下了他老师而不是他自己的母国;子贡自己是卫人,来自另一个小国。相传要他去的人正是孔子——《孔子家语》这部不严谨的流传之书也许不可尽信,至少是夸大的、孔门代代自己看了开心的,但极其可能核心之处仍包藏着、留存着一些基本事实。子贡此行,说动老盟主晋国出面干预是援引惯例,比较容易、单纯;但要吴王夫差发兵北上,那就得帮他解除背后蠢蠢欲动的越国才成立;所以子贡再往更南走,向越王勾践献策,警告他吴国已起疑,多年的忍辱准备将付诸流水(相传勾践当场吓出一身冷汗),要他主动派出军队交吴王调度,假意和吴行动一致;更精彩的是他还直接深入敌营齐国,挑明了执政陈家已很明显、已难回头的篡国企图,如此,最明智的做法是保住实力的佯败撤军,留着丝毫不具威胁可能的鲁国为某种标的、某个积聚扩大兵力的理由,好继续掌握生死攸关的齐国军权云云。这场子贡人生最华丽的演出,一人出门,五个国家为之震动,尊晋,霸吴,强越,弱齐,以及存鲁。但我们看,子贡的言词完全是当下现实利害,没援引任一丝道德力量,也不寻求显然已没人耐烦的历史力量,是日后战国纵横者苏秦张仪的提前预告、第一人。春秋无义战,子贡就连个义的外壳都干脆拿掉,如此坦率无隐,当然是新的现实使然。
孔门第一代学生,日后,便只有子贡一人算是顺利穿越过些此一时间裂缝,只身进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相传,他自身是发光体般依然活得很精彩(司马迁曾指出孔门弟子其实是月亮般反射着孔子的太阳光芒),成了富甲天下的跨国商业巨子,同样是日后货殖者的先行一人,一人身兼两个历史第一,太厉害了,但那很显然是另一种人生了。子贡,我相信他是个深情款款到令人动容的人,据说孔子死后他独自在墓旁守了足足六年才离开。子贡是一个浑身现实敏锐感觉和力气的人,他适合放在够大的舞台上面(孔子也这么讲),可不是老实到接近愚笨、本来就适合留在熟悉家乡背书抄书的曾参。六年时间因此对子贡何其漫长也何其慷慨,这是他对老师,以及这段岁月的依依惜别方式是吧。他想些什么呢?会多看到老师不在之后的鲁国和这个世界什么?以及,后来这一批更用功读书的师弟们什么?孔门弟子中我自己对子贡最好奇,他最复杂,是站在孔子心中应然世界和外头不舒服真相世界接壤交错处的人,这会不断地相互驳斥嘲讽,人心于是成了激烈冲突辩证的战场。子贡的真正想法太可惜了并没留下来,我们于是只能尽可能合理地、蛛丝马迹地猜想他,最好的猜想方式是用可重建消失世界、消失之物的小说来写,但愿有合适的、做同一种梦的、生命质料相似的好书写者(另一个较提心吊胆的但愿是,但愿没有那种糟糕的、张艺谋式的书写者胡乱糟蹋他)。战国新时代里想必依然四处受欢迎、受尊敬包围的子贡,我绝对不信他会忘记自己年少,以及其实已不年少不再天真的这一场,所谓生命最好的时光,他曾经坚信自己距离某一个巨大美好的东西、某一个他热爱的世界这么接近。他也必定常常想起他的老师,老师讲过以及并没讲出来、做过的以及应该会做出的历史判断,还有诸多戛然而止来不及做完的事;想起他那些可以讲话的不在朋友。斯蒂芬·金改编为电影《伴我同行》的原小说《尸体》,那一段徒劳的冒险旅程结束,多年之后的“我”成了写小说的人,他那三个朋友,一个老实留小镇继承家业营生,一个向往军旅却成为进出监牢的罪犯,最像大哥的那个,苦学成了律师,却在酒馆里好心排解纠纷被一刀刺死,尽管凌乱狼狈而且都不怎样,故事结尾处,这个“我”在打字机仍这么写下,“我这一生再没交过更好的朋友了——”
鲁国失去了什么?如果最简单来讲,鲁国失去了周公,以一种所有人宛如一起遗忘的最常见方式。孔子晚年慨叹自己再不梦见周公了,一般我们体认为他说的是自己的苍老和某种绝望不回的隐喻,但是不是也说的是一种现实呢?
像一个学校、一座图书馆
失去周公,鲁国变得完全平凡了,真的就是另一个郑和宋而已,都只是在历史“死亡的长廊”里、时候到了就静静灭亡的小国家——鲁、郑、宋的确实亡国时间几乎没人记得,连史书都不太交代。
春秋,其诸地诸国的消长和变化,服膺着另一个历史通则,那就是中心不断的耗损、疲惫、苍老。新的活力及想象力持续发生在边缘地方,像源源注入的水流。我们看,春秋之末到百年战国如单行道,一直强大起来的国家都在四角之地,秦、齐、楚,以及春秋时根本等于不存在的燕;三晋中赵国最精彩也最具长时间抵抗力,一定和它衔接胡地有关,事实上,赵的嫡系血脉便是华夷混血,源于最早的赵衰;真要再计较,曾快速称霸一时的先吴后越,也是来自最东南一角。姓氏不断分割变异、由大而小、由氏族整体而一家一人,也许不那么要紧,但何妨我们也看一下——周天子直裔的姬姓国家,死的死逃的逃,吴亡于越,晋被三家裂解消失(韩赵魏早早就是异姓而非公族),其余本来就无足轻重;就连同为“西周集团”、百年千年紧密相处、婚姻交换并联手东进取得天下的姜姓齐国,也换成陈姓(田姓)的新齐国借壳上市,陈姓,当时人坚信是舜帝之后。
地理上,鲁国远在东边,但概念上,鲁国却一直是另一个中心,可能正因为这样,鲁国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成为一种如旭日东升的国家——《左传》有这段回忆记载,比较了齐鲁两国第一代国君姜尚(子牙)和伯禽(周公之子),以及这两个相邻、风土人情本来差距不远国家的不同建国治国理念,并由此分歧二路如弗罗斯特名诗所说的,分别走向人群的汇聚之地和人稀的密林之中。大致这样,相传封国新建百事待举,但齐国五个月时间就回报成果,周公(代理天子,从未就鲁执政)奇怪效率如此惊人,得到的答案是,因为采行迁就、顺应当地原来民情风俗的方式工作,上下配合容易,治政很快上轨云云;鲁国则迟至三年后才来,这又未免太缓慢了,回答是,因为得一点一点改变人心、想法、习惯和生活方式,这快不起来,三年时间才算有个样子云云。至此,周公长叹一声,预言百年后齐强鲁弱,鲁国将长期地被压在齐国之下。周公的理由比历代读书人想象的要现实犀利,后代常忘了政治才是他的专业,他追随哥哥周武王打过那场决定性的大战(想必也杀过人),还帮早逝的哥哥处理比战争更复杂、更事关人心诡诈幽暗、还牵涉到自家兄弟(管叔蔡叔)叛乱夺权的定国大事,忙得没时间吃饭洗头。他的制礼作乐是在这个基础、这样政治要求之上的一个工作,是政治工作的一种提升而不是一种对抗。周公以为,治国是众人之事,事关集体,简易明晰是集体性工作的基本通则,不宜用这么难、这么勉强、这么人们听不懂的方式来;也就是说,鲁国打开始就不像是建构一个现实新国家,倒像是打造(或甚至搬迁)一个中心的东方分部,也像建一所学校、一座大图书馆。日后,这极可能不仅仅是偶然,我们看春秋这两百四十二年共十二名鲁君,性格、资质、际遇和机会各异,但没有一个雄主,甚至连想一下、做个梦一下的短暂念头都看不到。郑还有个郑庄公,在齐桓晋文未出之前,他是当时最有霸主样子和人格、资质潜力的人,曾打败彼时尚有余威也有残存实力的周天子部队(周王的影响力极其可能正是终结于这一败),还射王中肩;宋也有如梦游一场的宋襄公,他在他一个人的梦中清晰地看到了谁都看不见的争霸称雄机会。
周公有没有真的说这预言,我们并不知道,我猜想,这是鲁国人日后的回忆,或者只是一个假借,因为最原初明明封建规格相同(皆为公侯之国、最大的一种),论亲疏和特殊待遇,鲁还远胜齐,后代鲁国人必须极不舒服地跟自己解释,为什么齐国能而鲁国不能不是吗?
用《圣经·旧约》、也就是摩西掌权一统并分别(分封)犹太各部族的这段历史来比对,鲁国最像是利未人这一支。利未人基本上不作战,甚至连日常经济活动都不参与,由各部族分摊供养,他们的工作就是祭祀、全心敬拜侍候坏脾气的耶和华,并负责保管保护约柜这一最大圣物或说犹大人的生存象征(已不知所终,或说堆放在美国某大仓库之中,依印第安纳·琼斯博士的《夺宝奇兵》)。鲁国负责泰山祭祀的经常性照料(天子巡狩亲临是不容易发生的大事,整个春秋没见过周王来过一次),行礼奏乐的规格高出所有国家一头接近天子,这样独一的、尊荣的工作几百年进行下来,会逐渐形成一种鲁国的独特基本现实,甚至普遍进入人心,成为鲁国人的一种基本心理状态,决定着人的一部分现实作为,以及看世界、想世界的方法。这让人单独地朝向某个更高处更深处,但另一面也会是一种忽视不顾,一个限制,一个人生现实里的沉重负担,像古希腊只看星空沉思的泰利斯,一个失足摔入井里,被一旁色雷斯的女佣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