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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豆满月

十一月三十日,农历闰十月初八,翠萍的理发店开张了,沿用了她原来开在太平湖镇上的店名——潇丽发廊。

理发工具是两天前大哥郭春胜开挂桨船运送过来的。新添了一张褐色人造革沙发,一张玻璃茶几。店里装修清新雅致,两扇玻璃移门上各贴一张彩色发型图,上面几十位搔首弄姿的女模特是最好的广告招贴。

开张大吉。翠萍当天生意一个连一个,打烊时一盘点,居然收入了二十六块钱,喜不自胜。

第二天中午,宝存到凤台路小商品市场购买文具,特地来到潇丽发廊探望。其时翠萍刚送走一位女顾客,见宝存过来看她,非常高兴,说生意比她在太平湖镇上强太多了,县城就是不一样啊。

“翠萍姐,你生意这么好,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宝存问。

“我正思忖这个事哩!还有两个多月就过年了,看这情势,往后肯定越来越忙。”翠萍叹了口气。

“那你赶紧招徒弟呀!”宝存急切地提议。

“是的,只有招徒弟……”翠萍喃喃道。“我想把小青那丫头弄过来,你看怎么样?”

她认真地盯着宝存的脸看,征求他的意见。

“小青?……”宝存稍一愣,但马上就接着说,“可以呀,我觉得她很合适!”

周二那天德财的父母从乡下进城,吃过晚饭一家人到翠萍这边玩,宝存带徐寿春回去拿皮夹克,正好碰上了,请他吃糖炒栗的就是小青。宝存对小青印象非常好。他觉得小青模样齐楚,天真可爱,特别适合学理发。理发店有这样的小姑娘,往往能吸引不少顾客呢!

“这丫头才十七岁,花朵儿似的,在烧饼店里端浆倒水真是埋汰了!”翠萍说,“不晓得她姐夫和姐姐肯不肯,啥时我叫妈去问一问看。”

“那叫婶妈明天就去说吧,让小青早点儿过来!”宝存催促道。他想,如果小青过来学理发,就意味着从此进入另一种层面的生活:理发不仅是一门谋生技术,往高处说也是一门创造美的艺术呀!

“好的,我今天回家就说。”翠萍见宝存这么关心体贴她,心里非常温暖。

见宝存一直站着,她指了指新沙发,“宝存弟,姐有件事要跟你说哩!”

“啥事,翠萍姐?”宝存顺从地坐了下来。沙发又柔软又有弹性,坐上去很舒服。

翠萍告诉他,她跟瑞英和春勇商量过了,决定十天后为红豆摆桌满月酒。宝存听了心里一阵无名的激动,眼眶都湿润了。

“宝存,我们在楚泽没有其他朋友,就请德财一家,人太少,坐不满一桌,你如果有相处得好的同学,可以带两个过来凑凑热闹。”她说。

宝存说:“好的,翠萍姐。”

带两位相处得好的同学——当然非李中堂和徐寿春莫属了。

本来他决定永远不向他俩透露红豆的事,因为太不可思议了,传出去的话肯定会引起全班轰动,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扰乱他一颗安静学习的心。当翠萍告诉他要给红豆摆满月酒时,他的心里一下子漾满了难以言说的幸福感觉,他想告诉天下人:他亲手救下的女婴,他的小宝贝红豆,就要过满月啦!李中堂和徐寿春是他最亲密的同学和朋友,怎能不让他们分享他的幸福和喜悦呢?

他决定请他俩参加红豆的满月宴。在提出邀请之前,他要跟他们私底下谈一次,把搭救红豆的前前后后和盘托出,然后请他们严格保密!

下午活动课时,宝存提议李中堂和徐寿春到学校东面走一走。

从学校食堂大院柴房旁边的小耳门钻出去,便豁然来到了野外。这里有十几方鱼塘,连成漠漠一片,原本属于秦甸公社养殖场,现今已承包给了几个私人养殖户。塘堤上生满杂树野草,还有些水乡特有的细芦柴。眼下入冬不到一月,杂树野草还没有完全衰败,呈现出红红黄黄的颜色,斑斓夺目;芦柴猎猎,举着蓬松的棕色芦花。一天到晚生活在封闭的校园里,乍来到这充满野趣的大自然环境中,三人俱感心旷神怡。

坐在松软的塘堤上,宝存一五一十地讲了红豆的事,把两个人听了一惊一乍的,仿佛是天方夜谭。

“哎呀,原来那天你不是拉肚子,而是找借口出去救婴儿了!”

“你小子也真够胆大的,要是婴儿死在手上怎么办?”

“乌鸦嘴!宝存既然敢救,就料定不会死!”

“宝存,你真是一个大英雄,这是一个常人不敢想,敢想也不敢去做的壮举呀!”

“宝存,你太了不起了!”

“你对门翠萍一家也是好样的!”

“没错儿!”

……

三人达成协议:一、十二月十号(星期一)晚上一起去参加红豆的满月酒宴;二、关于红豆的秘密,必须守口如瓶。

他们往回走时,西面夕阳如斗,散发着橘黄的光辉,一如他们此刻的心情,充满了人间的温馨,人性的圣洁……

从耳门钻回食堂大院,不少值日的寄宿生已经过来拎粥桶了。一条孤零零的黑狗挤在人群中,舔食泼洒在地上的粥汁。这条流浪的母狗寄生在食堂柴房已经四年了,每年都要生一窝狗崽子,现在它又怀孕了,肚子开始圆鼓起来。宝存想起上月那个阴冷的上午发生在这条狗身上奇怪的行为,不由得对它多看了几眼。

“畜生是有灵性的……”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十二月九日——星期天——下午,宝存从石塘坐轮船返校,径直回到秦甸出租屋,等候翠萍回来。因为翠萍关照过他,说她今日提早下班,把理发工具带回家,替红豆剃满月头,要他予以配合。

宝存也没问要他配合什么,心想无非是要他抱着红豆,让她好剃头。但瑞英婶抱着不是一样么?他没问,翠萍姐要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剃头时,果然是由瑞英抱着孩子。翠萍告诉宝存,第一刀必须由舅舅来剃,他这才明白过来。他迟疑地接过闪着寒光的剃刀,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翠萍和瑞英都笑了起来。原来婴儿的头是软的,很难剃,又要防止婴儿蓦不丁会动,舅舅只是做个样子,不让他真正下刀的,理发师傅在旁边说上几句合子[13],就完事了。

一把剃刀亮堂堂,

舅舅亲自拿手上。

剃去胎毛长黑发,

长成富贵美娇娘!

翠萍吟完了,接过刀来,开始剃胎毛。第一刀胎毛剃下后,立即用红绿丝线绕扎起来,挂在笆斗的一个铁把上,这样孩子胆大不怕惊吓。剃光了胎毛,又把眉毛剃光,这样长出的眉毛才乌黑发亮,才会成个眉清目秀的人。

看着红豆一下子变得光溜溜的小脑袋,宝存想起几句童谣来:“光头光头,剥皮芋头。光头光,电灯泡儿亮。”自己先乐了。小龙在旁边吃惊地看着妹妹,好像不认识似的。瑞英给红豆戴上一顶小绒帽,翠萍又念起了合子:

外公外婆送顶帽,

帽子赛如一朵花,

大人小孩乐融融,

富贵荣华发两家!

第二天傍晚,德财芦花夫妻俩先来到翠萍家,给红豆送来了礼物:一套童装棉衣,一顶鸭舌小童帽,两双纯棉袜子,一双红色棉皮鞋。瑞英高兴地说:“买什么礼物哟,你们来吃顿饭就行了!”德财说:“那哪成?虽说这孩子迟早要送人,但在这儿养一天就是咱们一天的侄女儿,必须见个礼的!”

上月瑞英和春勇到德财烧饼店买面粉,叙家常时顺便提起了红豆,夫妻俩听了很惊讶,也很感动,说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对宝存这个中学生充满了兴趣。德财父母来的那天,晚上一家子人到翠萍这边来玩,上东房间去看了红豆,都非常喜欢。德财的母亲秀珍说这孩子肯定是前世修的福,捡回了一条小命,还受到这么好的优待,但愿能被一个好人家抱去抚养。没承想搭救婴儿的当事人竟带同学回来取衣服,原来是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小伙儿,温文尔雅的。德财一家子人对宝存的印象都十分好。德财今晚准备和宝存好好喝上几杯呢!

正寒暄着,外面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翠萍推着一辆崭新的金狮牌小坤车进了院子,身后跟着小青,怀里抱满花花绿绿的东西。

翠萍新车买了才三天,是春勇舍不得她开店来回走路要她买的。他说自己这段时间越来越胖,走路上下班正好用来减肥,所以不用急着买车子。翠萍拗不过他,只好先买了。

“姐姐!姐夫!你们怎么先到了?”小青尖叫道。她欢快地蹦跳着,像一只梅花鹿。

十二月三日这天下午,瑞英去了西门大街,游说德财和芦花,让小青跟翠萍学徒。想不到夫妻俩马上就同意了,说原本把小青带到楚泽来帮忙就是个权宜之计,一个初中毕业的女孩子总不能一直在烧饼店里打下手吧!现在翠萍看中小青当学徒,正遂了他们心愿。小青本人更是喜出望外,第二天早上就来到了理发店。小丫头聪明伶俐,这几天下来,翠萍对她十分中意。

今天下午翠萍提早打烊,骑车带小青去玉带路妇女儿童用品商店为红豆选购衣物。小青审美眼光很不错,鞋帽袜子都是她挑选的。

翠萍进了屋,看到德财芦花买的礼物,笑道:“咱们红豆这下大发了,一下子添了两套衣服,不用再穿小龙哥哥旧的喽!”

小龙在一旁眼巴巴瞅着,嘴里嘟哝着:“宝宝……穿炮(漂)浪(亮)衣服……”

小青把一套童装放在小龙身边的椅子上,“小龙,你也有一套哩——”

小龙马上欢天喜地去把衣服抢在怀里。瑞英笑道:“精豆儿,这么小就知道要穿好的!”

替红豆换衣服。新棉袄,新棉裤,新袜子,新棉鞋,新帽子,全身上下鲜亮夺目,就像一户富贵人家的宝贝公主!

这时,“三人帮”也过来了。

下午两节课一下,宝存便和李中堂、徐寿春去凤台路小商品市场为红豆挑选礼物。他们集思广益,买了一副仿银手镯,一副仿银脚镯,一串仿珍珠项链,一个扬州老字号“谢馥春”生产的化妆盒,里面有胭脂和鸭蛋粉,外加一个唐老鸭长毛绒玩具。

翠萍看到小伙子们买来的东西,乐不可支,“你们将来都是好爸爸——这么会打扮孩子呀!”

徐寿春红着脸,憨厚地说:“首饰和化妆盒是宝存挑的,我和李中堂合买的玩具。”

于是又给红豆戴首饰。

“宝存,你来戴!”瑞英吩咐道。这是楚泽地方上的风俗,小宝宝满月时戴银手镯和银脚镯时,要由舅舅帮戴上,等到小孩十岁生日那天再由舅舅拆下来。

戴完首饰,给孩子化妆。用鸭蛋粉匀脸,抹上胭脂,在眉心点上圆圆的福痣。

小红豆真是漂亮极了!她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眼前兴高采烈的一群人,突然莞尔一笑。

“酒窝儿!”小青叫起来,指着红豆粉嘟嘟的腮帮。

“这孩子太漂亮了,我喜欢得不得了。”芦花轻轻地说。

“你喜欢也没有用,——你必须给我生个小子!”德财说。

“德财,你这是强盗理,生男生女你也有份!”翠萍横了他一眼。

德财吐吐舌头,把大家都逗笑了。

瑞英用泡好的奶粉又喂了一回红豆。翠萍吩咐大家:“我们出发吧,去春勇饭店!”

德财说:“我和芦花还坐三轮车过去。”

“行,那你俩带上小龙。我妈抱着红豆再要辆车,”翠萍转头对徐寿春说,“加上你这位小兄弟。”

徐寿春红着脸点点头。翠萍称他小兄弟,他心里说不出的受用。

她又指派宝存和李中堂,“你们俩合坐一辆车吧!”

“好的,翠萍姐!”宝存很佩服翠萍安排事情有条不紊,像战场上的女指挥员。

一众人出了砖巷,来到南北向的秦甸大街上。他们在录像厅附近要了三辆人力三轮车,依次坐了上去。

翠萍骑自行车带着小青在前面开道,三辆三轮车在后面相跟,形成一个不长不短的车队,挺惹人注目。

“宝存,那个女伢子蛮漂亮呀!”李中堂指着前头说。他俩坐在最后一辆三轮车上。

“啊?”宝存一愣。前面两辆三轮车彼此错开时,就可以看见侧坐在翠萍后座上的小青。小青不时转头朝后面观望,样子调皮可爱。

“是蛮漂亮,也蛮特别。”他说。

“我看她对你挺有意思的,总是盯着你看。”

“你小子又来了,可不许胡说啊!”

泰安酒家,明月厅。一桌人团团而坐。

酒开着,饮料开着,冷菜摆成好看的花式拼盘,热菜流水似的上。今晚的喜庆,来自从垃圾堆上捡回的一个卑微的小生命——红豆——这个九死一生的女弃婴,是今晚的主角和明星。

宝存,翠萍,瑞英,德财,芦花,小青,李中堂,徐寿春,还有小龙,还有在厨房热锅上忙碌着的春勇,他们跟这个婴儿毫无关系,但是今晚,他们全是这个婴儿的亲人。

酒桌上气氛热烈,欢声笑语。宝存和德财默契地展开了暗战——你来我往,你空我干。宝存饮酒如喝水,笑容可掬,面不改色,大大出乎德财意料,揽住宝存的肩膀称兄道弟,说宝存将来肯定会做官,因为做官的都能喝酒,天天喝酒都不要紧,惹得大家一齐哄笑。李中堂和徐寿春头一次看到宝存如此放量喝酒,心里佩服不已。芦花不断暗示德财休战,小青则幸灾乐祸,希望姐夫挂相。翠萍抱着盛装的红豆,满脸喜气,就像一对真正的母女。小龙伸手去抓碟子里的油炸花生米,瑞英赶忙制止,用一块虾球堵住了他的嘴。

饭店严老板和春勇一起过来敬酒了。严老板代表饭店祝小红豆聪明百巧,健康成长。春勇只问了一句:“菜弄得好吃不好吃?”全桌齐呼:“好吃!”

这顿饭吃得热闹而紧凑,结束时还不到八点。

大家在饭店门口分手:德财、芦花、小青挤坐一辆三轮车回西门;翠萍把自行车让给宝存骑,她和瑞英抱着红豆和小龙共坐一辆三轮车;李中堂和徐寿春则步行回校。

宝存回到住处,赶快倒水喝。他今晚起码喝了八两白酒,现在口干舌燥,胸口像着了火一般。

小龙在三轮车上就睡着了。翠萍和瑞英把两个娃娃安置好,也到堂屋里喝水。

宝存打开皮夹子,掏出叠在一起的五张“大团结”。这是昨天在家里悄悄跟奶奶要的,说是买复习资料。但凡宝存单独跟奶奶要钱,她是不会告诉友贵的。只是这次要得有些多。她慈爱地说:“乖乖,省着点儿花。”

翠萍瑞英见宝存递钱过来,晓得是什么意思,坚决拒绝,说为红豆操办满月酒是她们一家提出来的,跟宝存没有关系。宝存急得涨红脸,说孩子是他捡回来的,一个月下来养得这么好,全是她们的功劳,怎么办满月酒还要倒贴钱?双方把钱塞过来推过去,像打架似的,最后瑞英只得让翠萍收下三十块钱。宝存坚决给了四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瑞英点上香烟,宝存这时闻起来喷喷香,想要一支来抽,又不好意思。中午他交代过李中堂和徐寿春,今天不得买烟带到酒宴上,如果别人敬烟也不许接,别弄得像社会青年似的,二人都表示严格遵守。现在他只好大口喝水。

一茶缸水喝下去,宝存抬起头忧郁地说:“婶妈,翠萍姐,今天红豆满月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还是继续养一阵子,还是……”

瑞英吐出一口烟雾,缓缓地说道:“宝存,我晓得你要提这话。这些天我们养着红豆,是越养越喜爱,越养越舍不得送走哇!几天前你翠萍姐对我说,‘妈,如果不是要罚款,我情愿把红豆留在家里,给小龙当个妹妹’,我听了心里那个酸哟……就是养个猫儿狗儿,时间长了都有感情,何况是个孩子呢?”

翠萍在旁边听了,侧过脸去,掏出了手帕。宝存眼泪泫然欲出,竭力地忍住。

瑞英继续说:“但我心里清楚,这孩子不能再留下去了。再留的话,别的不说,你学习都不能安心。你这小伙儿太心善、太重情了!你家里人花大代价把你送到城里来复读,是指望你考上大学的,现在这孩子留着,让你太过分神了!”

瑞英说得不错。宝存上学早出晚归,每天下午活动课都雷打不动地要溜回来看一会儿孩子,简直成为本能和习惯。如果红豆在笆斗里睡觉,他会摸一摸,凑上去亲一亲,闻一闻;如果碰巧醒着,还要逗一逗,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事实上,就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他也时常开小差,心里想着红豆。

宝存默默地听瑞英往下说。

“可我们现在又不敢轻易送走红豆。为什么不敢送呢?就是对她太有感情了,怕她被家境不好的人家抱走,或者被光棍汉抱走,被心术不正的人抱走,甚至怕落到人贩子手里,那不是害了咱孩子呀!……”

“是的,婶妈!那该怎么办呢?”宝存听到这里,急切地问。

瑞英朝地上弹了弹烟灰,抬起一张略带疲惫的脸。“昨天我跟你翠萍姐商量过了,过两天我抱红豆回郭集一趟,看我们那里或附近村庄有什么相巧的人家要抱养孩子。如果哪家要抱,乡里乡亲的,孩子抱过去我们心里有谱,想去看看也方便。你看这主意咋样?”

“婶妈,我听你的,这办法好……”宝存点头说。这确是一个最恰当的主意。

“你放心吧,我这次把红豆抱回去,就肯定能送走。农村里要孩子的人家有,我要看的是家庭条件。”

“可婶妈,你回郭集去,小龙怎么办呢?”

“没事的,我暂时带到店里去,让小青看着他。”翠萍柔声接口道。

李中堂和徐寿春回到学校,却遇上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文补班可以说是红日中学学习最自觉的班级,晚自习两节课总是秩序井然,窦鹏程并不需要每天晚上都像警察似的到班上督查。他规定如果有人因特殊情况不能上晚自习,必须提前向班长胡正平请假。

中午宝存找到胡正平,说晚上亲戚家办喜事,他要去吃饭,胡正平马上同意了。宝存说他要带上李中堂和徐寿春同去,胡正平稍愣了一下,也点了头,说好吧。宝存在补习班虽然不担任何职务,威信却很高,如果是李中堂、徐寿春本人来请假,胡正平说不定就没有这么爽快。

也是冤枉凑巧,今天晚自习窦鹏程偏偏到班上巡查来了。他敏锐地发现徐寿春、李中堂、杜宝存都不在教室里,询问胡正平,回答是到亲戚家吃饭去了。

“什么,三个人都到亲戚家吃饭?”

“是杜宝存的亲戚,李中堂、徐寿春是跟他一块儿去的——杜宝存请的三个人的假。”

窦鹏程脸色马上阴沉下来,交代胡正平,等他们三人回来后,马上到他家里去一趟。

听见教室外自远至近传来的说笑声,胡正平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去把李中堂和徐寿春拦在外面,对他们说了班主任刚才来巡查的事。二人听了,犹如热身子跌进了凉水里,顿时面面相觑,心中叫起苦来。

“去就去!我们又不是没请假,而且吃过饭马上就回来了。”李中堂发犟似的对徐寿春说。

两人一前一后朝教工宿舍区走去,脚步没有了从饭店回来时的欢快轻捷,显得有些滞重。

窦鹏程家的客厅里日光灯雪亮,透过玻璃窗映照着整个小院。李中堂和徐寿春像两个缩头缩脑的偷鸡贼,一前一后踅了进去。

李中堂忐忑地举手敲门。

“进来!”

窦鹏程坐在硬木沙发上抽烟。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泡着一杯绿茶,袅袅地冒着热气。李中堂正口渴,硬生生咽了一口唾沫,心想这杯茶给他喝掉就好了。

两人并列在茶几前站着。

“窦老师,您找我们有事?”李中堂故作轻松地主动问。

“你们今晚上哪儿去了?”窦鹏程单刀直入。

“我们到杜宝存的亲戚家吃饭去了。”

“是吃酒席吧?”

“是吃喜席,但我们没喝酒。”

“你骗鬼呢,我坐这儿都能闻见你们身上的酒味!”

“杜宝存家里亲戚太客气,硬逼着我们喝了两杯——就两杯!——牛眼小盅,顶多四钱一盅,两盅就是八钱,还不到一两……”

“住口!我问你,杜宝存家亲戚请客,你们俩跟着去干吗?”

“杜宝存和我俩是好哥们儿,他诚心诚意请我们一起过去改善一下伙食,不好意思拒绝……”李中堂偷偷用手肘碰了碰徐寿春,意思要他开口帮帮腔,别让他一个人穷应付。徐寿春却不敢吱声,耷拉着头,像以前“四类分子”在台上挨批斗。

“我知道你们是‘三人帮’!”窦鹏程扬起尖锐的声调,不无调侃道,“你们三人同来同往,不但吃饭在一起,连上厕所都结成伙!”

“窦老师,我们都在秦甸医院代伙,吃饭当然在一起。至于上厕所,也是偶尔……因为不可能同时都要小便,或者大……”

“你、你别给我胡、胡扯!”窦鹏程拍着沙发喊道,又结巴起来。

“爸爸,你别嚷嚷!”小房间里传来女儿萱萱不满的叫声。双胞姐妹正在一块儿做作业哩。

窦鹏程强压住火气,指着李中堂继续数落:“你、你别仗着老脸皮厚在这儿给我扯、扯淡,你觉得这次期中考试考得还不错,又抖、抖起来了?去年这时候你不也抖的么,结、结果怎么样?麻木!你这个麻木虫,又好了伤疤忘了痛?你、你简直就是狗改不了吃、吃屎!”

“窦老师,我现在没有谈恋爱……只是吃了顿饭么,值得您……”

“你听我往下说!你现在没有谈恋爱,并不代表你以后不谈,因为你一旦有了点小进步就放松,放松了你就想入非非,你就会谈恋爱,你就会成绩下滑,你就会考不上!你说说,你今天跟杜宝存去蹭饭,是不是思想放松的表现?——你说!”

真邪门,窦鹏程骂着骂着,倒又不结巴了。他见李中堂不吭声,又用食指点着徐寿春说:“你,徐寿春,看上去忠厚老实,怎么总爱跟李中堂扯在一起!你跟他在一起能有个好?居然也跟过去蹭饭!你不是有个外号叫‘阔佬’吗,嘴巴馋了不能在食堂多打个炒菜?”

徐寿春听到责骂,越发把又圆又大的脑袋低下了。

“杜宝存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窦鹏程又问。

“他送亲戚们回家了。”李中堂回答。

“他家亲戚办的什么喜事?”

“是孩子满月。”

“哦,吃满月酒。”窦鹏程追问,“是什么关系的亲戚?”

“我只知道满月的孩子该管宝存叫舅舅。”李中堂小心翼翼地说。

“哦——?”窦鹏程眉毛陡然耸起,手指在沙发沿上弹风琴似的敲动。然后,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抬头对李中堂说:“好吧,你先回教室去学习,我跟徐寿春再谈谈!”

李中堂看了徐寿春一眼,略带迟疑地转身离开。跨出窦家院门时,晚自习结束的电铃声骤然响起,在夜间显得特别急促,特别响亮。

十分钟后,徐寿春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窦家,径直回到宿舍。宿舍里冷清清的,悬在中央的白炽灯照着一张张空床。他浑身无力,和衣钻进被窝,蒙着头啜泣。一会儿李中堂闯了进来,一把揪掉徐寿春的被窝,见他满脸是泪,紧紧闭着眼睛,大声喝问:“你小子,是不是向窦鹏程招供一切了?”徐寿春挣着喊了一声“我没有……”,声音喑哑,旋即又把被窝蒙到头上。

“谅你没有叛变,我们俩可不能对不起宝存。”李中堂说,“那你哭什么?窦鹏程狠狠骂你了?你要像我一样别往心里去,就当耳边风,东耳朵进,西耳朵出,枕头边打呼噜……”

他见徐寿春不搭理他,骂了声“包”,又颠颠地回教室去了。

第二天早读课,窦鹏程来到书声琅琅的教室,把宝存叫了出去。

昨晚他听李中堂说那满月的孩子该叫杜宝存舅舅时,心中不由一咯噔:不久前祝新华向他详细地介绍了杜宝存的家庭情况,知道杜家曾经连续遭受巨大不幸——杜宝存现在根本就没有姐姐,怎么会当舅舅呢?!他开始怀疑这三个学生根本就是私下出去喝酒玩乐,故意编出这套托词欺瞒了班长胡正平。于是他先让李中堂离开,留下老实胆小的徐寿春继续询问,非把这事情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窦鹏程深知,历来文补班学生刚进校时决心都很大,起早带晚,分秒必争,但时间长了,一些取得进步的学生就容易产生骄傲自满情绪,盲目乐观,学习有所松懈。如果这三个人真是撒谎出去喝酒,他正好借此为由头,在班上进行一次严肃的“整风运动”。

他三盘两问,徐寿春便嗫嗫嚅嚅地道出实情。他们确实是吃的满月酒,但满月的孩子跟宝存一丁点儿亲戚关系都没有,而是他在秦甸医院的垃圾堆上救下的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婴……

窦鹏程好像在听一则今古传奇,极其震惊,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挥挥手,也放徐寿春走了。

夜里,窦鹏程在床上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把妻子文丽弄醒了。

“鹏程,你怎么了?”

窦鹏程没有说话,干脆坐了起来。

文丽伸手打开床头灯,也坐了起来。“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窦鹏程将覆在被窝上的呢大衣合披在自己和妻子身上。“我给你说个稀奇的事……”

一五一十道来。

文丽听了,一迭声地说:“鹏程,这个杜宝存同学可是个活菩萨呀!他救下了一条小生命呀!你可要好好表扬才是呀!”

窦鹏程说:“是啊,现在能够有如此高义,如此勇敢有担当的青年实在太罕见了。但杜宝存救的是乡里计生部门把超生产妇弄过来引产下来的孩子,我不好表扬他呀!如果我表扬了他,这件事马上就会像刮风一样传播开去,给学校、给班级、给杜宝存本人带来很大影响的呀……”

“那现在既然知道了,你这个校领导和班主任总不能不管不问吧?”文丽显然有些不满。

“我怎会不管不问!”窦鹏程说,“就凭李中堂那小子一张臭嘴,保不定哪一天他就泄露出去了。我正在想怎样处理好这件事!杜宝存作为一个高考复读生,手上缠上这么一个弃婴,他还可能安心学习吗?这事情必须立即处理,妥善处理!”

“你准备怎么处理?”

“我明早就去找杜宝存私下沟通——这个弃婴肯定不能再留在身边。要赶快送走,最好送到收容部门……”

“嗯,这样处理对头。”文丽说,“不过你还要顺便表扬他一下,这小伙子太了不得了,太……”

“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现在窦鹏程领着宝存来到操场西北角的双杠区——这是他习惯找学生谈话的地方。他没有跟宝存绕弯子,直接问起了红豆的事。

刚才在教室里窦鹏程示意宝存跟他出去时,宝存便知道昨晚李中堂和徐寿春回校后已被班主任找过问话了——这俩家伙,到底还是泄了密!事到如此,他倒反而坦然了,和窦鹏程就事论事交谈起来……当他把昨晚瑞英婶拿的主意和盘托出,窦鹏程如释重负,语重心长地说:

“宝存啊,我从事教育工作整整二十年,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学生,像你这样古道热肠的还真很少碰到,完全可以称得上侠肝义胆。我确实很意外,也很佩服你。这个婴儿送走后,你要全身心地扑在学习上,争取明年顺利通过高考,好吗?”

“好的,窦老师!”

“还有,既然李中堂和徐寿春都信服你,你就要用自己的优良品质去影响他们,不要反过来受他们不好的影响。据同学反映,你最近有两次跳窗户行为,这很不文明,发生在你身上同样让我很意外,很吃惊——希望你改正!”

宝存羞愧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你回班上继续早读吧!”窦鹏程和蔼地拍了拍宝存的臂膀,结束了两人的谈话。

宝存边朝教室走边想:窦老师说我古道热肠,侠肝义胆,其实他也是这种人啊!一种惺惺相惜的情绪在他心头漫漶开来……

走进教室时,他对徐寿春和李中堂瞟了一眼。徐寿春低着脸读书,头发乱蓬蓬的,就像一个偷渡难民。李中堂却睁大眼睛瞪着他,像急着要表白什么。

下课后,宝存走出教室,见李中堂在花台处揪着徐寿春。徐寿春满脸局促,一动不动。看见宝存过来,李中堂愤怒地说:“宝存,就是这家伙出卖了你!”

宝存于是明白原来是徐寿春泄的密。他上前分开他们,低喝道:“你们干什么?窦老师叫我出去,是谈学习的事,红豆的事你们没说,他也不会知道。”

李中堂狐疑地看着宝存,问:“徐寿春真的没说?”他告诉宝存昨晚窦鹏程是让他先走的,把徐寿春留下来单独审问。“我就怕他交代出来呀!”

“你也太小看人了。”宝存笑着说,左膀搭住李中堂,右膀搭住徐寿春。“快走吧——我昨晚喝多了,现在去食堂弄两碗稀饭喝喝,润润嗓子和肠胃!”

一路上李中堂滔滔不绝地夸耀起自己昨天晚上是如何应付窦鹏程让其无可奈何的。

“不简单,谁能比得上你机灵!”宝存手在李中堂肩上拍了拍。

“谁让咱们是好哥们儿!为朋友应该两肋插刀,不然以后出去怎么混?”李中堂受到宝存赞赏,更加慷慨激昂。

徐寿春在一旁吭着脑袋,他知道宝存已经知晓一切,却在敷衍着李中堂,保护他免受其辱。他强忍住热泪,怕被李中堂看见,拼命地忍住。

徐寿春昨晚从窦鹏程家出来,感到无颜面对宝存,昏乎乎地回到宿舍,和衣瘫倒在床上,蒙头啜泣。当李中堂回宿舍诘问究竟,他满怀羞愤,强挣着抵赖了一句。李中堂离开后,他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把自己裹得像一个炮仗——他真想从此一睡不醒……

今天早读课上班主任一踏进教室,徐寿春脸色煞白,浑身打起了哆嗦,以致同桌徐桂松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当窦鹏程把宝存叫了出去,他的头脑里已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看着课本,连宝存啥时回来的都不知道。下课后,李中堂凶神恶煞地上来揪住他,他只好默默忍受,心里只祈求事情不要声张开来……

想不到宝存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替他在李中堂面前遮掩了过去,让他心里既羞愧又感激,暗下决心:今生今世,宝存这个朋友交定了!同时他心里涌起一种对李中堂的憎恨:这家伙跟宝存的人品、境界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为了泄愤,下午他找到宝存,悄悄向宝存透露了李中堂变态的细节。

他说李中堂半夜里经常手淫,平均每周两次。

“你怎么知道的?”宝存有些惊讶。

“我睡在他下铺呀,他一手淫铁床就动,开始慢慢晃,最后能摇起来!也只有我徐寿春够朋友,换到别人早就传出去了。”

“这事儿可千万不能传!”宝存郑重地说。

“是啊,传出去他还要脸不要?”

“你以后也别骂他变态,”宝存伸手拍了一下徐寿春的肩膀,“其实这种事好多人都偶尔做过的。”

他在一本关于男女生殖健康的科普文章中读到过,不但人类有手淫行为,动物界也有;不但男子有,女子也有。适度的手淫不但无害,反而有舒缓紧张和压力的作用,过度手淫带来沮丧情绪和自卑心理,这才有害了。但他不好把这些讲给徐寿春听。

徐寿春睁大了眼睛,“你也……偶尔……”

宝存脸一热,挥挥手说:“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我是要告诉你,这种行为不算变态,但他这样频繁,就失控了,会耗费精力影响健康的。”

“哦……难怪他瘦成那猴子样!”徐寿春说。

“你这么胖,也不是因为从来不手淫吧?”宝存说。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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