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日,德财的岳父母郑喜田和高传珍从郑吴庄来到楚泽县城,给孩子们带来了新大米和红皮山芋。山芋熬米粥,健脾养胃,香甜可口,农村人冬天最爱喝。
小青下班回家,见到父母亲过来探望,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汇报起自己学习理发的情况。
“娃儿,你学上这门好手艺,我和你妈就了了一桩心事啊!”喜田伸出粗砺的大手怜爱地抚摸着幺女的头发。
传珍叮嘱道:“你可要好好学,不能马虎贪玩,惹你师傅生气!”
“知道哩!”她知道妈妈爱唠叨,忙转移话题,冲着外面简易厨房里做晚饭的芦花大喊:“姐,我姐夫呢?”
“去西门街口买熟食去了。”
“噢。”小青回过头来调皮地对喜田说,“爸,姐夫晚上要陪你弄几杯的!”
“好好好!”喜田一迭声答应,高兴地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这个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老实农民,平时最大的喜好就是劳动一天后喝上两盅烧酒,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补偿。
德财拎着几个塑料袋回来了,在饭桌上次第打开:盐水鹅、猪耳朵、蒲包肉、回卤豆腐干、油炸花生米。小青忙去厨房拿碟盘盛了。
“你这个老馋虫,今晚可开斋了!”传珍斜睨了老伴一眼。
“嘿嘿,养女儿就是图有老酒喝么!”喜田用手拎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
一家五口人正好坐满小圆桌,热热闹闹的,亲亲热热的。德财谈起翠萍一家,顺便又讲起了红豆的故事。老两口自然也很惊奇。传珍问:“你说这孩子眼下就要送给人家抱养?”
“不送人家抱养怎么弄?留在家里要专人服侍,喂奶粉还要花钱!”德财说。
“如果这孩子果真是囫囫囵囵的,我倒有个主意……”传珍沉吟着,对喜田说,“哎,你马家庄的远房侄女春凤一直没得(生)养,不是说想抱个孩子的吗?”
“不是春凤没得养,是孝江没得养!”喜田认真地纠正道。
孝江是春凤的丈夫。两人结婚七八年,春凤一直怀不上,看了不少医院,用了不少偏方,还求过巫婆神汉,全然不管用,庄上爱嚼舌头的人说她是个“公婆娘”。孝江和春凤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自由恋爱结成的夫妻,感情基础很牢固,孝江从来没有因为春凤不孕而产生龃龉。去年冬天夫妻俩经人指点,找到上海虹口区一家专门医治男女不孕的保健医院,医生建议夫妻双方都做检查,结果出乎意料:春凤各方面都正常,问题出在孝江身上,说是什么精子无力症。看到孝江很沮丧,轮到春凤劝他了,说咱俩抱养一个孩子吧,男娃女娃都行,当自己亲生的就行。孝江也只好同意了。
德财听说这个情况,高兴得一拍桌子,说那就让他们夫妻俩赶紧过来把红豆抱走吧,这孩子我们看过几回了,没有任何问题,又健康又漂亮。传珍提出要亲自看一看。德财说好呀,咱们吃过晚饭就到翠萍家去。
宝存晚自习回去,客堂里还亮着灯。瑞英一个人坐在八仙桌旁边。室内烟气很重,一地的烟头,看来有客来过。
“婶,你怎么还没睡?”
“宝存,我在等你回来哩!要跟你说个事。”瑞英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
“啥事,婶?”宝存见瑞英如此郑重,顺从地坐了下来。
瑞英把今晚德财陪岳父母来看红豆的情况告诉了他。
“老两口对红豆这孩子很满意,说回去后过两天就带人来抱!”
“……哦。”
宝存虽然对红豆离开已有心理准备,乍一听说这两天就有人来抱走她,还是感到有些突然,内心顿时五味杂陈。他低下脸,有些失态地用手朝后一把一把捋着头发。发质很柔顺,翻浪似的。
“宝存,我知道你肯定要难过,其实我们都舍不得。”瑞英劝道,“但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听说要抱孩子的这户人家条件不错,家里搞鱼塘珍珠养殖,夫妻俩自己没有孩子,抱回去肯定疼爱得不得了……说来红豆这孩子还是蛮有福气的!”
宝存闷声不响,好久才艰难地抬起头,干咽了一口唾沫,对掩着门的东房间看了看,说:“婶,我想闻一闻红豆……”
宝存每次看红豆,总爱闻一闻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闻婴儿的气味,那种浓烈的奶腥简直沁人肺腑,赛过栀子花香,不狠狠地闻几下,就像一个吸鸦片的人没有过足烟瘾一样。
“好吧,你跟我来。”瑞英爱怜地看了宝存一眼,扶着八仙桌站起来,“哎哟,腿子都坐麻了!”
翠萍和春勇已经睡着了,隔着布帘听见里面的轻鼾。南窗下搁着瑞英的床,床里头睡着小龙,靠床脚摆着红豆的笆斗。宝存把头低下来,亲了亲红豆奶豆腐一般柔嫩的小腮帮,又在脖颈间深深地嗅了几下,然后才泪眼婆娑地回到自己房间。
第二天早上起来,宝存便开始魂不守舍。早读课整个人恍恍惚惚。上课时听不进去,眼前总是晃荡着红豆的影子。课间上厕所,李中堂、徐寿春跟在后面说话,他充耳不闻。中午在医院食堂吃饭,一副食不甘味的样子。李中堂联想起一个月前宝存有过同样的反常,判断可能跟红豆有关,问是不是要送走了。他无言地点了点头。
“红豆终归是要送走的,这你自己也知道,所以不要太难过了。”李中堂劝道。
“是啊,红豆给人家抱走了,你才能心无旁骛地学习。”徐寿春也说,“还有两个月就期末考试了,我们仨说好的,到时要更上一层楼哩!”
宝存眼前潮起一片泪雾。他搁下筷子,用左手蒙着脸,久久不动……
十五号上午,瑞英正在厨房里擀面包饺子,忽然听见外面铁门一响,知道有人进来了。
“老嫂子——!老嫂子——!”
分明是喜田的声音。瑞英连忙把手在青布围裙上擦了擦,迎了出来。
喜田身后跟着一对三十几岁模样的男女,瑞英知道肯定是马家庄的孝江和春凤夫妻俩——他们过来抱孩子了。
喜田和传珍在城里待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便搭船回去了。到家后喜田没敢耽搁,立即赶到十八里外的马家庄,把翠萍这边有个待抱养婴儿的情况告诉了春凤和孝江,说:“小丫头蛮漂亮,养得粉嘟嘟的,你们要抱的话赶紧去抱。”夫妻俩喜出望外。今天一早,孝江带着春凤,开着家里的挂桨船到郑吴庄接上喜田,一起赶到楚泽来了。
瑞英把客人们往堂屋里领。淘气的小龙恰好把红豆弄醒了,整个人趴在笆斗上,正和她说着悄悄话哩!
春凤踏进门槛,一眼瞅定笆斗里的女婴,浑身哆嗦起来。她趋步向前,小心地把红豆从笆斗里抱出来,裹上搭在被窝外面的小被单,紧紧抱在怀里,哽咽着轻唤:“小乖乖,我的女儿哎……”
孝江见妻子这样,眼睛也不由得湿热起来,凑上去仔细端详孩子,嘴里念叨着:“蛮好的!蛮好的!”
喜田在旁边兴奋得直搓手,“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当然该满意!到哪里去抱这样囫囫囵囵、漂漂亮亮的小闺女?”瑞英也高兴地说。她提出抱走红豆得跟在理发店里的翠萍打个照面,不然她回来后看孩子没了,感情上一下子会接受不了;至于那个搭救孩子的小伙儿,因为在学校里,不方便通知,只好算了。孝江马上说:“婶,哪能就这样把孩子抱走,肯定要去跟翠萍妹子见面的!这样吧,我们把孩子抱到店里去,正好中午请大家吃个饭。这孩子你们养到现在了,总要有些说法的。”
于是立即收拾了婴儿的物品。瑞英把剩下的两袋母乳化奶粉全部放进孝江的黑色人造革提包里。
翠萍刚替一位老先生理完发,吩咐小青去洗头。男子理发,一开始洗头是把头洗干净好理,理完后洗头是把头发屑子洗掉,然后再刮胡子,讲究的还要剪鼻毛、掏耳朵。这时她看见玻璃门外停下来两辆人力三轮车,前面一辆车的车篷里钻出自己的婆婆,手里抱着儿子小龙,跟着下车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陌生女子,手里抱着一个襁褓——显然是红豆。另一辆车上下来的是小青的父亲喜田和一位陌生男子。
翠萍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过去拉开移门,把几个人引进屋里。
“爸,你们啥时候到的?”小青欢声叫道。
“我们开挂桨船过来的,九点多钟就到西门码头了,在你姐夫烧饼店里一人啃了两只烧饼,然后就赶紧坐三轮车到秦甸。”郑喜田满面笑容地看着女儿为顾客洗头。“这不,孩子都抱过来了!”
“春凤姐,孝江哥,你们喜欢红豆不?”小青又问,一脸的天真烂漫。
“喜欢!我们都很喜欢呀!”春凤连声说。孝江笑道:“咋不喜欢?看你表姐都舍不得松手了。”
这时候老先生嘟囔起来:“小姑娘,你是跟人说话,还是替我洗头?”
小青吐了吐舌头,忙认真地替老先生揉搓起头发来。
瑞英对翠萍说,孝江他们抱了孩子要回去,你不在家,所以一起过来向你打个招呼。翠萍要瑞英带他们到春勇那边饭店吃个饭再走。孝江忙说中饭他们来请,哪有抱了人家孩子还要人家管饭的道理。
“大妹子,你跟我们到西门大街去吃个午饭吧——德财两口子在那边——咱们也等于喝个亲家酒!”春凤热情地说。
“春凤姐,我就不过去了。小青刚刚学徒,我离开了她不好办。”翠萍说。
“那你们两人都去!”孝江有些着急。
“算了吧,开店的人不作兴随便关门的。”瑞英对孝江和春凤说。跟着交代翠萍,“这就算打过招呼了。孩子给他们夫妻抱走,你我都放心,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我这就去送送他们。”
“好的,妈,你去送送吧!”
一干人在西门大街“龙海饭店”吃过酒饭,已经一点多钟。为了防止小龙看到红豆被人抱上船要闹,瑞英让德财送人到码头,自己抱着小龙跟芦花回到打铜巷的出租屋。
德财、芦花的烧饼店,上午一般做到十点半钟封炉,下午三点半钟再开炉,因为楚泽人有吃晚茶的习惯,烧饼、麻团、糍粑、油端子是他们的最爱。
一会儿德财回来了,又一起喝茶聊天,直到三点钟瑞英才告辞,在巷头上喊了辆三轮车回秦甸。车子出西门街口时,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师傅,不去秦甸了,麻烦你把我们送到凤台路东首!”
瑞英要再去翠萍理发店坐一下,把中午饭桌上交谈的情况告诉翠萍,顺便商议怎么安慰宝存。今天虽然是周末,但因为上周宝存回过石塘了,放学后肯定径直回出租屋,看到红豆的笆斗已经空了,会很难受的。
她兜里揣着二百块钱,是酒桌上孝江硬塞给她的。起先她说什么也不肯要,说你们抱养这孩子是让我们解脱,哪还有收钱的道理。孝江说这是孩子的护理费和营养费,应该给的。孩子养了一个多月,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你们得费多少心血呀,而且还置办了满月酒,这点心意必须收下。郑喜田也说该收该收,瑞英这才不推辞了。
到了理发店,翠萍问:“妈,你怎么又过来了?人都送走了?”
“送走了!”瑞英“唉”了一声,坐到沙发上说起了情况。提到孝江贴给二百块钱时,翠萍大声埋怨起来。
“妈,你怎么好收下人家的钱呢?”
“我就知道你要着急么!”瑞英数说起来,“开始我怎么也不肯要,可孝江是死命往我兜里揣呀,喜田也催着收下,我实在推不脱呀!我刚才在路上合计过了,在这孩子身上我们花掉的也有一百出头,收下这个钱也不为多。”
“妈,是红豆这孩子本身惹人怜惜,惹人喜欢,我们才愿意养着她的,为她花钱心甘情愿的呀!”翠萍气急脸红地说,“既然这钱已经收下了,我们也别告诉宝存,他是个心地单纯的小伙儿,解释不清楚反而会有想法。等他明年考上大学,就用这钱给他买件像样的礼物吧。”
“好,妈听你的。”瑞英说,显得有些疲累。小龙窝在奶奶怀里,上下眼皮已经在打架了——他这会儿还没意识到红豆妹妹已经离开了哩。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小青在旁边小声说:“婶,你们走了以后,翠萍姐难过了老半天哩!”
“谁说不是呢!”瑞英说,“毕竟自己奶过的孩子,都养这么长时间了,我这心里也是空得慌呀……”
“最难过的,肯定还是咱们宝存。”翠萍幽幽地说。
“所以我要先到你这里来,商量回去怎么劝他哩!”
“肯定要好好劝一劝。”翠萍叹了口气,接着转口道,“妈,你说奇怪不奇怪?打上午你们把红豆抱走,到现在几个小时了,我们只做了一个生意——老天!红豆这孩子离开了,可别把我陈翠萍的财气也带走呀……”
“别好说不好听的,”瑞英嗔怪道,“做生意哪有个定数?碰巧今天理发的人少呗!这样吧,我看今天就早点打烊,咱们回去包饺子——早上大白菜肉馅都拌好了!”
“行。那再等一会儿,我非要再碰笔生意!”翠萍说。
下午两节课放学,宝存飞快地收拾好书包,匆匆赶往出租屋。瑞英婶说这两天乡下抱养孩子的人家就要过来了,他必须珍惜最后与红豆厮守的机会。
钱家院门罕见地挂着一把大铁锁。宝存心里猛一咯噔,急忙掏出钥匙开门。堂屋门倒是没锁,只是勾着铁搭子。他屏着气息,轻轻撩开搭钩,慢慢把门推开。
客堂中央,睡小孩的笆斗赫然在目,只是被窝中间坍陷成空洞,犹如一个大大的萝卜坑。宝存立时反应过来——红豆,已经被人家抱走了!
他缓缓走到笆斗前面,默默地站着,心情一时变得异样的平静,像风暴之前芦苇环绕的一面池塘。他踞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探进被窝的塌洞,里面似尚有余温。他把整张脸埋进空洞,乳臭浓郁,如栀子喷香。他坐到旁边的木椅上,双眼瞅着门外的院子,感觉世界一下子暗淡下去,变成了灰色。脸上似有虫子在蜒爬,痒痒的,用手一捋,竟是湿湿的泪。
他茫然地坐着大约有一刻钟,起身进入自己的房间。他感到房间里也暗淡得出奇,且比平时阴冷,下意识拉了灯绳,又觉得光线炫目,复又拉灭了。一种虚脱感从头到脚笼罩着他,懒懒地坐到床边上,又懒懒地躺下,双脚交错蹬掉皮鞋,和衣盖上棉被。他闭上眼睛,从头至尾把偷抱红豆回来这一个多月的过程像放电视连续剧一样仔细地过了一遍……他觉得这是他活到二十岁做得最有意义的一桩事:他救下一个濒死的小生命,并使这个小生命有了一个归属。而且,因为这个小生命,他结识了一个善良友好的家庭,相处得如同亲人一般,时时感受到关爱和温暖,让人心地踏实而安全。他觉得自己不能因为红豆的离去而过分伤感,应该为之安慰,感到功德圆满……他就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翠萍骑车带着瑞英和小龙回到家中。小龙一下地便径直走向笆斗,发现里头并没有妹妹,马上愣怔住了。他趴到笆斗上,把右臂探进那个被窝塌洞中,使劲地掏摸——当然什么也掏不到。他偏着头,先看看奶奶,又看看妈妈,两个大人眼里早已噙满了泪花。小家伙仿佛明白了什么,开始哭嚷起来:
“宝宝……要宝宝!我要宝宝!”
瑞英和翠萍像做错事一样又搂又哄:“小龙不哭,红豆宝宝回家了,回自己家去了……”
“乖乖不哭,赶明儿我们去看红豆宝宝,听话呵……”
哪里哄得住!一个多月的兄妹厮守,对于小龙来说印象是多么深刻,哪能送走了就完事的!为了红豆妹妹,他心甘情愿放弃喝妈妈又甜又香的奶水,同时放弃了家人的专宠——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就是一个负责陪妹妹玩陪妹妹说悄悄话的小哥哥!可现在妹妹居然一下子就消失了,永远离开他了,让他稚嫩的心灵怎么能接受这残忍的现实……
小龙肆意的哭闹吵醒了西房间睡着了的宝存。他开门走了出来,蹲下身抱起小龙,平静地对瑞英和翠萍说:“婶,姐,我抱小龙出去玩会儿——你们赶快把家里红豆用过的东西收拾起来吧!”说完便抬脚出了门。
瑞英和翠萍面面相觑。瑞英苦笑着说:“小孩子闹,大孩子却不用劝了。”
翠萍说:“宝存弟是个明理的人,但他肯定比谁都难过,你看他头发睡得乱蓬蓬的!”
两人马上行动起来:撤掉笆斗,把它重新挂到厨房灶间的墙上,收藏起所有与红豆有关的物品……
第二天早上起来,小龙又满屋子寻找红豆,瑞英只得模仿宝存,赶紧抱他到秦甸街上看热闹去,买豆沙包喂他,买小风车给他抓在手上,借以分散和转移他想念妹妹的注意力……